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红烛歌楼

第二十二章 红烛歌楼

那老者在天子脚下生活,说得一口地道的官腔,只听他笑着说道:“指点谈不上,只是天子脚下的人,多少也知道些宫中隐秘事。这府邸打从桓老公爷过世后,桓娘娘心地慈善,不忍心家宅荒落,主动跟万岁爷说要把家宅献出来,赏赐给有功之臣。”

一旁几人都是啧啧称奇,连声道:“这位桓娘娘真是大方得紧,连自个儿家都能献出来。”那老者说道:“那有什么奇怪,桓娘娘嫁给了皇上,这天下还不都是桓娘娘家的了。”阿芳听了这话却很不舒服,忍不住插话道:“桓娘娘是妃子,皇上身边还有个正宫皇后娘娘呢。”那老者瞧了她一眼,见她衣饰不俗,想必是京中哪个贵人家的奴婢,也不敢多说,干笑了两声,打了个岔就过去了。那搭话的年轻人却不干了,追问道:“老伯别卖关子啊,这房子后来归了谁家?”

那老者却只是卖关子,低头啜茶不说话。阿芳不耐烦地道:“原也没什么稀奇的,这房子后来被皇上赏赐给琅琊王了。”琅琊王司马道子正是皇帝的幼弟,这里面的关节阿芳也是闲时听主人夫妇说起才知道的,原来自从桓温过世后,桓家原本在乌衣巷的宅子便空了下来,只余了一些仆人还在宅中洒扫。

恰逢司马道子封了琅琊王,要出宫开衙建府,李太妃借口琅琊王年幼,不肯放他出京去封地上,便只能在京中选地建府。然而选了几处地方李太妃都不满意,不是嫌地方太小,就是嫌距离远了,让皇帝十分头痛。桓妃善于奉迎得很,主动提出要将桓家大宅献出,李太妃哪有不乐意的道理?自是一口应承下来。这座王府建造十分了得,一切尽皆奢靡,用料用工昂贵,饶是如此,也建了整整三年才算完成。

那年轻人“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可他身旁的白衣文士却皱眉道:“既然是建作王府,怎得又把檐头垂兽仙人都拆了去?”阿芳一愣,都拆了吗?她抬头一看,却见屋檐上趴着几个工匠,正在将檐角走兽一个个小心地拆将下来。她倒是一惊:“这是为何要拆?”那老者得意地笑道:“这下连小姑娘也不知道了吧?这里面的缘由老汉却是知道的。”

那年轻人显然脾气不好,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少啰唆,快点说来。”可他身旁的白衣文士却不动声色地走到这老者面前,笑着摇扇道:“我家少主性子急,还请老伯指点一二。”那老者觉得手头有硬物,约是银锭子,他心中狂喜,忙笑道:“好说,好说。”便将其中原委说给凉棚中的诸人听,“宫里的李太妃心疼小儿子——也就是咱们的琅琊王殿下了,按理说琅琊王今年才只有十三岁,离开衙建府还有三年,可太妃娘娘已将王府替他建好了,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不过如此了。”他感叹两句,见那年轻人等着不耐烦,忙又赔笑着说道,“好好,老汉不跑题。继续说这王府的事。说来也怪,自打这王府今年春天建好,咱们琅琊王便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李太妃心疼得不得了,可琅琊王脚上的伤还没痊愈,又生了场怪病,前段时间京里到处召名医,便为的这件事。这一桩一桩的怪事接二连三,饶是太妃娘娘也犯了嘀咕,是不是冲撞了什么才这样?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娘娘找钦天监一算,嘿,谁也没想到,居然是这座王府里有桓老公爷的煞气在,桓老公爷驰骋沙场,一辈子杀了多少人,他住过的屋子别人怎么镇得住?生生冲撞了咱们琅琊王的八字。”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那年轻人连声道:“还有这样的事?”那老者说道:“嘿,可不叫无巧不成书吗?咱们琅琊王醒过来,第一句话就叫嚷,不要住那大屋子,那里面有个白胡子老头。太妃娘娘心疼得不得了,连声道,罢了,罢了,这房子就不要了吧,这里的工程便也搁置了下来。有个西域做丝绸生意的富商听说了这事,域外之人不懂咱们五行八字的厉害,偏生不信这邪,竟花了重金将这房子买了去,说要改作个什么丰和楼的地方。”

