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赤墀炉烟
第二十一章 赤墀炉烟
层层叠叠的明黄帷幔挡住了她左右的视线,她的面前是一道九经九纬的细密珠帘,珠官郡[今广西合浦县,三国时设珠官郡。]产的蚌珠光润细腻,好像美人面上的凝脂一样,微微带点温润的荧光,却又不会太招摇夺目。昼人采珠于海上,每年呈三供,累车的宝珠供入宫中,又从其中选出最圆润最大的装饰帝后的宫殿。她凝视着眼前的珠帘,忽而想到,那珠离母蚌后,母蚌可是瞬时便死了?只这么一想,她便觉得有些残忍,又忽而觉得自己的想象有些离奇,可随即这些都被一个黄门尖利的通报声刺碎:“桓妃娘娘驾到!”
桓妃这两个字大概是她最不喜欢听到的,她的眉头果然微微蹙了一下,可也不等人通传一声,桓妃很快便进来了,最早刺入眼帘的是桓妃的衣裙,她不易察觉地避开了眼,却听桓妃惯有的轻笑声在阶下响起:“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她无奈地叫了声起,几乎是与此同时,桓妃便已经站起身来,径自坐在了她右手下方的一张托角牙榻上。今时才值初春,乍暖还寒时候,宫里连地龙都没有撤,可桓妃已换掉了厚重笨拙让人行动不便的夹袄,着了一身金银错线镶绣五毒的月白色湘妃裙,行动起来轻巧灵便,坐将下来,那丈余长宽的裙幅铺将开来,笼在地上却是几乎能透出下面水磨金砖的纹理来。
鲜见她穿这样素净的颜色,皇后瞥了她一眼,笑道:“怎么穿得这样素?桓妃倒是个不怕冷的。”
桓妃笑笑,描得精心的黛眉斜斜飞到云鬓中,顾盼起来熠熠生辉:“臣妾的祖父自小教导臣妾骑马射箭,倒是打熬得一副好筋骨,不比娘娘深闺娇养,格外怕冷些。”
又提她祖父南郡公!皇后一阵气闷,心知这桓妃是有意为之,却不好多说什么。虽然皇后如今的位分比她高,但桓妃的祖上代代都是勋贵,叔父、祖父都曾婚配公主,哪里是早已败落的皇后娘家可以比的?两人相对一时无话,却听外面有宦侍禀报:“云嫔到。”
皇后面上鲜见地露出一丝笑意:“宣她进来。”桓妃轻蔑地笑了笑,嘴角勉强弯起一点弧度。
不多时,便见一个绯色衣裙的宫装女子姗姗而入,对后妃二人行了礼,也不敢落座,只侍立在一旁。皇后对云嫔倒很和善,点头道:“坐吧。”云嫔这才落了座,小心翼翼地左右打量了一眼,心知皇后和桓妃必又是针锋相对。云嫔是从太后宫里拔擢的宫人,因着出身低微,见人总有几分怯生生的,平素从不惹是生非,自不会去搅这趟浑水,权且装聋作哑,只垂目看着地面金砖,恨不得旁人都觉察不到她的存在。
三年前,皇后和桓妃同日入宫,虽然嫡庶有别,但三年来两人的明争暗斗却从未间断过。初入宫时,桓妃是过了一段难挨的日子的。那时候东面褚太后本就对桓家颇有成见,据说当年选皇后原本定的是桓氏,却因为褚太后的缘故才换了人,褚太后厌恶桓家,自然对桓妃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桓妃却很会伏低做小,常常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受了太后的训诫也不吭声,只是默然垂泪。时间久了,连皇后也怜悯她的卑微可怜,倒是真将她做姐妹对待,时常带了她去太后那里问安,又教她手抄佛经讨太后的欢喜,太后虽然对她依然冷淡,倒不如之前那样给她难堪了。
颇为微妙的是西边的李太妃。
刚入宫时,李太妃对桓妃也是平平的,很少召见桓妃,就连是必须照面的三节两寿也鲜见同桓妃说话。大约也存了几分入宫前的芥蒂,因着两宫皆不待见,桓妃的日子十分难过。偏生入宫前掏空了家底,见她无丰厚节礼填送,李太妃便愈发轻慢于桓妃,甚至人前人后都说桓家破落,话传到桓妃耳中,不免又是气得不轻。
