第三十一章 飞鸟心惊
第三十一章 飞鸟心惊
海西公来时,只见殿门闭着,里面却有股香味扑了出来,更隐隐有笑语声传出。海西公是极谨慎的人,便在阶下站了,低声问当值的黄门道:“陛下在见人?”这黄门名叫顺喜,他神色有些异样:“有位娘娘在里面呢,秦常侍也在里面。要不臣先去通禀一声?”海西公忙拦了他:“不急,我先等等。”约等了一个时辰,那小黄门瞧着不忍,又道:“臣先进去问问。”
等顺喜进去通禀过后,皇帝倒没说什么,秦敬先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打扰万岁的雅兴。”顺喜吓得面如土色,却听娀英笑道:“既是海西公来了,我先退下便是了。”顺喜擦了擦汗,赶忙乖顺道:“小人带娘娘去偏殿歇息。”话音未落,却见娀英顿时红了脸,皇帝反而笑了起来,秦敬恨骂道:“没眼力见儿的猢狲,还不快去接海西公进来。”说罢,一边殷勤地伺候着娀英从偏侧小门退了出去。
等海西公入了殿,却觉得一股子酪味混杂着隐隐的焦糊烟味未散,海西公心里纳罕,一瞥眼,却见有一抹淡绿的衣裙从殿侧飘过,他心中一凛,更是低下头来,不敢多看。
娀英坐在偏殿里,慢慢地着一枚玉石棋子在手心磨搓,却听皇帝的声音传了进来,颇为清晰:“海西公上次的安排甚是周全,那苻坚老儿果然上当,竟将左膀右臂的苻宏斥责一通,削了他的兵权,这次两军对阵,恐怕是瞧不见这位老对手了,海西公真乃社稷之功臣……”秦敬忙道:“娘娘,这里凉,去暖阁歇歇吧。”
被他一打岔,倒让娀英少听了几句,但她知道秦敬警醒,在这里听墙角是万万行不通的,她点点头:“我在殿外等等便是,你去里面照应吧。”
苻坚诸子之中,苻宏最擅用兵,皇帝早为忌惮,一出离间计却让苻坚父子反目,难怪他这样高兴。海西公却不居功自傲,只笑道:“这都是陛下万福,老臣微末之功,岂敢一提。”他愈是这样自谦,皇帝便愈发为他不平,他站起身来,踱步道:“朕看海西公却有大才,可堪重用,朕这就去和皇太后说,让海西公重新入朝辅政,海西公以为如何?”
“陛下,这万万不可。”海西公慌忙摇手道,“老臣的身份不合适,若再惊动两宫,老臣更无地自容,不知该如何自处。”
皇帝猛地停下步伐,他不是不知道褚太后对海西公的忌惮,他也知道此事难得很,不由得颓然丧气地坐回榻上:“是朕无用,朕虽亲政,但真正大事朕还是做不了主。”海西公跪在地上,半觑着皇帝脸色,见皇帝精神尚好,轻声道:“陛下,不急。”他见眼前的少年天子急吼吼的样子,虽知不该说,还是忍不住道,“您还年轻,何必着急。”
一语点醒梦中人。皇帝从来都觉得两宫处处掣肘,却没想过自己正当壮年,褚太后已垂垂老矣,是啊,他又何必着急呢?他忽地心念一动,转头去看海西公,却见他仍低着头,只有半白的花发微微颤抖。皇帝又有几分心惊,若是唐突行事,会不会日后步了他的后尘?他不敢再想,须臾间转了话题道:“还是海西公老成谋国。罢了,今日不谈国事。好不容易海西公入宫一趟,朕想对弈一局。”海西公松了口气:“陛下弈技高超,臣怕不是对手。”皇帝早已技痒,笑道:“今日海西公莫要自谦,棋局上见分晓便是。”
秦敬忙命人安排棋局,又沏了玉露茶,等他亲自端到殿上之时,却见二人已敲着棋子,一边推演棋局,一边却说起了北边的战事。秦敬深知他二人说的是极机密的事,赶忙亲自关上殿门,退到殿外值守。
他一出殿,却见娀英尚未离开,正站在廊下望着远处的殿阁出神。秦敬赔笑道:“英姑娘,海西公只怕要留晚膳,臣先送您回住处去。”娀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便回暖阁去了。秦敬从旁瞧着,只觉娀英除了对皇帝偶尔露几个笑脸,对待旁人一概都是冷冰冰的,就连看人的神情,也叫人骨子里透着冷意。但她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他焉敢议论,也只能堆起满脸的笑意仔细打点。
不出意料的,皇帝赢了两局,第三局眼瞧着皇帝脸色不好,海西公拾起两子,道:“老臣侥幸,赢陛下二子。”纵使是这样,也知是海西公让着自己,皇帝推了棋局,有些意兴寥寥:“连海西公也让着朕,还有什么意思,不下了。”海西公也不多话,见皇帝不叫人,便捡着棋子收拾起残局来。忽听皇帝道:“还有件小事,朕想请海西公帮忙。”“什么事?”海西公一时猜不透。皇帝神情有些扭捏:“三年前那个小胡姬,不知海西公是否记得?”