这倒是连阿芳也没听说了,不由得啧啧咂舌:“竟有人能买得起这地方?”那老者失笑道:“姑娘,这就是你见识浅了,经商的人富可敌国,有什么买不起的?”阿芳将信将疑,却见一旁那富贵少年笑道:“这倒是实情,不过买个楼子而已,费不了多少钱,就是一般人多半怕麻烦,不肯与官府买卖地契。”他话音未落,他身旁的中年文士轻咳了一声,却打断了他的话,自是提醒他的少主不要暴露了身份。那富贵少年赶忙端起茶碗,遮掩过去,不再多言。阿芳奇道:“丰和楼是做什么用处的地方?”这下那老者笑得有些尴尬,并未言语,却忽听旁边一直不开口的那汉子冷哼道:“有钱是有钱,却也都是些民脂民膏,能做什么正经用途?总归是些花天酒地、糟蹋银子的地方。”

阿芳脸上一红,知道不是什么好去处,便也不多问了。又略坐了一会儿,阿芳心里惦记着主人的吩咐,也不敢久坐耽搁,便匆匆去往谢家。她进门轻车熟路,径直往后院而去,要见如今当家的咸亭侯夫人陈氏。但今日不巧,咸亭侯谢靖夫妇都不在家中,只有谢朗的妻子小郗氏在家。谢朗是谢蕴荣的弟弟,阿芳从前随女主人在谢家时与小郗氏也算熟识,她说明来意,只见小郗氏收下了书信,一口应承了下来:“等哥哥嫂子回来,我便把书信交给他们。”阿芳喜不自禁:“多谢二夫人。”小郗氏让人包个红包,便送阿芳回去复命。

小郗氏虽说要把信交给咸亭侯夫妇,但她素是个有心眼儿的人,怕大姑子有什么话让陈氏知道了,自己吃亏。她悄悄地用针挑了火漆,先将信读了一遍。这封信读完,小郗氏却陷入沉思,谢蕴荣嘱托的事确实是件大事,但这样的功劳若被哥哥嫂子抢去了,自己岂不是吃亏?她又想起远在广陵练兵的丈夫,心中更是愤愤,人家不用出仕,都有侯位可袭,只有她嫁的丈夫远在外郡,见一面都不容易。她忽然心念一动,这件事若是我来替姑姐办了,是不是皇后娘娘会承一个人情,让我夫君回京城来?小郗氏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决定把这封信匿了下来,只想贪这份功劳。

过了几日风平浪静的日子,京中却发生了不少事,但最大动静的莫过于出使长安的桓玄回京的事。皇帝下诏,百官出城迎接,建康城中一连几天都是热闹非凡。咸亭侯谢靖虽不出仕,但他身有爵位,夫人陈氏也有诰命,日日都要去宫里应卯,种种繁冗礼节,一时二人都忙得足不点地。这日晚膳时,小郗氏总算见到了谢靖夫妇,谢靖只问了几句寻常家事,小郗氏心里怀着鬼胎,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兄嫂的话,冷不防忽听谢靖说道:“如今京里倒是添了一桩热闹事,新开了一个什么丰和楼,闹出来不少热闹事来。”小郗氏没听清楚,以为是问她话,忙道:“啊?什么丰和楼?”谢靖见她这样魂不守舍,倒有些诧异,还是陈氏替她解了围,笑着说道:“听说是间酒肆,无非是酒菜烧得好罢了,能有什么热闹?”