可过了约莫半年,有一次琅琊王司马道子在宫内骑马,撞伤了康帝时册封的一位郡主,老郡主摔断了腿又受了不小的惊吓,竟是一病不起,皇帝听闻怒不可遏,狠狠责骂了琅琊王,更让皇后管好后宫,不得再让琅琊王放肆。宫内之事,皇后责无旁贷,便也训斥了琅琊王几句,可从这事后,李太妃便对皇后生分许多,却对桓妃日渐热络起来。等到有一日宫宴时,李太妃竟然开口让皇帝多去桓妃宫里坐坐,皇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情形有些不对了。
皇后生性本无心机,颇为内敛。她身旁有长嫂在侧,更时时提点她要喜怒不形于色,也不便公然拈酸,便只得忍了去。她本就姿色平平,又时时刻刻秉记母仪天下的仪容,亦不会冶艳浓妆,至于在皇帝面前,更是从不轻言,稳重端庄,虽然皇帝也对她敬重有加,但终究是少了几分亲昵。
可桓妃却与她截然不同,桓妃性情乖巧,善解人意,时日长了她的手段才一样样展现出来,哪还是刚入宫时可怜巴巴的模样。桓妃不但长袖善舞,对于朝政时事,也常常能有自己的见识,每每谈论起来,总能说到关键要害,时间长了皇帝也不免对她格外地高看几分,皇后这时才知道悔了,却哪里还来得及,生生把桓妃扶持得如日中天,竟连自己也不放在眼里,李太妃更是人前背后地几次三番要拿子嗣说事,提点皇后既然无所出,更该贤明,不该和嫔妃争宠。
桓妃得势后,便愈发嚣张,竟是事事都要与皇后看齐,小到每月份例的香枕绸缎,大到外邦贡来的奇珍异宝,无一不要与中宫比肩,宫里的人踩低抬高,见桓妃得宠,便也流水似的都送到蓬莱殿去。皇后眼睁睁地瞧着桓妃坐大,却哪有什么办法?
去年元宵之后,久病不出的褚太后却亲自出了面,将慈寿宫的一名宫女赐给了皇帝,便是云嫔。皇后有了这个倚靠,勉力才和桓妃打了平手。但云嫔独善其身,不轻易涉足后妃之争,皇后本想靠她争宠,一来二去也死了这条心。好在皇帝十分勤政,在女色上始终淡淡,一年到头也不过去后妃三人处各歇几夜,多半时日倒是独寝在自己的承明殿里。
想起新仇旧恨,皇后的面上自然挂了层霜色,言语便也没有那么客气,瞥着桓妃冷声道:“身为宫嫔,要为天下仪表,衣着须庄重些。这衣裙虽好,但颜色太素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吊孝呢,成何体统!失了体面。”
桓妃一句话便顶了回去:“臣妾知道了。”
虽说是知道了,却哪有半点知错的样子?皇后便僵着脸,只是干坐着,桓妃却满不在乎地拨弄着头上的金凤铮铮作响——那是前几日江陵贡来的金凤钗,凤头上装了弹簧须,微微拨动便有声响,煞是有趣。皇后瞧在眼里,愈发觉得刺目得很,便扭转头去,索性当作瞧不见。桓妃心中得意,暗自冷笑一声,却也把头偏了开,这一偏的工夫,她一双美目却扫到门口有道明黄的衣衫闪过,赶忙收敛了得意之色,却是恭敬地转头看向皇后,声音里好像抹了蜜一样:“皇后娘娘。”
见她前倨后恭,皇后暗自奇怪,正想着她怎么转了性子,再听云嫔轻轻咳嗽一声,皇后不由得一愣,还未回过神来,却见桓妃忽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语气中充满了委屈,低着头小声道:“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不敢造次。”皇后冷哼一声,心里一时没有转过来,只听门口皇帝的语声道:“桓卿做错了什么事?”