海西公侧头想了想,面上浮起一抹笑意,就好像年长的人瞧破了小儿女的心事:“臣记得。”也只有在海西公面前,皇帝才敢说出心事:“三年前,朕央过娘,想让她入宫来,可是到了入宫那日,朕兴冲冲地去见她,却不见她。”他的声音渐渐低了,“朕沮丧了三年,可是朕又遇到她了,这怎能让朕不欣喜。”海西公忽道:“臣听闻陛下前段日子病了,大抵也与她有关?”皇帝却岔了话题,只说道:“如今她就住在偏殿里,只是身份上却有些妨碍。”说着,他便将前几日皇后责罚娀英的事略讲了讲。
海西公点点头:“陛下盛宠于她,难怪后宫不平。”皇帝道:“这几日朕十分犹豫,很怕又出现三年前的事。”
“那要看陛下是想让她成为妃嫔,还只是纳为宠妾?”
“自然是纳为妃嫔,让她名正言顺地在宫里。”皇帝不假思索地说道。
海西公点点头:“既然如此,这事情便简单了。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给她寻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不可太低,但也不能太高了,这样才能让她堂堂正正地入到宫里来。”皇帝眼前一亮:“出身不能太低朕是懂的,不能太高是为何?”
“出身若是太高了,便事涉前朝安定。”海西公轻轻叹息了一声,却转了话题,“这样的出身并不难寻,陛下不要心急,老臣去想个妥帖的法子。”
皇帝十分感激:“除了海西公,这桩事朕也无人可言说了!”
皇后虽被禁足,但消息倒是源源不绝,只听闻这胡姬甚得圣心,皇帝竟将她留在寝宫里住了。皇后心里酸溜溜的,也不是个滋味。还是云嫔偶尔来坐坐,闲聊时劝她几句。
皇后性子甚刚强,岂能容云嫔教训,冷哼道:“想不到时至今日,云嫔口舌上也这样厉害。”云嫔甚是不安,忙道:“臣妾不敢。”倒是陈长御在旁瞧着清楚,事后对皇后解释道,以云嫔的个性,定不会沾惹这些事,这大概是褚太后借她的口传话。皇后又有几分悔了,亲自去慈寿宫中探望了一番,果然褚太后也借着这件事提点她几句,又道皇帝既然把那胡姬留在承明殿中,却不能无名分,皇后为后宫之主,六宫之事当由皇后做主,难道让皇帝来下诏册封?皇后总得服个软,免得失了圣心。
皇后犹豫了半月有余,这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亲自去了承明殿。皇帝倒也肯见她,皇后抬头只见皇帝坐在御榻上,正细细地看一本卷册,没来由地,皇后心底一酸。她瞧着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但内心始终是不愿认错的,见了皇帝也只是柔声禀报了太后近日的病情好转。
皇帝头也未抬,只道:“皇后侍奉太后甚有孝心,若有需要用的贵重药材,只管让人去支取便是。”
皇后应了是,瞥着皇帝的脸色,缓缓道:“前次那小胡姬相救桓妃有功,臣妾还想替她讨个封赏。”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却全然未从奏折上挪开:“唔?”
皇后一时吃不准他的心思,只得硬着头皮道:“依臣妾看,不如抬举入后宫之中,便封作美人,陛下以为可否?”
后宫之中,美人尚在良人之上,享二千石,可比庶长。皇后此言一出,可算是让她一步登天了,这已是极大的让步。皇帝却道:“昨日桓妃略好些,便遣人来禀告朕,要答谢娀英的救命之恩。”
皇后倒未想到桓妃竟然抢先一步,她一时连呼吸也滞了,忙问道:“她怎样说?”