谢靖一哂道:“哪里是去吃什么酒菜的,听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些胡人女子,妖妖冶冶,又是伴宴,又是歌舞,直如勾栏一般。曹太尉家老二不知抽了什么风,一连去了七八日,日日挥金如土的,他娘子气得去丰和楼大闹了一场,如今人尽是看他家笑话的。”陈氏一怔,叹气道:“曹家好歹从前也是驸马都尉,不比寻常富商,这么一闹真是颜面扫地,所以官宦人家断断是沾惹不得这些烟花之事的。”谢靖更是素来古板,愤然道:“先帝有严令,官员不得私入酒家,如今有几个还遵守着的?世风日下,全不成话。”

小郗氏听了半天,见兄嫂都是絮絮叨叨地说些京中之事,她心内五味杂陈。这样的热闹她从来沾不上边,如今丈夫不在京中,瞧见旁人夫妇一唱一和,她心中更添不快,找了个由头便退了出来,又想起今日是初一,便去小佛堂上了香。闷闷不乐地枯坐了一会儿,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有个侍女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叫道:“夫人,大……大夫人回来了。”小郗氏以为是指陈氏,不以为意地摇头道:“知道了,刚才见过了大嫂。”那侍女急得直摆手:“不……不是府里的大夫人,是您的姐姐,王家夫人回来了。”小郗氏霍地站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姐姐回来了?”收到肯定的回复,她一时喜不自禁,也来不及梳妆打扮,只匆匆换了衣衫,便叫道,“备车,去王家。”

可那侍女却拦住她,有些吞吞吐吐:“夫人并不在王家住着。”小郗氏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姐姐住在哪里?”

“在丰和楼。”

小郗氏愣在原地,父亲去世后,娘家早就败落了。但丰和楼是个什么地方?似乎有些耳熟。但她也顾不得问这么多了,便让侍女带路,先去往丰和楼。小郗氏许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乍一出门,却见马车行了不久,停在了一处人声鼎沸的地方。小郗氏扶着侍女下车一看,眼前却是乌衣巷口,不知何时竟然起了偌大一座三层的酒楼。只见重檐阔厦,碧瓦蔽日,酒楼的八角都缀着琉璃走马灯,种种玉帛堆砌,处处繁花盛开,竟是堪比宫城的气派,楼前有一处牌匾,却是她颇熟悉的字体,正是她姐姐的手笔,极隽秀的三个字——丰和楼。

眼见着楼前人群穿梭,许多衣饰华贵的达官贵人出入其中,远远望去也瞧不清什么,只瞧见满眼繁花似锦,小郗氏心念一动,忽地想起兄嫂的话来,再仔细瞧去,只见楼中似乎更有不少俏丽女子身着各色衣裙穿行其中,果然印证了谢靖的话。小郗氏仔细瞧去,只见那楼前有一个身着绿裙的年轻女子,瞧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生得十分美貌,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小郗氏一时竟瞧得有些痴了,还是那侍女拉了她一把:“咱们夫人就住在后面。”

小郗氏心中不由得暗自盘算,姐姐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她一时猜测不透,跟着带路的人一路行去,绕过了前面人声鼎沸的楼堂,又穿过了一处花园,终于到了一处清静的小院落前,她一眼便瞧见姐姐郗道茂站在门外,正与人说着什么,小郗氏眼眶一红,留神瞧去,只见姐姐一身素色衣裙,衣衫淡雅,身形消瘦。

分别了三年,生死不知的亲姐姐回来了,不管之前有多少小小的怨怼,有多少隐约的忌妒,小郗氏见到姐姐的那一瞬时,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哭道:“姐姐,你去哪里了?怎么连封信也不送给家里?”