就知道她装成这副模样必然有诈,皇后暗道一声悔恨,哪里还来得及,却看桓妃转过身去,目中泪光盈盈,楚楚可怜地对司马曜说道:“今日是臣妾祖父的忌日,臣妾不敢着华服,便拿出陛下前些日子赏的衣衫,原想着服孝素淡些不至于冲撞了先人,可皇后娘娘却责怪臣妾失了体面。臣妾羞愧难当,这才自行请罪。”
她何时提过今日是桓温的忌日了?又何时说过这条裙子是皇帝所赐?皇帝难得过来一次,却被她钻了空子,告了刁状!皇后心中暗骂桓妃的狡诈,却不能真的当面辩解,只能僵坐着不语。果然,皇帝瞥了皇后一眼,神色中隐隐有些不满:“虽说嫔妃不得为家人戴孝。但老郡公是有功于朝廷的,前几日桓妃与朕说起过此事,朕有感于桓妃的孝心一片,这才亲赐孝服。皇后未免过苛了。”他话音未落,却听桓妃又含着泪说道:“此事不怪娘娘,实是宫中有宫规如此,娘娘也只是依照宫规提点臣妾。”
这更是坐实了皇后的苛刻。皇后百口莫辩,只得对皇帝微一欠身,说道:“臣妾知错了,下次不会了。”皇帝不置可否,却扶起了桓妃,又转头对皇后说道:“桓卿知礼,皇后更该体恤。”桓妃借着皇帝的手顺势站起身来,她的神色自是得意的,只是皇帝背对着她,哪里看得到?可偏偏皇后看得清楚,于是愈发愤愤,面上不自觉地带了点出来。皇帝一扫看在眼里,心里便有几分不悦,转头看到云嫔坐在一旁,便岔开道:“云嫔也在啊,不是说太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吗?”
云嫔福身行了礼,小声道:“这几日天凉,太后娘娘有些染了风寒,臣妾侍奉完太后用药,这才过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做个顺水人情,说道:“云嫔颇有孝心,侍奉太后娘娘尽心得很。”
皇帝点点头:“用心侍奉太后,你们也都辛苦了。”云嫔受宠若惊:“臣妾分内之事,不敢当陛下赞誉。”
桓妃心里酸溜溜的,不愿被冷落下来,便道:“前几日臣妾的小叔托人供入宫中一领银狐大氅,臣妾送到太后宫中,太后娘娘欢喜得很。”
“难得你们有心。”皇帝含了一丝笑意,道,“过几日桓家小六要从北方回来,朕要亲自为他接风,到时候皇后和桓妃同去,好好犒劳功臣一番。”
桓妃的头猛地抬起:“小叔真的要回来了?”皇帝点点头:“他出使长安两载,如今又有东阳王苻城亲送归来,是有功于社稷的。”桓妃大有得色,忙叩头谢恩道:“天恩浩荡,臣妾全家万死难报其一。”皇后默默不语地在旁看着,心中更觉不是滋味。还是云嫔乖觉,仰脸天真地问道:“陛下,东阳王苻城又是何人?臣妾怎么从未听闻过此人?”
“天下多少人,岂是你在深宫之中都能识得的?”皇帝哈哈笑了起来。云嫔红了脸,娇嗔道:“奴婢只一问罢了,陛下偏又取笑,是在怪罪臣妾吗?”