“她说要晋容华。”皇帝瞥了她一眼。
听说是桓妃的建议,皇后本能地就想反对,忙道:“臣妾以为桓妃此言欠妥,云嫔妹妹入宫日久,也不过至嫔位,此女也不知是何出身,入宫便封容华,却不知云嫔心下做何想。”
谁知皇帝忽道:“朕听闻这娀英乃是皇后命人选入宫中?”皇后一惊,倒未曾想到皇帝这样快就知道了内情,只得道:“去年中的时候,臣妾确命内府选些擅歌舞的姬人进宫教习,为太后千秋寿宴添色。”她心中微有不安,也不知皇帝是何时知道了这件事,又知道了多少。
皇帝似笑非笑:“皇后选的人,竟还不知出身?桓妃倒没有这样的门第之见。”
一褒一贬,足以让皇后坐立难安,皇后只觉心酸,便道:“是臣妾见识短浅。”
皇帝不置可否,又道:“听说大姐这几日病了,皇后可遣人去探病?”
长公主一事,更是皇后的心中之患。她暗自揣测不定,只得硬着头皮道:“臣妾这几日一直忙于太后千秋寿宴,倒是疏忽了长公主,此事是臣妾思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搁了手中的卷册,抬头似笑非笑道:“皇后有这样的孝心,何罪之有?”
皇后本就木讷,一时讪讪地,竟无言以对。
“皇后说得也对,选入宫的女子若是出身太陋,确实有诸多不妥。”皇帝转了口风,皇后还以为他要纳谏,却不料他又说道,“朕听闻皇后身边有位陈长御,先帝时便已入宫,是平昌太守陈钧的妹妹?”
皇后一怔:“正是。”
皇帝微一沉吟,徐徐道:“前几日陈钧上了折子,说他妹妹自太和年间便已入宫侍奉,迄今已逾十五载,与家人从无见面,又无婚配,违背人伦。家人亲眷甚是思念,恳请将她放出宫归家去。”
皇后视陈长御如左膀右臂,怎能舍得,忙道:“陈长御侍奉尽心,臣妾还想多留她几年。”
“她家人都已开了这个口,她兄长又是股肱之臣,朕不能不给这个面子。”皇帝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瞧向皇后,“宫人这样多,皇后也不缺这一个,何必如此长情,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傻子也该听出皇帝有些含沙射影,皇后骇了一跳,也不敢再说,只听皇帝又道:“陈家是有功之臣,打从南迁之难,他祖父单骑保过先皇渡江,他家的颜面要照顾一二。再说,陈钧折子里还说要从家中选个年纪小些的女儿入宫侍候。”
皇后张口结舌,想不到陈家竟然还打着这样的主意,她心里不免有几分埋怨陈长御,但想想又有些不甘心,便道:“陛下,既然如此,就让陈家再送个女儿进来吧,横竖还是在臣妾身边,由臣妾亲自照料,不会亏待了。”
皇帝摇了摇头:“他家已送了个女儿侍奉了十五年,怎能再为奴婢?朕瞧也不用麻烦,就让陈家认了娀英为亲,算作是他家的女儿吧。”
皇后一怔:“小胡姬的相貌与陈家不是很相似……”
皇帝却不容她质疑:“这人既然是皇后选的人,想必是十分妥帖的,宫中妃嫔也不多,便晋了容华便是了,既给陈家一个面子,也显得皇后宽仁。”
横竖先一顶大帽子压了下来,皇后不应反成了不是。她心中五味俱全,也只得应道:“陛下圣明。”
宫中久未有晋位之事,这日刚过午时,忽然有人道:“皇后娘娘有赏。”娀英忙站起身来,来送赏赐的却只有陈长御一人。陈长御今日未着宫装,只一身绛纱复裙,内夹丝絮,并以素绢镶边,打扮如京中妇人无异。娀英颇感讶异,刚向她行了半礼,却见她伸手扶住了自己,口中低声道:“奴婢不敢受容华娘娘大礼。”
娀英一怔,只听陈长御道:“娘娘,奴婢今日便要出宫去了。”娀英道:“陈姑姑,这是为何?”陈长御望了她片刻,好像要看到她心里去,却见她一双澄亮的眸子里都是惊讶的神情,她默了片刻,摇头道:“是圣谕。”
正说话间,圣谕果然来了,却是将娀英封作容华,诏书中更称陈氏。娀英茫然不解,反倒是宣谕旨的小黄门喜气洋洋:“恭喜容华娘娘,今日才知,您竟是陈长御嫡亲的侄女儿。”陈长御涩然一笑:“娘娘这样尊贵,奴婢却怕折寿。”