“我随桓小公爷去了长安。”郗道茂回头瞧见妹妹,倒并不惊讶。

“长安?”小郗氏一怔,随即又哭了起来,紧紧地拉着姐姐的手,哭道,“这三年里,我和相公,还有姐夫,我们都在找你,我们找遍了各处地方,却都没有你的音信。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阿爷听说找不到你了,气得一病不起,去年元日便故去了。”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郗道茂显然是动了真情,也有些感怀,轻轻拢了拢小郗氏的鬓发,慢慢说道:“傻妹妹,别哭啦。姐姐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了吗?”

小郗氏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姐姐一番,却见姐姐面上带着一分浅淡的笑意,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这三年未见,岁月却并未在她面上留下痕迹,她身着一件宁绸裙,妆颜素淡,却比三年前更见几分沉稳明媚。小郗氏又向她身后打量过去,只见有不少下人将箱笼搬到内屋里去,她又是一呆:“姐姐,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就住在这里吗?”郗道茂不说话,却点点头。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从前的南郡公府。”郗道茂笑道,“前面临街的几间都被拆了,索性便建了座丰和楼。这后院倒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我图这里清净,就住了下来。”

一听这里果然就是丰和楼,小郗氏顿时急了起来:“这里怎么住得下去?”饶是她再不知事,也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偏偏郗道茂倒淡然得很:“这里如何住不得?”

小郗氏想劝她回家去住,可她想起王家现在的情形,哪里还开得了口。反倒是郗道茂主动解释道:“这是桓小郡公结交的一位朋友置办下的产业,前面是处酒肆,养了些歌舞姬人,虽然吵闹些,但都是些清倌人,也不算什么污秽的地方。这后面更是清净得很,妹妹休要担心。”

小郗氏的面色稍和了些,将信将疑问道:“果然是清倌人?”郗道茂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便岔开说道:“公主是住在王家,还是……另起了府邸?”

“是住在王家的。”陡然听她直接提起这个话题,小郗氏不免有些紧张,小声说道,“姐姐走后不久,宫里就有旨意替公主赐了婚。本说要给公主另起一座府邸,后来说是内府拿不出银钱,便耽搁了下来,最后公主还是住到王家去了。”

郗道茂点点头,目光却漠然得很,小郗氏觑着姐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又补充了一句:“玉润没有和他们住在一处,听说是随着王家的老夫人住着。”玉润是郗道茂与王献之的独女,听到女儿的名字,郗道茂难得地眼底露出一丝依恋之色,点头道:“这样也好,我过几日去接玉润回来。”小郗氏张了张口,刚想说点什么,却冷不防听到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欢快道:“玉润是郗夫人的女儿吧,我们快去接她来同住。”小郗氏回过头来,却见适才门口见过的那个绿衫女子俏生生地站在她们身旁,扬着一张小脸,笑起来色若春晓,真真是明艳动人。

许是留意到小郗氏的注目,郗道茂十分亲昵地拉过那女子,笑道:“娀英,这是我同你提起过的我妹妹,你过来见见吧。”娀英笑着凑了过来,向小郗氏行过礼,笑嘻嘻说道:“娀英见过谢夫人。”小郗氏瞧清了她的相貌,见她肤白如玉,面目如画,正是适才楼上那位丽人,如今面对面站着,更觉是少见的丽色,又见她眼眸间有点碧色,更不由得一怔。娀英未留意到她神情的变幻,笑着说道:“夫人,今晚有歌舞可看,您留下来一同瞧瞧吧。”

小郗氏本想回绝,可她眼珠一转,在娀英身上停留片刻,忽地起了个念头,欣然道:“好,好。早就听说这里的歌舞京中风雅一时,我是定要开开眼界的。”

娀英大是高兴,忙道:“夫人能赏光真是再好不过,给您留最好的雅间。”小郗氏笑道:“还是沾上姐姐的光,不然哪有这等眼福?”郗道茂没有作声,只瞥了小郗氏一眼,好像看到了她心里去。小郗氏见她们还有话要说,便知趣地先找了个屋子歇了下来,心里却盘算起自己的事。

等小郗氏走了,郗道茂便问娀英道:“这个月收支可还过得去吧?”

