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笼月墙东

第三十章 笼月墙东

第二日晚上,皇帝果然又来看她,见面便问道:“内府安置得可妥帖?在这里住得习惯否?”

“一切都很妥帖。”娀英低声道,她颇有几分局促不安,眼瞧着脚尖。皇帝低头看她,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怕冷,忙关切道:“是不是觉得冷?这里到底冷清了些,地龙也烧得不旺,让人再拿几个火盆来。”秦敬早应声去了,殿内便只剩下皇帝与娀英二人。皇帝道:“是哪里不舒服了,快先坐下来。”他忽地想起白日里的话,不由得笑道,“你昨日不是说,有话要问朕,现在没人了,说吧,有什么话?”

“我……”娀英呆了一瞬,吞吐道,“我……只是想问,你真的是皇上?”

“真是孩子话,”皇帝笑了起来,“你如今已经见得真切,朕不是皇帝,谁还能是皇帝?”

娀英垂着头,默然片刻,却不作声。

皇帝以为她生气,迟疑了一瞬,却柔声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朕骗了你?当年咱们见得匆忙,既然你认定朕是宫里的小黄门,朕想着日后再解释便是,却不想三年前……”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三年前出了许多事,朕一直找不到你,也无法向你解释,朕心里一直抱憾。”

娀英小声道:“可今年在宫里,我们却见了好几次面了。”

“你一直就认定朕是服侍长公主的黄门,朕有心解释,却没有机会。”皇帝说着笑了起来,“再说朕真的那么像黄门?”

娀英卡了壳,忽然瞪着他道:“那你还骗我你叫昌明。”

“朕的确叫昌明,”皇帝道,“这是先帝替朕取的小字,是不是很威风?”他顽皮地一眨眼,笑道,“先帝说,朕天生就是要做天下之主,保江山昌明。”

娀英无奈地白了他一眼,忽然有些泄气,他说的都是实话,只能怪自己笨吧。

皇帝笑道:“好,好,都是朕的不是。”

娀英低了头,一瞥眼,却见桌子上放着一块青玉牌,便将那玉牌拿了起来,只见这玉牌两面光滑,正是禁内进出的玉牌。见娀英拿在手里把玩,皇帝便笑道:“你既喜欢,便送你了,你要去见朕,带这个玉牌就没人敢拦你。”娀英将玉牌握在手里,皇帝从灯下望去,只见她手如玉色,一时竟不能分辨,他不由得心神一荡,伸手便捉住了她的如玉皓腕。娀英未有防备,刚想挣脱,却忽地被他揽在怀中,她不由得惊道:“你要做什么?”皇帝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之中,深深地嗅了一下,低低道:“娀英,朕等了你三年。”

娀英又惊又恼,便想挣脱他,可皇帝的手竟如铁石一样,一时挣脱不开,她心中一慌,却觉他靠将过来,她惊怒不过,忽地觉得他的唇已吻到她腮边,她不知哪里出来的力气,也不顾手里拿着玉牌,猛地便向他面上击去。

这一下耳光极是响亮。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发蒙,秦敬本伺候在殿外,听到动静赶忙进了殿来,却见娀英脸上涨得通红,皇帝右手捂着脸颊,两人都呆立在原地。还是皇帝先反应过来,有些尴尬道:“夜深了,朕还有折子要看,过几日再来看你。”再看娀英却低头默不作声。

秦敬也不敢多话,默默地送了皇帝回去。到了承明殿外,皇帝到底不放心,低声道:“你去瞧瞧,她在做什么?”秦敬无奈,只得又折回去。过了小半个时辰,秦敬回来低声道:“陛下,臣刚去看过了,英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下人替她弄些吃的。” 既然还有心思吃东西,便说明不是太着恼,皇帝略放心些,忙道:“怎不早说,快让小厨房做些点心过去。”秦敬一愣:“这么晚了,还要送吗?”

