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伏案任自醉

第132章《伏案任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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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有种让绿罗倍感亲切、熟悉的魔力,使她若抓住了一缕即将湮灭于黑暗中的光一样,急促慌乱地转身,看到的……却不是她最想看到的面容。

第一眼看,眼前之人是更加高大魁梧的身量。

不像他,虽骨架大,可在经历了各种难以想象的酷刑后,落了个终生残疾,重度毁容,只能通过戴面具来遮蔽他的丑陋。

至于眼前之人,像是从墨汁中浸出来的一样,从肤色、发色到瞳色,皆属于暗沉的黑色,唯独肤色稍显浅些,但还是黝黑。

不像他,皮肤为健康的麦色,发色和瞳色则是鲜红色。

眼前之人,是一张国字脸,眼睛细小,粗糙的脸上还长着很粗犷的络腮胡子,短发微卷、眼窝深遂、鼻梁较高。

不像他,脸型线条柔和,整体容貌虽不算多么惊为天人,俊美风流,但英气勃勃,且非常适合留着更加阳刚些的胡子。

不过,他一直都没留过胡子,只因为她很讨厌男人留胡子,觉得不修边幅。

眼前之人,和她所期待见到的人,唯在身高体格和声音上有些相仿,其余,没有一处是相同的。

她所心念的他,就是漩涡勘六,即第一个剜心命案的受害者,死于上个月,被她急切地火化了事。

而眼前之人,身着一身墨色和服,那是伊赫家族雇佣兵的显著标志。

不像他,只在近几年才偏爱黑色衣衫。但以前,他和那个傻瓜一样,也爱穿白色的衣衫……

然而,他们全死了!都葬身于砂隐的那处东北禁地,据说会使魂灵永生永世都不得安宁的“沙漠深处”。

那个傻瓜,在九年前就被伊赫尹杰与砂瀑青罗联手害死了,连夜弃尸于“沙漠深处”,她甚至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更不能为他收尸。

而他,在上个月月末的傍晚,由她和门佐加瑠罗,一起把他被伊赫尹杰恶意打破的骨灰坛中残留的骨灰,撒向了砂隐的禁地——“沙漠深处”。

所以,眼前之人不是他,也不该是他。

“多谢门佐洛冉先生的关怀。”绿罗青目中的喜悦,随着那张并非是她所希冀的面容悄然隐去。可伊人落在洛冉平平无奇脸上的眸光,与她平日里看向他人时,多了几分似水的柔和。

“天色已晚,姬尊若不愿去附近的砂瀑宅邸,就快些回到西北的院落吧。”洛冉神色关切,还很乖觉地用了“去”与“回”两种意义截然不同的字眼。

绿罗平静的眼波一滞,定定地注视着洛冉那双和砂瀑青罗、门佐风岚,乃至儿子砂瀑罗砂如出一辙的黑色双目。两厢对视间,她青色的眼仁波光粼粼,漾动着一层又一层的涟涟繁漪。

“今日,风之国的大名伊赫尹杰原本要带着我们七人,一同押送纱罗妲前往砂锢。但从伊赫公馆的晚饭开始,就先后遭遇了各种意外,最终未实施……”洛冉边说边半跪于地,像是在汇报任务般恭敬。

绿罗闻言,睁了睁泪光闪闪的青眸,面露欣慰的笑容。

只见她含泪浅笑,蛾眉轻蹙,双手垂落在两旁,酒瓶中的梅乃宿梅子酒滴落了些许,于足下暗黄色的沙地上,勾出了两抹濡湿的圆形。

“姬尊放心去吧,您走在前方,我,永远跟在您的身后。”洛冉缓缓起身,走近已然满脸泪水的绿罗的正面。

他高大壮硕的身子顷刻间笼罩住身量娇小的绿罗,像是全然环抱住她脆弱纤细的单影,给予她最坚实的依靠。

但事实上,尽管这二人面对而立,自始至终却未曾有过任何不合礼数的举止,依旧保持着礼貌得体的距离。

“谢谢。”绿罗凄美地笑了。她一手端正酒瓶,一手掩面,先是轻笑了一声,又抽噎了一声,不知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属下生平最不愿看到姬尊落泪,因此,姬尊也别太过为难属下。”这次,洛冉竟对绿罗温声细语地用了“属下”一词,而之前,他只对伊赫尹杰那样自称。