“不知者无过。”皇帝摆了摆手,说道,“东阳王苻城乃是秦主苻坚胞弟,此人戍守北境多年,想不到如今倒亲自送了桓小六回来。”他说着笑意渐渐收敛,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远处。
皇后却想不了这么深,她只想着桓妃若有了外戚支撑,更是如虎添翼,到时候又不知道要嚣张到什么分上了,再看云嫔偏着头看地,好像置身事外,皇后更加暗恨她扶不起得很。
微一出神,却听皇帝又问道:“爱卿家中还有什么人,可一并行其封赏。”皇后不免更加紧张,赶忙打起精神听了起来,只听桓妃说道:“妾自幼丧母,也无父兄,只有一个乳母伴妾长大。如今乳母寡居,孤苦无依,妾斗胆恳请将乳母接入宫中,妾也好报答乳母的哺育之恩。”桓妃说到动情处,已是珠泪涟涟,手拿一方粉红花卉的丝帕轻轻拭泪。
皇帝倒是意外她竟然将这样的封赏机会留给了乳母,不由得愈发对她刮目相看,赞许道:“卿能知恩而报,更见品行高洁。”桓妃顺杆便爬,借机又撒娇卖痴地为乳母讨要封号。皇后忍不住皱眉道:“一个下贱奴婢,怎能受陛下亲封?”皇后有些急了,说话便不过心,这句却将出身奴婢的云嫔也扫了进去,云嫔脸色微红,只当听不到罢了。
可桓妃怎会示弱,反而转头看向皇后,笑着说道:“臣妾的乳母并不是出身下贱之人。乳母吴氏,乃是功臣之妻,其夫乃是我祖父军中的长史,北征时不幸战死,吴氏当年也得过朝廷的封号。”她顿了顿声,毫不留情地掉转矛头指向云嫔,“要说下贱奴婢,宫里头奴婢出身的可不是臣妾乳母,而是另有其人。”云嫔又羞又恼,垂头不语。
“好端端的,怎说到出身上去了?”皇帝很是不悦,着意安抚了云嫔,“出身有尊卑贵贱,但人心无价,岂能度量?”皇后悔极了,觑着皇帝的脸色,本想争辩,忽然想起太妃也是奴婢出身,便生生咽了回去。
“陛下说得正是,”桓妃奉承道,“臣妾的乳母当年丧夫,其子且幼,孤苦无依,蒙祖父收留,这才哺育臣妾长大,可不正是人心无价。”
皇帝听了这段身世,很是动容,感叹道:“当年几次北伐,抛骨异乡的烈士亡魂不计其数,又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既是功臣眷属,便不该薄待,可封为广平乡君。”皇后无话可驳,心中微酸。但转念一想,她好歹没有拔擢外戚,只是一个乳母而已,能翻起什么风浪?
说话间却到了用膳的时候,皇后刚想开口留饭,却听桓妃娇笑着说道:“臣妾宫里今日煨了天麻炖鸡汤,既滋补又清淡。皇上前几日赏了西域的金丝小枣,宫里的御厨说这小枣太硬,不好做膳食,臣妾突发奇想,也索性一并炖在汤里,又用金丝御稻磨了粉,蒸了些枣泥糕,配上几个爽口小菜,皇上去尝尝吧?”皇帝笑着应道:“这倒是朕有口福了。”桓妃又转头笑着对皇后道:“皇后娘娘和云嫔妹妹可要一并去尝尝?”
话说得虽客气,可神色中却并没有多少真心。皇后自然道:“昨夜未眠好,有些头疼,怕见风得很,就不过去了。”云嫔也道:“臣妾还要去太后宫中伺候。”皇帝倒也不疑有他,只是让人传了太医来替皇后瞧病,便随着桓妃离去了。
望着他二人的背影,皇后不免有些眼酸,环顾四周,却见云嫔缩手缩脚,心知也指望不上,便打发了她出去。再看身边宫女内侍人人如提线木偶一样只是僵站着,满殿都是人,却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皇后愈发觉得有些心灰意冷,枯坐了一会儿,便说道:“来人,传寿安乡君入宫。”寿安乡君谢氏,闺名蕴荣,乃是皇后的嫂嫂。如今王恭升做了车骑将军,仍掌宫卫,便连妻室也得了诰命。
不多时,寿安乡君传进了宫来,皇后一眼瞧见嫂嫂穿着紫绶带,佩着金辟邪首的玉玦,心中愈发不快。谢蕴荣细辨皇后神色,见其心绪不佳,也不敢触她的霉头,便挑着家里高兴的事讲给皇后听,又说了皇后的母亲刘氏即将要做寿的热闹事。本以为皇后听了会高兴,可谁知皇后忽然叹气道:“娘和阿嫂出身名门,也都只封了乡君。可蓬莱殿竟有这样大的面子,区区一个乳母也能封广平乡君,与我的娘平起平坐,日后宫中宴会,我真的无颜请娘和嫂嫂入宫了。”