“怎么不送,”皇帝着急道:“她准是没吃晚饭,倒是朕疏忽了,也没问问她。云嫔不是送了豌豆糕、栗子酥饼来吗?快都送到她那里去。”秦敬无奈,只得将整匣的点心用盒子装好都送了过去。

这一晚上秦敬往返承明殿和宝光寺,倒是跑了四五趟,等他折返承明殿时,却见皇帝已坐在榻前看起折子来,面颊上的指印仍是鲜红,他瞧着不太忍心,小声道:“皇上,臣去拿点膏药来敷敷吧?”皇帝眉头一皱,面上有些尴尬:“休要惊动太医。”秦敬无奈,只得用帕子拧了热水,让皇帝敷在脸上,瞧着皇帝龇着牙敷着帕子的样子,秦敬心里偷笑,面上却不敢笑。

“别以为真不知道你在笑朕。”皇帝眼也没抬,忽地说道。

秦敬骇了一跳,忙道:“臣不敢。”皇帝却不说话了。秦敬觑着他的样子,觉得他也并不如何着恼,便试探着说道,“陛下,您说皇后娘娘、桓妃娘娘还有云嫔娘娘,谁不眼巴巴地盼着您去?可她们想留您一宿也难。这位倒好……”他顿了一下,重新措了措辞,“臣瞧着,也觉得心酸。”

“少磨牙了,她刚知道朕是皇帝,心里没转过来,一时没想通也是有的。”

秦敬撇撇嘴,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多少人做梦都盼不到呢。但他不敢多嘴,皇帝忽道:“东西她吃了吗?”

秦敬一愣,他送去便走了,哪瞧着娀英吃。但他不忍皇帝牵挂,只得违心道:“姑娘进得香。”

皇帝头也不抬道:“寺里斋饭清淡,她身子虚,让御膳间每日里给她做些滋补有益的吃食送过去。”秦敬心道,手上不过蹭破一点油皮,哪里谈得上虚。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正色应道:“是,臣这就去办。”

其实送去的点心,娀英一口也没动,等秦敬出去了,便让婉儿都倒了去。婉儿有些纳罕:“姑娘不是说肚饿吗?怎么不吃?”娀英没好气道:“不吃,不吃,不饿了!”婉儿有些眼馋,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娀英瞧在眼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罢了,你拿去吃了吧。”

在宝光寺一住便是月余,眼见到了三伏,天愈发热了,连树上的知了也不耐烦地叫唤,这日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娀英一见面便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来人身着宫女的衣衫,然而她掀开帷帽,却不是均荦是谁,只见她笑道:“叫我提心吊胆了好几日,总算又见到你了。”

娀英又惊又喜:“邓姐姐,你什么时候来建康了?”

“丽郡主透出口风,说要你去刺杀皇帝,可把主上吓了一跳。”均荦摇摇头,“主上唯恐来不及,便命我来阻止你,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两日,昨日才到建康。”

娀英面有讪色:“叫你们担心了。”

“叫我担心不算什么,”均荦摆手道,“却真把主上吓得不轻,厉声斥责了丽郡主不说,连同余进都受了责罚。”娀英低声道:“也不怪他们,他们也是为了救公主和阿暐。”

“哪有那样轻巧,”均荦凝神瞧了她一眼,笑道,“六太子的事确实有的,但如今水落石出,倒不是公主与那倭奴做的。你想不到,是另有其人。”见娀英望她,均荦叹了口气,“就是从前在宫里和你们住一处的那个阿骨朵,她也是鲜卑人,也有这样一张面具。她自己招认是怀恨六太子,所以起了杀心。”

“竟然是她做的。”娀英倒吸了一口冷气,忙问道,“她现在怎样了?”

“她招认完,情知无幸,便服毒自尽了,倒也是铮铮铁骨。不过金宝公主因此得救,倒很感激她的恩德,于是开赦了许多鲜卑宫人。连同倭奴,也一并放出了宫去。”

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结局,但总算阿暐得了自由,娀英难过之余,还有几分安慰,轻轻拭了眼角的泪。均荦瞧着她,却转了话题:“你在这里可好?”娀英怔了怔,方说道:“都好。对了,姐姐是怎么进来的?”

“这宝光寺虽是皇寺,却不算宫里,不如禁内森严。进来还容易些,并没有人查问。”

娀英略觉放心些,想到阿暐和金宝公主能脱难,苻宏应该使了不少力,便问道:“如今三太子可好?”