“洛冉先生辛苦了,绿罗会善自珍重,先生也请好好保重。”绿罗吸了口气,擦去白净玉颜上似是断了线的热泪。

泪,是最天然的妆容,衬得她的雪肤明亮若薄冰。

可惜,她依然令人心疼地哭笑着,引得洛冉面露不忍,好几次险些上前,意图为她拭去那种会狠狠刺痛他眼睛的泪。

但是,他没有,也不能;同样,她明白,更理解。

“就此别过。”绿罗深知自己不能继续多和身为伊赫尹杰佣兵的洛冉多独处,即便此时已是凌晨,可他们断不能松懈分毫。

“姬尊,我,就在您的身后。”洛冉即可半跪于地,目送着绿罗的翩然转身,烟视着她迈步离去。

二者之间的距离越发加大,如短暂相遇后就各自纷飞的相交线。洛冉仍原地不动,久久地胶视着她;她匀速前行,未曾回头一次。

只见夜空中的月牙皎光清澈,弧度优美,再未被乌云遮掩半分,默默地照亮着这二人各自注定不同的归路……

“哈哈,归路?我们所有人的归路……其实就是死!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12月25日凌晨四点多时,基本一夜未归的漩涡绿罗依旧呆在那处西北院落的隐暗内室中。借着烛火的微光,她独自畅饮着那瓶梅乃宿梅子酒。

清冽甘甜的梅子酒先入口腔,再入食道,最终落肚。

舌尖上残存着清甜的酒气,一时麻醉了常年来沉浸于无尽苦海中的绿罗,令她难得释放本性,不再拘束。

她用一口接一口的快意啜饮,蓉面上一层接一层的动人粉红,来宣泄她长年累月所苦苦压制的强烈愤恨。

今夜的内室与以往略显不同,多出了一个小小的案台。

她坐在案台前,一边美滋滋地喝着酒,待发现轻易饮尽时,不禁面露不屑,随意丢在一旁,精巧的双颐因微醺而越发泛红。

她猛地趴在了案台上,身下露出了一张似是画卷的东西,迷醉地含笑道:“知道吗?傻瓜,我当初就是在这里发了毒誓,一旦违背,在我死后,会被掘墓鞭尸、化骨扬灰。”

呵,多么阴狠毒辣的誓言!还是她对她自己发的!可绿罗仍像最初发誓时,云淡风轻地脱口而出,甚至面含淡淡的漠然笑容。

“嘛,两岁时就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我,从不怕死!也不怕死物,更不在乎死后的那些无聊虚伪的体面。”绿罗冷冷微笑,又可怜巴巴地啜了一口酒,待榨干最后一滴酒时,无情地扔在一旁,击起一阵清脆的碎裂响声。

她把微红绝美的面颊,紧紧地贴着毫无生机的画纸,竟忍不住笑靥如花,神采奕奕,连素来冷寂的眼角眉梢都刻着真切的欢喜。

“曾经,我还没心没肺地嘲笑你这个傻瓜,在失意时就只会没出息地一个人借酒消愁。如今看来,你我兄妹到底也是一个怂德行嘛。”绿罗用素手轻柔地摩梭着暂时看不清内容的画卷,温和地笑道。

她酒红色的微卷齐肩的短发,恹恹地垂落在画卷上,宛如带血的枫红,染红了这张粗粗一看,因有些年代感的而泛黄的纸张。

忽地,绿罗撅起了血色的小嘴,似是委屈地嘟囔着:“唉!可你偏心啊!妙笔丹青,全是为她作画。还为她提了一幅字,直到现在都挂在你们女儿的房间……不,也是她房间的墙壁上。再反观失去一切的我,呵,就只能可怜兮兮地画了你这个傻瓜哦。”