谢蕴荣这才知道皇后为何如此不愉,她见左右人多,却不便多言,只是轻声道:“娘娘为中宫之主,何必在意这些?”一语提醒了皇后,委实不该在这种场合说牢骚话,皇后面色微有些尴尬,忙岔开了话去。姑嫂二人闲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天色擦黑,皇后便留了谢蕴荣用晚饭。皇后宫里自是有小膳房的,因是请的自家人,小膳房便依照皇后的席面又布了一席,摆在了东阁的外间,按照宫里的规矩,就算是皇后请娘家人吃饭,也不可同席。
虽然隔了一道珠帘,可内里连根针落地的声音也听不到。谢蕴荣见一席菜品珍馐虽多,不乏龙肝凤髓,却都做得不算太精致,除了面前几样还算可口,有些摆的远些的显然都是中午的冷菜,只是摆摆样子罢了。她拣着鸭丝熏笋干吃了几口,又用了半碗紫稻粳米粥便罢了,再进来时见皇后早已撤了席面,正就着宫女的水盂拿茶水漱口。皇后瞧她进来,略有些歉意:“宫里的规矩大,请阿嫂吃饭也不能同席,倒叫人心里有些不好受。”谢蕴荣今日见她略说几句话,眼圈便红,情知她在宫里过得不顺心。
适才用饭时,谢蕴荣便在思索,见到这情景便下定决心要说,因而对左右一挥手,左右宫人都知趣地退了下去。皇后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睛瞧着她,却听谢蕴荣轻声说道:“娘娘的境况,妾都瞧在眼里,委实替娘娘心疼。”这话正说到皇后心坎上,她眼眶一红,哪还忍得住,泪水在目中转了转,声音里已带了点抽泣:“那桓妃事事都占尽了风头,我又有什么办法和她争?如今休说是太妃娘娘了,连皇上也偏心她,倒让人觉得我好像处处不如她,显得我不贤良,妒忌她。”
“娘娘莫要伤心,”谢蕴荣慌忙把帕子递了过去,沉吟着说道,“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的。”
皇后眼睛一亮:“阿嫂有什么法子对付那桓妃?”
“桓妃如今有了根基,哪有什么对付她的法子。”谢蕴荣摇摇头,却见皇后的目光顿时黯淡下去,她情知这个小姑子外表厉害,内中实在是草包一个,便说道,“这办法并不在于娘娘自己该如何和她争,而在于用谁来与她争。”
皇后目中光芒一闪:“让别人和她争?”
“正是。”谢蕴荣点点头,说道,“太妃娘娘处处拿贤良说话,那娘娘您就拿出贤良的派头来,反倒可以用这‘贤良’二字做文章。”
“此话怎讲?”皇后急忙问道。
谢蕴荣一笑,却将话岔了开去:“从前我三叔父有个十分宠爱的小妾,出身良家,能书会画,和我叔父十分投缘。我婶婶很是烦恼。但若明面上对付这个小妾,未免落人话柄,后来我婶婶索性出了个奇招,让人从广陵买了几个能歌善舞的歌姬来,美其名曰替我叔父磨墨扫尘。这几个歌姬能跳的会跳,能歌的擅歌,个个都是姿容卓绝、色艺俱佳,没几日我叔父便对那小妾淡了,这事传出去,谁人不说我婶婶的贤良?”
皇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她随即想到云嫔,又不由得气馁了下来:“云嫔侍奉陛下也有一年了,本宫也指望她能出出风头,可她哪里扶得上墙?”谢蕴荣摇头道:“云嫔是太后娘娘指的,大抵也有分几分桓妃风头的意思。可是云嫔的好处是温顺,但坏处也是温顺。”她见皇后瞪大了眼睛,心底叹了口气,只能解释道,“女子若是太温顺了,便少了几分意趣。”
皇后腾地红了脸,呢喃道:“还有这样的道理。”
见她单纯如少女一般,谢蕴荣又好气又好笑:“娘娘可不能再一团孩子气了。”
任是个傻子也该明白谢蕴荣的意思,可皇后转念一想,又急急地问道:“可是若阿嫂的叔父又移情别恋那几个歌姬,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这就看娘娘要什么了。”谢蕴荣淡淡道,“身为一家女主,我婶婶要的只是一份体面,不可有人逾过了她,只是几个歌姬而已,卖身契都在手里,若不听话,发卖了就是了,有什么打紧?这种下贱出身的奴婢也更知道自己的身份,倒比那些个良妾有自知之明得多。”
一语点醒了皇后,奴婢卑微,倒比良家出身的妾侍好对付得多。皇后低头想了想,又问道:“那后来阿嫂叔父的那个小妾怎么样了?”