均荦面上露出一丝愁容,娀英愈发焦急不住催促,均荦踟蹰片刻,还是开口道:“妹妹,我这次来还有一桩要紧的事。”原来苻坚久病不愈,苻宏一直衣不解带地在宫内伺候,可竟然得了苻坚的训斥,却原来苻宏私下令人传书营中,令人去江东买马,这事竟叫人禀报给苻坚,故而苻坚对他起了猜疑之心,不仅将他训斥得狗血淋头,更让人削了他的兵权。

娀英听说是苻宏的事,极是留意,急道:“这样隐蔽之事,天王怎会知道?”均荦又道:“说起来还是金宝公主感激三太子,便悄悄告诉,原来是有个细作埋伏在三太子身边,又时常把三太子的消息传递给天王,存心离间天王父子。但这细作,只怕是晋宫派来的。姑娘您想,这种消息是极为隐蔽的,若不是三太子身边的人,谁能知道?可见三太子身边定是出了个奸细。但金宝公主毕竟年幼,只是过去贵妃活着的时候听到只言片语罢了,却打听不出名字。还想请姑娘留心打探,若能探得奸细的名字,便是极好,也可除去三太子的心腹大患。”娀英道:“如何确定这奸细是奉晋主指示,不是天王安插在他身边?”

“天王安插在三太子身边的人,三太子早已知晓,且已收为己用。”均荦叹了口气,“此事出得离奇,除了晋主早埋下的暗探,再无旁人能有这样的线索。三太子统军多年,身边的人鱼龙混杂,忠奸难辨。旁的事也就罢了,一旦两军开战,后果不堪设想。”娀英凝神一想,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的确是险。”

均荦望向娀英:“此事关系重大,便拜托姑娘了!”娀英自觉责无旁贷,可她昨日才打了皇帝一掌,如何再去皇帝寝宫打探?均荦见她神情变幻,以为她有所顾忌,便道:“若是太过为难,均荦另想法子便是。”娀英摇头道:“我住在宝光寺里,与宫内难通消息,此事容我慢慢想个主意。”

宝光寺里住进了一个人,虽然偏远了些,但也不是一点消息走漏不出去,便有眼尖耳明的人自来打探消息。只是皇帝与娀英之间的风波决计不会传到外面去,反倒是人人都知晓了,云嫔送的那一匣子点心,皇帝昨晚倒是尽数用了。又过几日,宫里拨来了十余个洒扫的丫鬟与小黄门,年纪均不大,说是来伺候的。娀英不耐烦打发,便让婉儿都领了出去。

等婉儿出去,娀英半倚在描金漆银的长榻上,眯着眼,还未小歇片刻,却忽听有个尖利的声音在耳畔小声道:“姑娘,小人有事要禀报。”娀英睁开眼,却见是个甚是面生的小黄门,身上的衣服紧巴巴的,瞧上去甚是瘦弱,如同一个孩童一般,一脸迷糊地望着自己。

娀英微有些诧异:“不是跟婉儿说了,让你们都出去吗?”

“娘娘,小人的事,婉儿姑娘不知道。”那小黄门眯着眼,右手指了指外面,“是邓姑娘让小人来的。”

娀英倏然间坐直了身子,紧紧地盯着他:“哪个邓姑娘?”

“均荦姑娘,”那小黄门结结巴巴道,“邓姑娘说一提她的名字,你便知了。”娀英忙道:“快讲。”那小黄门道:“均荦姑娘说宝光寺虽好,到底偏僻了些。要是姑娘能进得宫去,万事便都相宜了。”娀英一怔,随即点点头:“我都知道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心知晋宫中的探子也绝不止眼前的小黄门一人,又说道:“对了,那个送马入宫的胡人怎样了?”

“已是死了。”那小黄门道。

娀英霍然一惊:“死了?是皇帝杀了他?”