“何止是过得去而已。”娀英拊掌笑道,“苻侯爷是个会算账的,他花大价钱盘下的这处产业实在眼光独到得很。本以为他定下天价的酒宴价码无人敢问津,可没想到日日这样爆满,再加上郗夫人写的好戏码,每天晚上简直如销金一般,各类赏赐络绎不绝,昨日我算过账了,只这一个月便足够侯爷收回本了。”

却原来丰和楼最大的招牌不在酒菜,而在每晚上演的一折戏码,日日都不相同,故事却是相连的,这样一日接一日地演下去,这自然引得看过的人还想再来,没看过的人闻风而动,丰和楼的声名不出几日,已经红遍了京城内外。而每日上演的戏码,正是郗道茂亲自捉刀,写了出文姬归汉。这故事本就近得很,又是缱绻故事,更易让观者唏嘘不已。郗道茂本就博学,诗文又佳,写这等戏码不过小菜一碟罢了。

“你也是个会算账的。” 郗道茂一指她的额头,笑道,“你唱得也不输于小曲儿,怎不肯上去替她唱两日?”原来这出文姬归汉挑大梁演文姬的正是小曲儿。原来他们回程之时,路过司州,苻宏亲自去请了东阳王苻城,让他军中杜神医替小曲儿治伤。可到了司州,却听闻杜神医已不在此地,而是辗转去了襄阳。东阳王苻城十分意气,亲自写了封书信,让他们去襄阳求医。

等到了襄阳,果然寻到了杜神医。这神医着实名不虚传,只诊治了几次,小曲儿便能下地走路了,为了除她面上疤痕,杜神医便让他们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一年,临到走时,小曲儿面上黥痕全消,不仅不见半点痕迹,皮肤娇嫩更甚往昔。他们几人这才辞别了杜神医,辗转南下。

小曲儿恢复了容貌,一改往日颓废,大有脱胎转世为人之感。郗道茂写好了词曲,小曲儿自告奋勇便要来唱。说来也奇,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初一登台便艳惊四座,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博得了满堂彩。她一连唱了十余日,嗓子也快哑了,但小曲儿却很有一股拼了命的劲头,还是日日撑着上台,娀英不愿意抢她风头,笑道:“我怯场得很,在下面唱唱还行,真要上去唱,吓得腿都软了。”郗道茂也不迫她,只笑道:“罢了,再让小曲儿唱几日,要是她真唱不了了,再想法子。”娀英笑着问道:“郗氏,我们什么时候去接玉润过来?”

适才在小郗氏面前说得信誓旦旦,可真要让她去接女儿来,郗道茂却有些迟疑,她怔了怔神,半晌方道:“不着急,等几日再去。”娀英眨巴眨巴眼睛,她有些想不明白,在襄阳时,郗道茂那样想念女儿,做梦都会念着玉润的名字,为什么回来了却不去见了?郗道茂看出了她的疑惑,但她显然不愿多提,只笑着对娀英说:“刚才我好像瞧见阿贞拿了封信来,好像是长安寄来的,是不是给你的?”

“真的吗?”娀英顿时眼睛亮了。郗道茂点点头,又故意迟疑道:“该不会是三太子寄来的吧?”娀英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事,脸上染了一层红晕,赶忙像只燕子一样飞奔着去找阿贞了。

望着她欢快的背影,好像连脚步里都是雀跃的音符。

不易察觉的,郗道茂的面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少年不知愁滋味,何况是这样如花一样盛放的年纪?等到她知道愁离的滋味时,大概又是一番境况了。

去时,是苻宏亲自将她们送到了司州,又从司州到襄阳,这才回长安去。也不知苻宏用了什么法子,在襄阳替小曲儿治伤的那一年里,秦廷撤回了对桓小郡公的追捕,不仅如此,甚至天王苻坚还册封桓小郡公为大秦宏德公。所幸桓玄年纪虽小,却很识大体,坚决辞去了苻坚的封赐。东阳王苻城十分钦佩桓玄的人品,又派人将他们送回建康,至此这趟出使终算圆满。