“年老色衰,自然爱弛,早被抛到脑后。但我婶婶行事大方,倒不曾苛待过她。”
皇后若有所思地静默了一会儿,她是家中幼女,自小受父母兄长的宠爱。父母感情又谐,父亲连妾侍也未纳,家中事事以娘做主,倒从未经历过这些事,今日听了谢蕴荣的话,忽然窥见了些高门大户的内宅残酷。她又是难过又是感慨,不由得脱口道:“想不到谢家看上去这样富贵,内里却……”话没说完,她就有些后悔,赶忙住了口,却不免有些艳羡地瞧向了谢蕴荣,小声道,“我的意思是,真羡慕阿嫂……”
谢蕴荣面上一红,王家的家训甚严,子孙不许纳妾,因此她嫁给王恭后并没遇到过这些事,她瞧见皇后又是羡慕又是落寞的眼神,情知她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这么多,便缓声道:“娘娘,也不急于一时,可徐徐图之。这世上的事,都是面上光鲜,有几个真能是恩爱夫妻事事和谐的?内中的情由,唉!有时候也是外人瞧不见的……”
“我懂阿嫂是为我好,”皇后忙说道,“我都听阿嫂的话,不再一门心思和桓妃斗气了,也想想该用什么样的人来对付桓妃。”
见皇后肯听劝,谢蕴荣颇有几分欣慰,笑道:“总归还有娘娘的哥哥在外面做事,这点小事哪用娘娘费心?不过是找些人罢了,让家里去办便是。”
皇后大是放心,轻声说道:“还是骨肉至亲好,别人信不过,只有哥哥和阿嫂是可信的。”见皇后撒起娇来,谢蕴荣心中一软,轻轻替她将碎发拢到耳后,小声说道:“娘娘放一百个心吧,这事我与你哥哥一定替娘娘办妥了。以后娘娘也要学着圆滑些,别硬着和那桓妃碰。面上含笑,背里藏刀,这才是坐稳这位置的法子,太纯良了是要吃大亏的……”
谢蕴荣回到家里,和丈夫王恭说了面见皇后的事,让他仔细去留意找几个色艺双绝的歌姬来。王恭听了直皱眉头,连声道:“你跟娘娘说这些乌七八糟的做什么,我们王家的人怎会去那种地方,教坏了娘娘。”谢蕴荣有些生气:“我怎么是教坏了娘娘?你妹子这样单纯,迟早要吃桓妃的大亏,还不替她想些保全的法子,难道眼睁睁地瞧她被人拉下皇后的位置吗?”
王恭愈听愈是恼火:“你这是什么保全的法子?我们是皇后的母家,我们家去寻些乌七八糟的女人往皇上身边送?岂不是让天下人看娘娘的笑话?”
“怎么就是乌七八糟的女人了?谁家还不养几个歌姬舞姬的?买来几个女人,卖身契都在我们手里,到时候还不是乖乖地听我们的话,又有什么打紧的?”谢蕴荣甚是不服气,争执道,“再说就算咱们家不送,宫里不还是有桓妃、云嫔与娘娘争宠?”
“那是你们谢家做的事!”王恭听她说的不成话,怒不可遏地便往外走,“我们王家可做不出来。”
谢蕴荣因是出自谢家的缘故,自幼心高气傲,虽与丈夫琴瑟和谐,但内心是有几分自矜的。这下子被丈夫戳中心窝子,哪还顾得什么气度风范,脱口道:“你们王家便这样清高?如果不是我二叔出面保荐,何时能轮到你妹子做皇后?”