“不是,”那小黄门摇摇头,“是他自己服毒的。”

娀英忽然想起,那个御马的胡人在方亭中望过自己一眼,目光中大有怨愤。她心口狂跳半晌方才平静下来,那送马的胡人此前给她传过两次信,也算是个熟人,白日里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想不到他竟然这样就死了。

娀英这才回过神来,她不由得瞧向那小黄门,心道这孩子瞧着老实迷糊,内心倒跟明镜似的。她不由得道:“你做这样的事,不害怕吗?”那小黄门却道:“小人的命都是主上的,自然赴汤蹈火,绝不畏惧。”娀英心内又是佩服又是怜惜,不由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黄门瞬间又回到了那副迷糊样子,好像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小人叫阿贵,负责这晖华殿外间院子里的杂扫,娘娘有什么吩咐,只管使唤小人就是。”娀英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让婉儿给你抓些点心果子吃。”小黄门雀跃地一蹦,终于露出几分天真:“多谢姑娘。”

宫里想献殷勤的人多了,但皇帝无吃夜宵的习惯,也只有云嫔不死心,日复一日地往承明殿里送着点心盒子。这消息传出来,无疑是对后宫极大的鼓舞,一时间凤藻宫的炖鹅炖鸡,蓬莱殿小厨房的雪莲汤、金丝小枣炖阿胶倒是源源不断地向承明殿送去,便连云嫔的点心匣子也翻起了花样,日日竟不重样。东西皇帝都是不吃的,尽数悄悄赏到了宝光寺,最后便都便宜了婉儿的肚子,半个月过去,婉儿倒足足胖了五六斤。便连娀英也劝她少吃一些,可婉儿年纪小,哪里停得了嘴。

到了九月末,便是药师佛诞。因着皇后的娘刘氏生了病,皇后在菩萨面前发了誓愿,要去寺里吃两日斋饭。一早方丈便来禀报,今日宫中贵人都要来寺中进香,恐扰了清净,还请贵人暂避。娀英颇是识趣:“都听方丈安排。”

方丈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命人将娀英带到了寺后的一处院落中,说道:“这里是寺中的经房,寻常只有几个僧人在此抄抄经文,颇为清净,请贵人在这里暂歇。”娀英环顾四周,只见院中都打扫干净,也无人走动,显然是方丈提前安排过,她很承方丈好意,点头道:“还请方丈放心,我就在这里,不会出去的。”方丈偷偷舒了一口气,须知宫中最怕的便是明争暗斗,他虽是方外之人,但到底与宫中走得近,很怕皇后妃子们在这里闹出什么事端来。安置好了娀英,方丈便告辞了出去,自是去前面布置。

经房阔大,院中经楼最高,拔地而起,足有七层之高,娀英在楼内寻了本《长阿含经》,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日。临近晌午,却听一旁的婉儿说道:“好饿,我去前面拿点吃的来。”娀英道:“方丈让咱们在这里不要出去,还是等他们送饭来。”婉儿却道:“斋饭寡淡无味,我屋子里还有些松子酥,先拿来用点。”

这宝光寺并没有多大,这些日子住在其中,婉儿早已轻车熟路。她穿过两间院落,走回自己的屋子,翻了各色点心,满满地装了一大匣子,刚一出门,却与竹心她们几个撞了个正着。只见她们手里捧着水盂、香帕,正往院中而来。

从前住在一处的姐妹们瞧见她,都不由得纳罕:“婉儿你最近去哪里了,怎就胖了这么多?”婉儿脸上一红,还没答话,便听竹心冷笑道:“自然是宝光寺里吃得好,这才养胖了。”更有人窃笑起来,说道:“却不知那位新得宠的娘子是否也吃胖了,可会压塌了陛下的御榻。”宫中之人,嘴多碎薄,婉儿听得发恼,气道:“你们说我便是了,怎么又扯上了英姐姐。”

竹心忽地一巴掌刮到婉儿脸上:“你说话仔细些,可别乱攀亲戚。人家今日让你叫一声姐妹,日后飞黄腾达做了娘娘,小心拔了你的舌头。”婉儿面上吃痛,忙用手捂住脸,却也不敢多话,竹心趁她不备,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婉儿不备摔倒在地,怀里的点心匣子落在地上,东西都散落开来。

便有云嫔身边的丫鬟眼尖:“呀,这是什么,不是咱们娘娘做的金橘蜜饯吗?”一旁几个宫女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道:“这是咱们宫里的核桃糕、欢喜果儿。”便连皇后宫中的宫人也认出了几样吃食。竹心叉腰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怎么会在你这里?你是不是偷出来的!”婉儿胆小,哭道:“不是,不是我偷的。”那几个宫女哪里肯依,便上去推搡她,你推一把,我掐一把,只把婉儿打得哭阿爷喊娘,还是陈长御路过,大声喝止了她们,这才算罢了。