娀英面上一红,她虽知皇帝定会给自己一个交代,却不想竟有了这样一层出身,一时间赏赐便连珠般赐了下来,金银玉器、绫罗绸缎也不遑论,更有下人连声唤着“容华娘娘”,谄词如潮,更不在话下。娀英穿着盛装,坐在榻上见过众人,又封赏了众人,乱糟糟的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众人都散去了,娀英忙道:“陈姑姑请留步。”陈长御转过头来,只听娀英道:“还盼陈姑姑告诉娀英一个实情。”陈长御见她果不知情,叹了口气道:“奴婢还以为是娘娘的主意,既然不是,那便是圣意了。”说着便自述了身世,原来陈家三代卓有功勋,其父兄皆为平昌太守,皇帝有意将娀英记在陈家名下,却是给她个出身了。
陈长御叹气道:“奴婢陪伴皇后娘娘数载,娘娘虽出身世家,但心气却窄,此事娘娘心中必定有所芥蒂,休说日后是对容华,便是对奴婢,皇后娘娘也是甚有恼意的。”
娀英低头道:“都是我连累了陈姑姑。”
陈长御轻轻替她缕起腮边的垂发,低声道:“皇后娘娘性子虽急,但心性不坏。唉!日后若有开罪了容华的地方,还望您瞧在奴婢的薄面上,不要与她计较。”娀英点点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陈长御见她答应,心下略宽,又道:“娘娘,奴婢说句僭越的话,也是奴婢常日里招了皇后娘娘厌烦的一句话。”她双目望向娀英,缓缓道,“您既然入了宫来,总难脱是非之中,还望您时常宽心些。”
娀英心中一跳,一时只觉口干,只听陈长御道:“奴婢入宫十六载,伺候了许多贵人。可宫里的人,瞧着尊贵,但心内真正安宽的,却难见一二。”她叹了口气,“唉!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些什么呢?图富贵,图权势,为家族,为子孙,争来斗去,都忘了自己的存心之本。娘娘,您既然叫奴婢一声姑姑,奴婢也倚着年长觍着脸劝您一句,把心放下。”
娀英知她是真情一片,心头一酸,唤道:“姑姑。”陈长御应了一声,眼圈却有些红了。娀英心中愈发难过,仰头关切地问她:“陈姑姑,你出宫之后,可有地方去?”陈长御哑然失笑:“傻孩子,姑姑自然是回家去。”她顿了顿,又道,“家中还有娘和兄嫂在,十六载未见,也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我。”
娀英点点头:“他们定然是日夜盼着姑姑回家去。”陈长御涩然一笑:“是吗?”她抬头瞧了眼天色,说道,“不早了,奴婢办完这趟差事,就该出宫去了。”娀英有心想送她点什么,刚想张口,陈长御好像猜到了,忙摆手道:“皇后娘娘有命,只可带随身衣物出去。” 她说得委婉,但这几日皇后对她却极是冷薄,明明出宫在即,但并无赏赐与她,只让她带上随身衣物罢了,这对于一位宫中侍奉近二十年的长御来说,无疑是颜面尽失。娀英望着她的背影,亦瞥见她腰上那条银丝线织就的腰带,她心中忽想,在宫中十六年,陈姑姑身上也该有她的故事,就好像那条腰带,精美又神秘,但在这宫掖之中,却终不得而闻了。
热热闹闹的春岁一过,又过旬日,便可望上元。
这日皇帝上过早朝,早早便来看娀英,见她仍然闷在被中,不由得笑道:“日上三竿你却还这样躲懒,仔细闷出病来。”娀英有些恹恹道:“外面怪冷的,有什么可逛的。”皇帝不由得分说,却先揭了她的被子,娀英未有提防,抢夺不及,顿时羞恼道:“你做什么?” 满殿的宫人无不掩口而笑,还是秦敬机灵,使了个眼色便让婉儿把殿内的宫人都带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皇帝却贴了过来,语声甚是暧昧:“再不起来,朕便要罚了。”娀英心里突地一跳,忽地想起前次宝光寺的事,恐他又粘将过来,赶紧跳下床,忙不迭地披上外衫:“我起来便是。”皇帝见她吓成这样,倒有些好笑:“做什么,朕要吃了你吗?”娀英却不想再继续讨论此事,便笑着岔开话:“天寒地冻的,有什么好景致看?”