想到这里,郗道茂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襄阳时,她和桓玄都是日夜盼望愿意回南边的,小曲儿是可回可不回的,可是娀英呢?谁都能看出她对三太子一片深情,为什么三太子没有留下她,还是送她回来了?而他们临行之时,苻宏并没有前来送行,只差了苻阳随她们一起回建康。

回建康后,桓玄得到了皇帝的奖赏,派去江陵做太守,在建康只短暂地待了几日便走了。所幸苻阳早已买下了丰和楼,作为她们的住处,又雇了与娀英熟识的常掌柜父女来做菜。郗道茂想起临别时苻阳语义不明的话语,本能地觉得这次回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娀英一门心思沉浸在一片爱恋之中,情感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哪里还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罢了,过一日是一日吧。

她胡思乱想着眼下的情景,又想起女儿来,眼下女儿住在王家,跟着公婆,总好过跟着自己。丰和楼是个是非之地,名声总归是不好听的,适才妹妹小郗氏的眼神也说明了一切,万不能把女儿也拉来同住,白白地坏了她的名声,耽误她的前程。

唉,再忍耐些时候,等银钱攒够了,带着女儿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住吧。

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苻阳的一句话来:“女人总不能一辈子靠着旁人的。夫家再好,也不如自己手头有些银两踏实。”苻阳这人说话总是没个正形,着三不着两。可她此时想起苻阳略带些痞赖的神情,忽然有些淡淡的涩意。郗道茂的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在长安的日子就好像昨日一样清晰。

娀英去找阿贞时,信已经不在阿贞手里了。阿贞是个老实姑娘,这几年在建康生活,一口汉话愈发流利:“我正要去找姐姐,信却被小曲儿拿去了,说是自会转交给你。”娀英面上一红,又怕小曲儿拿她打趣,但苻宏的来信总算抵过了一切的顾虑,她还是去找小曲儿讨信。

丰和楼正中别出心裁地隔出了一处水榭,风动水帘,四面勾栏,中间的戏台高出水面数寸,更衬得如在仙境之中。水榭之中四五个女子围簇着一个宫装女子,却正是小曲儿,只见她手中持一枝梅花,也不用琵琶,只一支箫悠悠地低咽,小曲儿和着箫声正曼声唱道:“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

小曲儿的歌声轻柔,低沉中却别有一种厚重的力量,听起来动人心魄,唱念做打,无不求精,举手投足间活脱脱便是刚刚归汉的蔡文姬。娀英静静听她唱得声情并茂,心中感喟,不免泪盈于睫。小曲儿唱了半出,略有些累了便歇一歇,一侧眸却看到娀英站在外面,赶忙奔了过来,笑道:“姐姐来得正是时候,快瞧瞧我这出唱得如何?”

“唱得极好。”娀英赞道,“不辜负这样好的词曲。”小曲儿面上一红,微有得色,转头对娀英身后的阿贞说道:“将这梅花换一枝来,这枝练得久了,有些发旧。”阿贞忙应承下来。娀英奇道:“这样的天气,哪来的梅花?”小曲儿笑着将手里的梅枝递了过去:“姐姐你瞧瞧,这梅花做得像不像真的?”娀英接过细看,这才发现这梅枝竟是用缎子缠的,花瓣皆是薄如轻纱的锦缎所染,花蕊缀了珍珠,难怪瞧起来这样的逼真,她不由得啧啧称奇:“这样的梅花从哪里买来的?”

“市面上哪里买得到?”小曲儿捂唇扑哧一笑,小声道,“这是宫里的东西。”

娀英大吃一惊:“宫里的东西?”