婉儿爬了起来,流着眼泪跑了回去。娀英瞧见她哭得可怜,不由得问道:“是谁欺负你了?怎哭成这样?”婉儿抽抽噎噎却怎么也不肯说缘由,娀英见她面上掌痕鲜明,身上衣衫扯得破烂,又气又痛,便把阿贵叫来,让他去打探消息。阿贵何等伶俐的人,不一会儿便打听出了经过,自是一五一十地向娀英禀告。

娀英气得怒火中烧,暗道,都已躲在经房之中,还叫人这样欺侮,我若不给她们些颜色,便让人觉得我真正可欺了。她不由得分说,便命阿贵去带竹心来。

竹心来时倒是不以为意,见了娀英也不跪拜,兀自笑道:“我是皇后娘娘宫中侍候的,原是与姑娘如姐妹一般相处,如今姑娘身份不明,也免了这些虚礼便是。”

娀英望着她笑了笑,说道:“正是,你我姐妹一般相处过,便可以平辈论称,日后我若飞黄腾达,也不会拔了你的舌头。”竹心心内一跳,却想不到适才的话这样快就传到娀英耳中去了,她不由得向一旁的婉儿看去,却见婉儿吓白了脸,却又不像是她说的。她还未想好该怎样答话,忽见娀英忽地走近几步,一抬手,一掌便掴到她面上去。竹心躲闪不及,只觉面上火辣辣的,她又惊又怒:“你……你怎么敢打我……”

她是皇后宫里的掌事的宫女,总觉身份不俗,高人三分,吃了这样大的亏,怎能善罢甘休。娀英眯着眼望着她笑了起来:“管你是什么人,这一巴掌是告诉你,你若不欺负人,也不会被人欺负。”竹心又气又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转身跑了出去。

婉儿早瞧愣住了,呆呆地望着竹心的背影不敢作声,娀英走近她身旁,轻声道:“婉儿,这也是告诉你,这一掌之辱定要还回去,不然,她还敢有下次!”

竹心哭着跑到毗卢殿,添油加醋地向正在礼佛的皇后诉说了娀英的无礼,却略过自己挑衅在先不提。皇后果然极是惊怒,气道:“小小一个胡姬,若不是本宫选她入宫,她也能有今天?她不知道你是凤藻宫的人?竟然敢打你耳光?”竹心哭道:“奴婢说了,奴婢是皇后娘娘的婢女,还望姑娘存些体面。可那小胡姬却道,管你是谁的人,她都不会给脸,照打不误。”皇后气得发抖:“本想着是我选的人,还指望提拔她一把,她竟然这样不知好歹。她人在哪里?”

“就在后院的经房里。”

方丈在旁听着,赶忙想劝,可皇后一瞪眼:“方丈大师,本宫敬你是佛门中人,可藏经之地,你竟敢私藏胡姬,岂不是大罪?”方丈汗如雨下,只得伏地请罪。

皇后一指左右:“你们即刻去带那胡姬过来!”

两个黄门不由得分说便将娀英从经房中揪出,却是直接带到毗卢殿外。陈长御本想劝阻,可皇后却道:“谁也不许劝,你去外面看着,让她跪在毗卢殿外好好思过。”

陈长御无奈,只得传了话出去。

此时天已经有些冷了,陈长御瞧她穿得单薄,便让人拿了蒲垫放在地上。娀英也不辩解,极是顺从地跪了上去,闭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阵穿堂风过,寻常人站在外面片刻也怕受不住,更何况娀英连件厚些的外衫也未着。陈长御瞧着不忍,低声道:“若是受不住了,便开口向娘娘求个绕。皇后娘娘面冷心软,并不是不听劝的人。”娀英却似未听到一样,只抿着嘴不发一言。陈长御叹了口气:“罢了,奴婢也管不着姑娘的事。”话音未落,却听一旁的竹心冷声道:“陈姑姑何必这样好心。她身体康健着呢,这点风能碍什么?”陈长御一跺足,自是去了。竹心凑到娀英身边,却极得意:“真以为蒙了圣宠,便能越过皇后娘娘去?”