她微微抬头,含泪的目光迷恋地逡巡于画卷上,青色的盈盈美目中写满了她很少对外展露的柔情,卸去了她平常的锋芒,低声道:“罢了罢了,本来就是我主动成全了你这个傻瓜和她那个傻瓜。既然你们两个都傻得厉害,才是最般配的。”

她又颓然趴下,咬了咬因酒水而显得莹亮的血红色嫣唇。突然,温情地吐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或是称呼:“……是吧,宇助哥哥?”

只见绿罗因这个名字的乍然提出而轻灵一笑,喃喃道:“呐,傻瓜宇助哥哥,绯樱嫂子说得没错,纱罗妲果然是女孩。除了红发遗传自你这个父亲,蓝眸遗传自嫂子外,她的性格也很像你,谦谦有礼,懂事体贴。”

“对了!还有——”她像是登时想起了什么,兴奋地眨着大眼睛,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事情的小孩子一样,自豪地笑道:“那小丫头长得很像我这个亲姑姑!看来姑侄多少都有些相似,我真的很欢喜呢。”

说着说着,她原本高兴雀跃的粉面上溘然爬满了沉重的怆然,咬牙哽咽着:“可我……我这个姑姑……我终究保护不了她……也不能为你们报仇……”

渐渐地,清晰地浮现于她脑海中的即将启程的怆然悲剧,让她不由得心如刀绞,放声大哭。

她若一个新出生的婴孩般,毫无顾忌、撕心裂肺地哭泣着。直到最后,她终于哭得没了力气,声音消散,伏在案台的画上,一动不动,仿佛暂时昏厥。

12月25日清晨,这个内室还是昏黑一片。除了久久昏迷不醒的绿罗外,就是那几根马上燃尽的苍白蜡烛了。

奈何无论如何,这里永久是终年不见天日的黑暗。

“爸爸!找到了!”乍然冲进这个内室的,是两个孩子的惊喜声音。

紧接着,有三个人依次匆匆进入了这个常年来都甚少有外人侵入的内室。大人是绿罗的丈夫,砂瀑青罗,两个孩子分别是他们的儿子砂瀑罗砂和养女砂瀑叶仓。

“绿罗!”

“妈妈?!”

“姬……尊?”

当这三人在惊慌中分别唤出了他们各自对那个毫无知觉的女子的惯有称呼时,反应最迅速的还是砂瀑青罗。

心头一紧,他大步上前,扶起妻子,在闻到她身上的酒气并看到了碎裂在一旁的似是梅乃宿梅子酒的瓶子时,他悬了一夜的心才稍稍放下,却在下一秒,因无意中瞥见案台上的那张画而陡然一个激灵,瞬间浑身发软。

“爸爸!您不要紧吧?”罗砂虽不到七岁,但向来灵敏聪慧,很快就察觉到父亲稍纵一现的异常,忙上前询问,顺便看看母亲的情况。

“爸爸没事,你妈妈……估计是因纱罗妲的事情而悲伤过度。你们也快些离开这里,这可不是你们兄妹该多呆的地方。”出于躲避的心理,青罗敛神后不再多看那张画卷一眼,一把抱起妻子,旋即匆匆起身,逃一般地离去,不给罗砂及养女任何去问他的机会。

罗砂和叶仓皆愣在原地,两个孩子不仅难以理解绿罗昨晚的彻夜不归,也很诧异青罗突如其来的反常表现。

随后,叶仓将好奇的目光落于那张案台上的孤零零的画卷,忽然,小女孩发觉画卷右下角有一行竖版小字时,下意识地轻声念出了内容:“玉女宫……宇助太子1。”

【注释】

1玉女宫宇助太子:为后传《新火影佐樱之花扇游记》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