小曲儿却满不在乎:“曹公子听了我几日的戏,说我唱的什么都好,只有手里的梅枝太不应景,便从宫里拿了这缠枝堆绢的宫花来,他送了好些都堆在库里,说只要我要用,随时去取就是了。”

“曹公子?”娀英微微皱起眉头,却见小曲儿面上微有得色地说道:“就是淮南侯府曹家的小公子,他说他祖母从前还是位公主呢!”

娀英听说是这个曹家,不由得有些担忧:“曹公子听说日日都来丰和楼听戏,他家里的娘子却是不依的,昨日还来闹过一场,你怎能收他的东西?”

“他家娘子便是个母老虎。”小曲儿一哂道,“我只管唱我的戏,曹公子愿意日日来花银子,又有什么法子?”

“你可别招惹她,”娀英想起郗道茂的话,大是焦急,“听说他曹公子的妻室可是个有名的厉害角色,上次闹得你还不够难堪?你暂避她些风头,将这宫花退回去吧,可别落了闲话。”

“我们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能有什么闲话?”小曲儿却很是不悦,俏脸一板,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瞥向了娀英,轻声道,“难不成是姐姐见我日日在台上唱,出了风头,心里有些不高兴了?”“你说的什么话?”娀英很是恼怒,当即放下了脸色,“我们同从长安回来,情同骨肉,你说这样的话,却把我当什么了?”

小曲儿见娀英真有些着恼了,心里也有些发慌,赶忙赔了不是:“姐姐,是我糊涂。你和郗夫人从长安救了我回来,又替我治伤,我不该这样子胡言乱语。”

“你知道自己是胡言乱语就好。”娀英强忍着心中的不快,自己几次三番救她,她却还是这样不识好歹。小曲儿很会瞧人颜色,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觑娀英的神色,见她面上如笼了一层寒霜一样,赶忙讨好地说道:“姐姐,邓姑娘从长安寄了信来,我正想送去给你呢,你要不要看?”

“是均荦寄来的信?”娀英奇道,只见小曲儿从怀中摸出一张薄薄的信笺,献宝一般双手奉到娀英面前。

娀英到底是有些失望了,她展开信笺,却见正是均荦一笔娟秀的蝇头小字,自她们走后,长安发生了不少事,六太子没有性命之危,但治好伤后,一条腿却废了。上个月慕容贵妃生了场急病去世了,苟皇后受了重重的责罚,恐怕慕容贵妃的死与她难脱关系,但到底是有几个儿子在的,苟皇后虽没有被废位,却独住在偏殿里,形同被废。看着均荦笔墨下的字迹,好像她正面对着自己不动声色地说着别来的情形。

闻知了慕容贵妃的死讯,娀英深深地透了口气,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女人艳丽的面容,还有那双微微含笑的眸子,与记忆中的面容重叠在一起,亦深深地印刻在娀英的脑海中。死了好,死了到底是个解脱。某个瞬间,娀英忽然想起了舅舅,若他知道那个人的死讯,是伤心多过欣慰,还是会欣慰多过伤心?

她顺着信读了下去,果然后面又提到了慕容垂,只是寥寥几笔,均荦说他离开了长安,去了平阳赴任。娀英心里暗地啐了一口,又随即想到,不知道慕容暐如何了?可从头至尾,均荦也未提慕容暐半个字。

一直到信末,均荦才提起了一句,三太子要去南边了。

娀英捏着信笺的手微微一抖,心好像要跳出腔子,他要来了?

小曲儿在旁觑着她的神情,好奇地问道:“姐姐,信上写了什么?”

“慕容贵妃死了。”娀英简短地说道。

小曲儿愣了愣:“是皇后下的手?”

“大概是吧,谁知道呢?天王也没有把皇后如何,只是让她移居了偏殿。”

小曲儿咬了咬牙,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不管她做什么,天王都不会废她的。”

娀英有些讶异,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拍了拍她的肩:“别想了。我们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

“是啊。”小曲儿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已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