皇后用过斋饭,照例是要宿在寺中,第二日再起驾回去。云嫔到底乖滑,礼佛出来见娀英仍跪在外面,便找了个由头先回宫去了。皇后也不说破,只冷声道:“云嫔怕得这样狠,我倒要看看,这小胡姬是不是有三头六臂。”皇后临歇下前专门交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让她起来。”竹心极是得意,说道:“娘娘,只怕您一睡,这小胡姬便要起来偷懒。”皇后道:“你留在这儿看着她。”竹心大声应了声是,陈长御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别太过了。”竹心却道:“她许了陈姑姑什么好处,姑姑这样心疼她。”陈长御无奈,只得先去服侍皇后。

等皇后一走,竹心便抽走了娀英膝盖下的蒲垫,冷声道:“这样娇弱,装给谁看。”娀英咬牙不与她说话。竹心索性搬了个长凳来,就坐在殿中看着娀英。

娀英咬牙跪了半夜,只觉双膝冰冷,渐渐没了知觉,她只凭一口气撑着,双眸垂视着冰冷如铁石一样的地面。忽地,只觉身后人声渐响,似有许多人走来,紧接着便听到一声断喝:“是谁让她跪在这里!”随即,一双极温暖的手便揽住了她,毫不犹豫地将她搂在怀中。娀英心头一松,只觉站立不稳。竹心大着胆子站起来,刚说了半句:“是皇后娘娘……”话音未落,却见皇帝脸色气得铁青,一脚踹了过去,正踹中她心窝。竹心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皇后闻讯匆忙赶出来时,正瞧见娀英软软地倒在皇帝怀里,再一转头,却见竹心倒在地上。再看皇帝脸色不愉,皇后心上一酸,先行过礼:“陛下夤夜而来,有何要紧之事?”

“你还问朕?”皇帝气得不轻,“朕今夜若不来,明日宝光寺中是不是要多一个冻死之人。”皇后却不服气,只说道:“天气虽冷了些,却也没有到要冻死人的地步。臣妾执掌六宫,自要管教宫人。这胡婢目中无人,自当受责罚,臣妾自觉责无旁贷。”

“巧言令色!”皇帝被她顶撞,更添盛怒,“朕瞧在眼里,管教宫人是让你随意虐杀吗?汉有吕氏,才致诸王之祸,前朝有贾氏,终至社稷之乱,今所共鉴。”这话说得甚重,却是拿祸国乱政的吕后、贾后来比,皇后气得险些晕了过去,还是陈长御离得最近,忙扶住她,低声在她耳边道:“娘娘,莫要再顶撞。”皇后却推开她,将头一偏:“这罪状臣妾领不得。”

皇帝瞧得清楚,以为宫人从中挑唆,愈发厌恶,一挥袖道:“赶紧回宫去,莫玷污这佛门清净地。”

皇后再也忍耐不住,高声道:“臣妾不敢领这罪责,若说玷污佛门清净地的,只怕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色煞白,却见帝后二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半步。皇帝抱着娀英,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剐了皇后一眼:“朕看皇后这是病糊涂了,这些日子就免了执掌六宫的差事,免得你劳累,也不必出宫门半步。”皇后闻言如晴天霹雳,哪里还站立得稳。却见皇帝也不管皇后脸色如何,自是拥着娀英急匆匆而去。

回了承明殿,皇帝再顾不得许多,亲自将娀英安置在自己寝殿之中,又是传诏太医诊治,又是命人去熬活血的汤药来,直忙到四更,娀英这才悠悠转醒。皇帝坐在床边,瞧她煞白的脸色,内心更是自责:“是朕这几日忙于政事,疏忽了你,想不到皇后竟敢如此作恶。”娀英双唇轻咬,忽地俯身在枕上低声抽泣起来。