“走,跟朕看看去。”
皇帝二话不说拉着她的手便往外走, 娀英万般不愿,也只能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冷不防一股冷风吹面,她本就穿得单薄,不由得打个哆嗦,皇帝本就穿着大氅,此时秦敬早准备好了另一件翠羽大氅,皇帝拿过不由得分说罩在她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等出了承明殿,娀英这才发现外面竟是一片银装素裹,鹅毛大雪下了一夜,至今未停,满世界红墙白雪,只如琉璃世界一般。
“怎能辜负这样好的雪景。”皇帝兴致极高,娀英只得由了他的意,二人一路从承明殿向西而走。娀英瞧着两旁的景致,只觉这条路是从前走过的,不由得问道:“这是要到哪里去?”皇帝却不作声,拉着她走得极快,两人一路踏雪而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甚是辉煌阔丽的宫殿外。
“娀英,你瞧这里如何?”皇帝忽地止住脚步,回头望着她笑。娀英心神一震,已是认出这正是数月前二人路过的那处晖华殿,当日里她玩笑似的说了一句要住在这里,却不想今日皇帝真带她来了这里。
“皇上。”她刚开口,皇帝却打断了她:“走,咱们进去瞧瞧。”
两人转过照壁,只见一处偌大的池子便在眼前。这池子三丈见方,俱用青石铺满,更难得如今数九寒冬,这池子里竟是热腾腾地冒着白气。皇帝指着汤池笑道:“你说可巧,那日朕听你说过后,便命人整修这里,却不想竟在这院子里打出一股温泉来。朕想着你素来都是怕冷的,便让内府将这温泉修了汤池,日后你若是冷了,就在这池子里泡泡,也省了朕许多炭火。”
娀英一时有些发蒙:“这是修给我的?”
“那还有假?”皇帝回望着她,目中却是温柔神情,“你猜猜看,今日是什么日子?”
她心内一跳,今日是十四,她上次递了信出去,按理该有回音了。可上次消息传出去却如石沉大海一般。皇帝见她怔住,不由得笑道:“你是怎么了,今日是你的生辰啊,朕送你这一份大礼,你看喜欢不喜欢?”
生辰?娀英不由得苦笑,近些日来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竟连自己的生辰也忘了。皇帝继续道:“娀英,这是朕送给你的礼物,朕对你说过,若你有愿望,朕绝无反悔,都会许你,你瞧,朕可有食言?”
娀英心里忽然空了一瞬,她回望着这偌大的宫殿,精心堆砌的山石园林,一石一木无不是禁中珍品,可见眼前人的心意。可她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她是否该坦然接受这份大礼?便在她内心交战的时候,皇帝却以为她是欢喜过头了,献宝似的拉着她兴冲冲又往屋里去:“你往里面瞧瞧,你定然喜欢的。”
偌大的宫室内陈设齐整,也不用熏香,处处都依着娀英的喜好,布置得整洁雅致。婉儿等人早等在殿内,此刻都向她行礼:“奴婢们恭贺姑娘芳诞。”皇帝极是得意:“朕早命人收拾妥当了,只等你来住。”说罢,他拉着娀英的手,目中却全然都是诚意,“娀英,你瞧瞧,你可喜欢?”
千言万语在脑中翻转,滑到唇边只一句:“很喜欢。”
皇帝满意极了,不由得笑道:“赏。”一个赏字,赏的是内府工匠、殿内宫人。阖宫上下,几乎人人都得了重赏。望着周遭众人欢欣雀跃的神情,娀英忽然有些惊然,若是适才说错了半个字,这些人又该会有怎样的命运。这大概是第一次,娀英真切感受到离皇帝近了,竟有这样可怖的力量。
皇帝忽然凑近了她几分,娀英倏然一惊,本能地想躲开。可皇帝却抓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娀英,朕真心诚意地向你赔个不是。你若不愿,宝光寺里的事,必不会再有了。”他语声一顿,又道:“你也许还不习惯,也许还没有接受。”娀英脱口道:“我并不是……”可话音未落,却见皇帝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目光中竟有一丝祈求的意味,大概是怕她拒绝,只听他慌忙道:“朕拙口笨舌,可朕愿意等。”娀英心口一跳,只觉双颊滚烫,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宫人最有眼力,早将娀英的物品都搬到晖华殿中,至于种种布置用度,更在平日之上。娀英乍居这样大的宫殿,只觉甚是不便,还不如从前一间小屋住得习惯。如此折腾了一日,到了晚上,娀英一眼瞥见阿贵在殿门外窜来窜去,知他有事,便借故让旁人都退了下去,单召他一人问话。阿贵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姑娘,天大的喜事,那内贼除了。”
娀英心头一跳:“他认了?”
