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章

因得定远侯归来小住, 侯府里的下人自是比平日繁忙,午时不到, 各处浇花打扫置办食水的婢女仆役们已在各行其是。

附近却没见着江流和双桥的踪影, 也不知两个小孩大早上跑去哪里疯了。

过了二进门与庭院,经人工雕琢的假山花木后便是观林海的书房。

院内有垂柳依依,微风轻拂, 碧涛慢涌。

观亭月此刻才朦胧地浮起些许回忆——她年幼应是来附近玩耍过的, 彼时观林海正在房中处理军务,隔着花窗发现她, 兴致甚浓地把小女儿抱进屋来, 捉手要教她写字。

但这姑娘打小对文字书册实在提不起趣味, 涂了两张鸦就撒手不玩了, 给她爹丢下一大团墨汁晕黑在衣袍上。

四名大内侍卫森严把守在外, 一水的鸦青官服, 金刀挂腰,许是才换班不久,容色精神且冷峻。

燕山甫一露面, 四人当即恭恭敬敬抱拳颔首。

“侯爷。”

他点头, 言语少得吝啬, “门打开, 我要入密室。”

观亭月对于老宅的印象不深, 对她爹的书房更是记忆寥寥。

两人随侍卫绕到一扇折叠屏后去, 但见地面赫然躺着一个一丈余宽的方形入口。

内里黑洞洞的, 隐有凉风。

这恐怕是翻遍整个房间,不知从何处摸索到的机关才打开的门,不过眼下, 周遭却收拾得很干净, 未见乱象。

侍卫端起桌上的油灯在前面带路。

石阶通向底下的深处,观亭月一壁走,一壁环视两侧,这里十分干燥,不生苔藓,因此也不易有潮气,适合保存贵重之物。

阶梯打得很深,良久脚才触到底,又往前再行了片刻,她才终于得见密室的门——是道石门。

此处也留了两名侍卫看守,见他们到来纷纷朝左右退避,腾出空间。

“侯爷。”

燕山轻轻应了一句,而后侧目瞥向观亭月,无声的示意。

她面容沉静地越众而出,握着手中那一大把钥匙串,站定在这道冷硬的门扉前。

厚重的巨石漠然地伫立于此,冷峭地与她对视。

观亭月还没想好这东西要怎么开。

燕山提醒:“不如先每把都试试?”

她依言挑出一只,对准锁扣送进去,往右一拧,转动却颇为吃力——不对,不是这个。

观亭月又换了把,再试图插入门锁,里面的锁芯依旧艰涩僵硬,显然也不是这把。

她正要再换,忽地留意到那锁在油灯下溢出暗淡的光。

似乎是个嵌在其中的,铁制机括。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迅速找出了属于大哥的那把,钥匙轻松地卡入锁孔,再一拨动。

——“啪”。

随着这声脆响,安如泰山的石门沉沉地朝上空缓慢升去。

在场的侍卫们守这破石头守了快一年,今日终于得见它开启,情不自禁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来。

石室内游离着一股久未流通的陈腐气息,在开门的瞬间扑面吹来,里头黑得伸手难辨五指。

燕山把油灯拿走,想了想命令道:“你们且留在原地,听候吩咐。”

“是。”

进门就有一张桌子,他点燃了上头的蜡烛,周围勉强铺起光亮。

观亭月打量着这处密地,说是密室,倒不如说是观林海用来存放他心爱之物的地方更贴切一点。

左边放置着老爹生前一贯爱读的兵书,右边则陈列着十八样兵器,以及一副旧盔甲。

他们在四下里探查,将架子上的书一本一本抽出翻找,恐藏有、着什么机关。

既然大哥的钥匙是用来开石门的,那余下的呢?

“亭月。”

燕山在昏暗的前方叫她,“这里还有个房间。”

隔壁的石室入口在一个奇怪的位置,贴着墙,又因书架遮挡,视角十分刁钻,若不走近根本看不出那里还有个小门。

观亭月跟在他身后进去。

这间屋子就显得很空荡了,什么杂物也无,只在正中摆放着一个突兀的箱柜,孤零零的,好像怕旁人瞧不见一样。

燕山把油灯放在柜顶,撩袍蹲身察看。

“这木柜很新。”他手指拂过其间雕花的纹路,沉积的浮灰簌簌飘飞,“和外面的那些物件比起很新。”

他解释,“应该是后来单独做的。”

柜子乃铁梨木所制,坚硬非常,上下共有三个抽屉,皆悬着银锁。

燕山执起锁具翻转端详片刻,对她说,“看长短大小,你的钥匙应当就是开这个锁的。”

言罢,他起身将位置让给她。

观亭月在剩余的三把钥匙中踯躅须臾,最后挑出了二哥的那只。

而钥匙顺利地打开了第一个抽屉。

她听到声响时心头无端涌起一股诡异的战栗感,许多不着边际的猜想从脑海疯狂滚过,利器,宝物,藏宝图,不可告人的王朝根基……

手指放在上面,略微顿了顿,继而猛地拉出来——

木柜异常地轻。

出乎意料。

那里头放着的,既不是什么传国玉玺,也并非什么神秘的宝贝,只有一个用油纸装裹的,类似文书的东西。

观亭月再望向燕山时,眼底透着狐疑。

她将油纸取出,摸上去鼓鼓囊囊不知放的什么,背面以火漆封缄。

“你小心点拆。”他叮嘱,“或许是信件。”

观亭月撕开一条口,伸手探入袋子,率先拿到的是一块布。

浑浊闪烁的烛光下,布呈现出暗淡的明黄色,而且血迹斑斑。

紧接着是一张带有霉点的纸,隐约是从什么档案卷宗内扯下来的,写着几行不甚明了的文字。

“宣德七年,十月初五,暴雨。”

“咸阳宫李妃产子,出血难止,于丑正二刻诞下皇嗣,半刻夭折。”

右下角落款盖着“安乐房”和“太医院”的印章。

什么意思?