皇帝见她这般,更心痛不已,不住柔声安慰着娀英,隔了半晌,娀英才转过身来,红着眼圈道:“都怪我是胡女,她们才敢这样欺负我。”皇帝被她拨得心头火起,愈发恼恨皇后:“你安心养着,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娀英忽地坐了起来,却是哭红了眼:“我不愿再住在那里。”皇帝自是不放心把她放在宫外,忙道:“不住宝光寺了,明日就搬到承明殿来,有朕看着,谁都不敢为难你。”娀英破涕为笑:“一言为定。”皇帝道:“朕还会骗你?”皇帝是个急性子,立刻便让人将承明殿的偏殿收拾出来,便让娀英住了进去。

说来也巧,自那夜宝光寺里的一掌后,皇帝见了娀英总觉得有几分尴尬,便也疏远了些。可经此一事,皇帝十分上心,唯恐再有闪失。两人住得近了,见面总有三分情面在,两人日日相处,娀英私下里对着皇帝也不再那样冰冷。偶尔心情好了,倒也去承明殿里走走,这日她刚一进殿,却见皇帝正在批折子。瞧见娀英进来,皇帝顿时笑了起来:“今日好些了?”娀英点点头:“躺了这几日,有些想走动走动。”皇帝点头道:“多走动走动,好得也快。”他见娀英脸色仍然有些发白,又道:“先坐下歇歇,等会儿朕看完了折子陪你出去走走。”

娀英应声坐下,闷了半晌,忽然问道:“你在批折子?”这话问得突兀,亦无称谓,好不无礼,话一出口,娀英就有点后悔,恨不得咽回去才好。可皇帝却不以为意,点头道:“是啊,西边有军报来,长安有异动,苻坚若是有事,恐怕长安要内乱了。”

听到要紧处,娀英一时呼吸都停顿了起来,仰头看着他道:“你要派谁去出征?”皇帝想了想,摇头道:“不怕你笑话,朕还真无人可用。一时之间,朝中也派不出人去北伐。”

娀英松了口气,随口道:“怎会无人可用?”

“桓温死后,军士久已无人操练。朕有心叫桓冲去京口练兵,可毕竟匆忙,哪里是一时半会儿练得起来的?”皇帝说着已握紧了拳头,“眼下便有这样好的机会,也只能白白错过,倒教那苻家蛮子又多残喘几载。”娀英心下略安,便说道:“再等几年便等几年吧。”皇帝却充满豪情:“娀英,你信不信,朕一定能打下长安,活捉苻家父子。”他说得慷慨激昂,少年天子便有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娀英心念一动,故意问道:“这样胸有成竹,难道你竟能知道那远在长安的事?”

“那苻家父子之事,一言一行,尽在朕掌控之中。”

娀英心下一跳,面上却不敢带出半分,摇头道:“我不信。”

皇帝轻笑道:“不瞒你说,朕自有法子听得那边的消息。”这正合了均荦的话,娀英有心想问,却怕打草惊蛇,便暂时住了口,只笑道:“那你可别告诉旁人,免得有心人知道了,拔去了你的耳目。”皇帝却笑道:“这是自然。”他手边便有双陆棋盘,便拣了四枚黑子,摆在盘中,说道:“苻坚虽然厉害,但他年老,又患了头痹之症,恐怕命不多时,不足为惧。”

说着,他拿掉了一枚棋子,又道:“苻坚诸子中,皇后嫡出三子封为太子,二太子苻晖已亡,六子苻融今年也被人刺杀了。”

娀英心念一动:“他是被人刺杀的?”

皇帝点点头,显然对长安局势十分熟稔:“被他身边的一个鲜卑姬妾刺死。”娀英听到鲜卑二字,立刻一惊:“那鲜卑姬妾叫什么名字?现在怎样了?”“这倒没有细问,想来也死了。”皇帝略是讶异,“难道你识得那姬妾?”

娀英面色微变,摇头道:“只听说是鲜卑族人,故而关心。”皇帝释然,不以为意地拿掉了两枚棋子,此时棋盘中只剩下一枚棋子,皇帝凝视良久,问道:“你在长安也待了些时日,可知还有一人是谁?”娀英心中如巨鼓敲动,却不敢不答,勉强说道:“听说是叫作三太子。”

“正是苻坚的第三子苻宏!”皇帝缓缓说道,“此人素有机谋,又知兵法,日后若他继位,才是我朝的心腹大患。”

娀英试探道:“那陛下可有法子对付他?”