“认了。”阿贵眉飞色舞地向娀英讲起了经过,却原来前次娀英揣测皇帝话里的意思,猜了个**分,便让阿贵带信出去,事起匆忙,又恐被人发现,只在信上潦草写了个“余”字。
娀英还担心怕猜错,苻宏接了消息,便将身旁最是倚重的亲信余进给捆了,余进倒是条好汉,二话没说便认了。苻宏身边诸将皆不肯信,还是均荦亲自回去问了话,余进才说明缘由,原来余进的娘是汉人,从前桓温救过她性命,故而他为晋人卖命。
娀英奇道:“均荦回长安去了?”
阿贵点点头:“邓姑娘接到您的信,觉得事关重大,便亲自赶回长安去处理。也亏得邓姑娘甚有谋略,还是她问出的真相,这才让主上身边的人信服。”
其实这消息虽是娀英打探出来的,可她也不敢信,只听到这里,才道:“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他怎会做背主的事。余进这样谋害三太子,三太子定要杀了他吧?”
阿贵却道:“主上念他是条好汉,也不愿苦刑折磨,本赐他自尽。但邓姑娘说若是就这样草草了之,日后难保还要出背主作乱之人。邓姑娘让人捆了余进,埋在中庭的雪地里,也没有如何折磨他,第二日便冻死了。”娀英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就这样了?”阿贵点点头,又欢喜道:“主上和邓姑娘都说是您立的大功,还有样礼物,邓姑娘托臣给您捎来。”
听他一口一个邓姑娘和主上,没来由地娀英心里有几分发酸,勉强笑了笑,随口道:“什么礼物?”
阿贵双目一闪,从怀中摸出了一根银鞭,递给了娀英:“这银鞭是主上赏给邓姑娘的,邓姑娘说若不是您探得消息,也难为主上除此心腹大患,故而让臣一定要给您捎来。”娀英却不肯接过:“既是赏给她的,我拿了做什么?”
“姑娘勿要多心。”阿贵笑道,“邓姑娘还说,算日子姑娘是这几日生辰,这银鞭也可做生辰贺礼。主上听了这话,便赞许邓姑娘心思缜密,又另赏了金钗给她。”
“金钗”二字许是触到她心底隐蔽处,娀英心上一酸,强作笑颜:“哦,什么金钗?”
阿贵想了想,笑道:“小人瞧过了,邓姑娘日日都戴在头上,仿佛是簪了块玉在钗头的。”
娀英一怔:“那我便收下了。”她将银鞭接过,却见是极薄极轻,卷之只有拳大,舒展开却有丈长,难得打造得这样轻薄,既是软鞭,又同薄剑。
宫里一连出了这么多事,桓妃却罕见地蛰伏了整个冬日,除了悉心养病,几乎无人察觉她的动静。这日吴氏又入宫来见桓妃,她听得动静笑道:“听说这些日子那位新晋的容华与皇后斗得你死我活,好不热闹。”桓妃嘴角微动:“皇后气性太小,赤口白牙便上来争,失了气度。”吴氏又笑道:“还是娘娘料事如神,抢先一步替那胡姬讨个封赏,料准了皇上的心意。”
桓妃不易察觉地拂过一丝黯然,苦笑道:“乳娘也以为是我去替那胡姬讨的赏?”吴氏微讶,却见一旁的倚梅低声道:“我们娘娘在病中,足不出户,半步未离蓬莱殿。”吴氏心念急转:“难道竟是皇上?”倚梅愤愤不平,刚想插话,却见桓妃摇摇头:“这样的话,外面半句都漏不得。皇上说是我说的,便是我说的。”倚梅知她只和吴氏亲近,与自己到底是隔着一层,也不能交心,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吴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还是咽了回去,叹了口气道:“只是苦了娘娘。”桓妃轻笑一声,目中却闪过一丝狠厉:“一个小小的容华算得了什么,离封妃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两个月来,倒教我看清了,若借了这小胡姬的手,倒是一把杀人的好刀。”吴氏肃然一惊:“娘娘是说用这小胡姬去对付皇后?”桓妃点点头:“奶娘,您替我做一件事,我要传个信给小叔。”说罢,她伏在吴氏耳边低语了几句。吴氏听罢点头道:“娘娘放心,这次老身亲自去办,绝不会出半点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