王恭听得清楚,恶狠狠地一摔门,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好像要把妻子和她那些刺人的言语都甩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门外风清月明,静谧的夜色好像把他带入了另一个世界,王恭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觉得清静不少。他知道妻子性格高傲,断是不会向他低头的,也不指望她能服软,他转身便准备去书房里将就一晚。走到书房门口,倒未想到娘站在门口,他忙一欠身,恭敬道:“娘。”王恭的娘刘氏今年已过花甲之年,个子不高,满头华发梳得纹丝不乱,她抬头觑了觑儿子,说道:“你们争吵我都听到了。”
王恭面色一窘,忙道:“娘,我,我……”
“蕴荣聪明,性子急,”刘氏慢慢说道,“但有些话她也没说错,如果不是她二叔,你妹妹确实做不了皇后。”王恭的脸色顿时涨红,刘氏瞧在眼里,声气却很平缓,“蕴荣虽然是真心为法慧筹划,但有些法子,他们谢家用得,我们王家却用不得。”
王恭面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咬牙说道:“娘,您别说了,儿子不会理她。”刘氏干咳了几声,又道:“好吧,那我就不管你们的事了。你跟你媳妇说清楚了便是,夫妻间也不必置气使什么性子。”刘氏说罢这话,只听王恭说道:“娘不用担心,媳妇虽然糊涂,但她也没有什么可使唤的人,定要回娘家找帮手。内舅和内嫂都不是糊涂的人,不会陪着她胡闹。”
他说的是谢蕴荣的兄长谢靖夫妇,谢靖有祖袭的咸亭侯一爵,虽不入仕,但久居京中,素有清名,显然不会陪着谢蕴荣去胡闹。刘氏倒也算放心,点点头便走了,王恭站在廊下呆立半晌,觉得无趣得很,脑海中忽地浮出一个人影来,还有她腮边常挂着的那抹浅笑,一时间脑中竟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当年娶了她,也许什么都不一样了。
时过境迁,早都是十年前的事了,甚至连斯人如今也不知身在何方。这念头到底只是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他苦笑着摇摇头,想了想还是折身回房去了。
谢蕴荣早已和衣睡下,听见他进来,也不吭声,反而背身转向墙壁去了。王恭知她是使性子,但他一介武夫,也不善于哄女人。谢氏等了半晌,见王恭也没有主动来与她和好的意思,再转过身来,却见他连呼吸都匀了,显然是睡着了。谢蕴荣一阵气闷,又想起白日里和皇后说的话,心中只是盘算,明日要送封信回娘家去。
第二日一早,谢蕴荣便遣了女仆阿芳将一封书信送回谢家。谢家大宅还在乌衣巷中,原来离巷口的南郡公府不过一墙之隔。自从家中出来,过了河不多远就能看到巷口高厦巍峨的檐角了。从前桓家权势倾天时,连府宅的檐角仙人垂兽也是依着宫制,一溜地沿着顶上四阿排列下来,煞是耀眼醒目。阿芳知道,只要瞧见了桓家的屋檐,再转过一个路口,绕过一重照壁,便到了女主人的娘家谢家大宅了。
可令人惊诧的是,平日里最是显眼的檐角垂兽今日竟然看不到了,阿芳走到近处才发现,原来偌大的桓家大宅都被围了起来,里面叮当作响,木锯声刺耳,却好像有不少工匠在里面。巷口有几个茶棚,不少路人聚在里面喝茶,煞是热闹。阿芳走得有些口渴,摸摸袋中还有女主人给的十来个铜钱,便也进了茶棚要了碗凉茶歇歇脚。建康城中物价颇低,两个大钱便有一海碗的凉茶,这茶是前一夜店家便熬好了的,春天加海棠果,秋天添桂花蜜,喝起来十分甘爽解渴。阿芳喝了半碗凉茶,这才觉得解渴,又见身旁一张桌上有个年轻人瞧了瞧外面,有些感叹地说道:“这样好的房子,建了又拆,拆了又建,实在是浪费得紧。”
这年轻人话音未落,便听另外一个老者笑着说道:“小郎君,你知道什么,这房子拆了建建了拆,可是大有讲究的。”那年轻人一愣:“这能有什么讲究?”
“小郎君,是从外乡来的吧。”那老者神秘地一笑,说道,“你可知道这原来是谁家府邸?”
那年轻人脸色略红,阿芳也听出他带点外地口音,怕不是本地人。见他答不出来,那老者哈哈一笑,旁边也有不少闲人在乘凉,有人便看不下去了,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这原本是桓老公爷家的府邸。”阿芳留神瞧去,这个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面容黑瘦,身形矫健,看上去颇历风尘。那老者也不着恼,却瞧着这汉子问道:“那桓老公爷故去后呢?这宅子又归了谁?”
这下连那中年汉子也不知情了,一时也是被问住。阿芳不动声色地抿嘴一笑,心中油然有种自傲,心道你们这些市井小民知道些什么?那年轻人身边坐着个略微年长些的人,却是文士打扮,面皮白净,手中拿了一把折扇,只听他笑着说道:“我们从外地来,不知京中的事,还请老伯指点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