“那是自然。”皇帝自负地一笑,“趁着苻坚还活着,离间他父子,便能一石二鸟,除掉了心腹大患。”娀英心中巨震,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装作好奇道:“那苻坚与苻宏乃骨肉至亲,怎会受外人离间?”

“这要看是谁去离间了,若是旁人,苻坚是不会信的,可如果是被身边最亲信的人告发呢?”皇帝笑道,“说起来这还是三十年前清河公主在长安时,便布下的一枚棋子。任那苻宏再厉害,也想不到身边有人会是朕的人。”

娀英心念巨转,忽地想起一个人来。见她出神,皇帝还以为她觉得无趣,便笑着搁了棋子,站起身来道:“朕也看得乏了,一同出去走动走动。”娀英摇头道:“不去了,外面天冷得紧。”

皇帝见她不愿,也只得作罢,说道:“好吧,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你想吃点什么?朕让小厨房做来。”娀英偏着头想一想:“别的倒也罢了,小时候过冬,北方烧着大炕,舅舅舅妈总拿了白薯闷在炕炉里,等我睡醒了那白薯便熟了,如今好久不吃,倒有些想念那滋味。”皇帝失笑道:“南方哪里去找大炕去?”娀英亦笑道:“我随口说说罢了。”皇帝凝神想了想,忽然吩咐秦敬道:“去搬两个炭盆来,再让小厨房送几个生白薯。”

秦敬赶忙指挥宫人将东西布置齐了,怕熏着皇帝,刻意用金丝炭密密地堆了两盆子,里面生了火,皇帝让人将白薯闷在炭盆里,对娀英道:“你瞧这烤出来味道也不差吧?”娀英抿嘴一笑:“这倒是个办法,只是太费炭了些。”皇帝笑道:“无妨,正好也可取暖。”他一抬头,见秦敬端了茶进来,摇头道:“这个她喝不惯,换酪盏来。”秦敬一怔,才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他忙要撤了茶出去,却听娀英道:“南边哪有鲜乳做酪,别为难他了。”秦敬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时节道路通畅,从北边来的东西都没有断,宫里膳房里都是每天备着鲜羊乳、鲜牛乳,别说做几碗小小的酪盏,便是拿来洗澡也绰绰有余。”娀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又道:“那你端一盆热的羊乳来,要烧得滚滚的,我来做酪。”秦敬忙不迭地应了去了。

不多时,秦敬果然端了一口小金锅来,里面盛了热羊乳,热气腾腾的好不诱人,一旁还有侍从手执银壶,壶里却盛着上好的御酿。娀英自是熟稔得很,先把小锅接过在热炭盆上热着,秦敬想动手,却被娀英拦了:“我来做。”

秦敬怕有些不妥,却见皇帝笑盈盈地一旁看着,他心念一动,默默退到一边。娀英的一举一动皇帝都瞧在眼里,只见她等到奶香极沸时,不慌不忙地拾起银箸,轻轻挑去金锅里结起的一层奶皮,皇帝正讶异间,却见她又将银壶里的酒趁着热灌到金锅之中。皇帝凑过去,只见锅里的热羊乳遇了冷酒,竟然瞬时间结起了块,他不由得笑道:“这就做好了?”

“还不成呢。”娀英摇摇头,对秦敬道,“还要拿去膳房里上屉蒸上小半个时辰,才算做好。”秦敬赶忙拿了去,皇帝拿了银钳在火盆里拨弄,同娀英说说笑笑,倒不觉时日过得快。过了小半个时辰,秦敬果然拿了蒸好的酪盏来,皇帝尝了一口,赞不绝口:“宫里哪做得了这样好的酪盏,倒还是你手巧。”娀英道:“要是用骍酪来做,风味更佳。”皇帝奇道:“骍酪?”娀英道:“便是牝马的新乳,闻起来有些膻涩,可若和了酒一同蒸了,反倒有一种别样的醇厚滋味。”皇帝悠然神往:“那倒是要尝上一尝。”秦敬却知宫中两位太后最恼酪乳的膻气,忙笑道:“皇上,炭盆里的白薯熟了。”皇帝和娀英都才想起此事,两人不约而同地慌忙用银钳去拨,将炭拨了满地都是。一时间屋内笑语欢声,别有一番祥和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