前朝妃嫔生产的旧档和他们家有什么关系?皇嗣夭折便夭折了,难不成还要给他报仇吗?

燕山思索片晌,忽然问:“这个‘安乐房’是做甚么的?”

“曾经是宫中管理后妃起居的一处,包括记载侍寝的年月,宫妃的月信,以及各宫妃嫔怀胎和产子的情况。”观亭月解释道,“如今听闻是没有了,全数归在了内务府门下。”

说到此处,便奇怪,“我爹是怎么拿到的……”

燕山抬了抬下巴:“再看看下一个。”

第二个抽屉是三哥的钥匙。

打开来仍旧有一个油纸袋,明黄的绢布,另一张泛黄的旧档。

“宣德九年,五月十七,日晴。”

“永安宫周妃产子,夤夜未果,难产,于卯初三刻诞下死胎。”

观亭月颦了颦眉,“又一个夭折。”

她语罢,心中莫名无缘由地打了个寒噤,似有一条冰冷的毒蛇蜿蜒爬上背脊,还没想清楚为何而起,燕山却在那旁若有所思地低吟。

“这是两年之后了。”

“宣德七年,宣德九年……距今三十多年前。”他眼角下压,意有所指地喃喃道,“放在你二哥和三哥的柜子里……”

观亭月耳边轰的一声,猛然截断他的思路,“不可能!”

“时间如何对得上?我二哥是宣德八年四月初六出生的,三哥生于宣德九年十月廿七……”

她话音未落,自己先狠狠地激灵了一下。

艰难地意识到,这两者间所隔的时日竟如此之短。

燕山凝眉认真地看着她,语气带着深刻的不忍,“宣德七年十月初五到宣德八年四月初六,中间仅相距半年;宣德九年五月十七到宣德九年十月廿七,也是相距半年。”

她喉头用力地吞咽一番,手难以抑制地轻颤。

不会的。

怎么会呢。

这怎么会呢……

观亭月眼前急速流转过无数零碎的片段。

杂货摊的小贩骄傲地自吹自擂——“我干爹从前便是在宫里当值的,皇帝皇后身边说得上话的大太监!”

怀恩城时,敏蓉曾一脸好奇地问——“想不到观老将军常年在外征战,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夫人竟还能生养得这样好……”

再久远些,久到她还年少的岁月,有好事者顽笑说——“大小姐,别看观家那么多男子,最后继承了观老将军雄才大略的,反倒是你个姑娘家。”

此前她从没觉得这些话有哪里不对,如今仔细斟酌,越揣摩越毛骨悚然。

清癯修长的五指覆在她手背上,青年的指腹略含薄茧,深深握着她的,极尽全力将那份颤抖裹进掌心。

“亭月。”燕山神色萧索,声音却轻柔,“还有最后一把锁了,要开吗?”

在这当口,他一颗心骤然就软了,甚至荒唐的想,如果她不愿再看下去,真相不知道也罢,大不了自己给她善后便是。

但想法稍纵即逝,燕山心知观亭月从不会在这种关头轻言放弃,于是他探出去的手终究还是收了回来,静静地矗立在一侧。

而她阖目定了许久的神,再睁眼时依然是那个八风不动,心无杂染的观亭月。

四哥的钥匙打开的是末层的抽屉。

与上面不同,内里装着两份纸袋。

一份写:

“宣德十一年,腊月十八,霜雪。”

“长寿宫董昭仪产子,胎位不正,难产,于亥初一刻诞下死胎。”

一份写:

“宣德四年,二月初四,小雨。”

“咸阳宫李妃产子,于寅正二刻诞下皇嗣。”

末尾被墨汁晕染了一小团,才接上一句。

“半刻夭折。”

“宣德四年,二月初五……”观亭月轻咬了咬后槽牙,僵了一阵,嗓音低哑,“是我大哥的诞辰。”

燕山将几份档案按照顺序重新排好,一切始末因果恍惚便显出了最初的形貌。

而这层抽屉的最底下摆着一封未拆开的书信。

信纸上有观林海的字迹,笔画干净利落,能想象得出他写下此文时的认真和肃然。

——吾儿亲启。

观亭月近乎不可置信地读着书信里那一行一行的内容。

这是在大伯观正风殉国,观林海被迫交出兵权之后,上京述职期间留下的文字。

十五年前的初夏,他软禁在府邸,命人悄悄打造了如此般坚固的木柜。

一生忠心赤胆的老将点着灯烛,伏案提笔,晦暗枯涩的光照出满脸风霜与坚韧,把一切始末告诉给未来将拿到这封书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