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32醒来

二月, 春风凛然,带着冬日的余威,锐不可当掠过宽窄宫道。越长溪站在文华殿门口, 红色宫服被吹得高高扬起, 像一抹明艳的火光。

她的视线扫过文华殿高飞的屋檐、朱红大门、冰冷的台阶, 目光始终没有焦距。

半枝系紧斗篷,好奇环顾左右,“公主,我们为什么来文华殿?这里不是皇子讲学的地方么?”

文华殿, 大申皇家贵族学校。

皇子五岁起, 每天来文华殿学习四书五经、治国之道;十四岁后,皇子离宫, 也要参加每月三次的经筵。

今天初二,正是经筵的日子,所有皇子都在。

越长溪压住高飞的裙摆,指尖微顿, 淡淡道, “随便看看。”

她们来得巧, 上午的经筵刚刚结束, 诸位皇子从大殿走出来。

最前面是三皇子,一身紫衣, 趾高气昂, 身后跟着数位随从, 各个点头哈腰、神情谄媚。仿佛一只大茄子领着几个小土豆,嘚瑟着走来。

越长溪:“……”噗嗤,不行,忍住, 不能笑!难道渣渣晖发现自己打不过她,改走搞笑路线,想活活笑死她么?

三皇子看见越长溪,眼中闪过恶毒、愤怒、嫉恨、轻慢……仿佛全天下的负面情绪同时浮现。

然而这里人太多,他只能忍住怒气,假笑开口,“皇妹,你怎么在这?这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越长溪看着三皇子,心中疑惑,他的眼睛不会累么?她看着都累了!

她扫过大殿前的皇子,似乎没有她想见的人,才漫不经心回道,“父皇同意的。”

她自幼聪慧,申帝特意允诺,她可以和诸位皇子一同学习,但越长溪从未来过文华殿。

毕竟她什么都没做,皇后尚且如此忌惮她;她若是表现出对政事的兴趣,皇后能直接吃了她!

越长溪:不敢来不敢来。

父皇竟如此偏爱她!永远都是!贱.人凭什么!

三皇子表情一阵扭曲,眼神愤恨,刚要开口时,大殿走出一个少年,他远远看见三皇子和越长溪,神情一愣,突然跑过来,“三皇兄,大学士叫您去一趟。”

“可能想与本王讨论政事吧。父皇都夸赞,本王在兵部表现甚好。”看见来人,三皇子立马忘记越长溪,她只是女人,不值一提,皇子才是他的对手。

他眯眼看向对方,不忘敲打,“六弟也要努力,听说你又没背下书,被先生骂了?”

“书很难背嘛,字多还枯燥,哪有蟋蟀好玩,”少年挠挠头,仿佛很苦恼,“明天父皇还要考,怎么办?”

三皇子仰起头,掩饰住眼中的轻蔑与得意,“放心,本王会为你求情的。”

“真的嘛?”少年眼前一亮,拍手道,“那可太好了,谢谢三皇兄!”

哼!果然是废物!三皇子瞥了对方一眼,负手离开,鼻孔都快仰到天上,临走时不忘狠狠瞪向越长溪,满脸写着‘本王下次再收拾你’。

“走吧走吧。”

越长溪翻个白眼,一脸嫌弃地挥手,又让三皇子表情一阵扭曲,都快拧成麻花了。越长溪懒得理他,她在看眼前的少年。

少年大概十几岁,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有种成熟稳重与天真纯粹混合的气质。他一身皇子宫服,眼神明亮,端正清透。

他的眼睛很像贤妃,黑灰色,柔软潮湿,像雨后的青草地。但比起贤妃,又多了一份聪慧狡黠。

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在爱中长大的孩子。

三年前她离宫时,六皇子还是个小胖子,如今已经抽条成郁郁青青的少年,成长真的很神奇……越长溪神情微恍,不知在想什么。

六皇子看见三皇子离开,才转头松了口气。

他板着小脸,努力做出成熟的样子,关心道,“可算走了,他没为难皇姐吧?”

语气亲昵又自然,说话时还轻轻拽着越长溪的袖口,虽然努力表现地像大人,但是一举一动还会露出孩子的天真。

越长溪不太适应对方的亲近,但也没有拒绝,她慢半拍回答,“你来的很及时,他什么都没做。”

“那真是太好了!”

六皇子没发现她的心不在焉,兴高采烈道,“皇姐是来找人的?我认路,我带你去。”

越长溪摇头,“我不找谁,只是偶然路过这里,现在要回永和宫了。”

她没说真话,更不可能路过这里,但六皇子没有拆穿她,很稳重地表示,“那我送皇姐回宫。”

越长溪看见小少年冻得通红的脸,把手炉塞给对方,她示意半枝先走,对六皇子点点头,“走吧。”

六皇子两手抱着手炉,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说话时会仰起头,像某种可爱的大型犬,无害而温顺。

越长溪刚给对方贴上标签,忽然听见小少年沉沉开口,“皇姐,我想与您做个交易。”

六皇子说话时,两人刚离开文华阁,还未走多远,可见他的急迫。

聪慧却不够稳重,越长溪添上一条,冷静询问,“你想做什么交易?”

六皇子捧着手炉,头垂得很低,“您帮我求父皇,让我去封地。以后,我属地的三成收入,归您所有。”

越长溪慢慢停下脚步,脸色严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皇子十四岁以后,可以出宫建府,也可以直接封王、去封地。但去了封地,非皇帝传召,不能回京,等于彻底放弃皇位。

六皇子不想当皇帝?真有人不想当皇帝么?

事实证明,的确有人不想。

六皇子道,“三个月前,皇后对我下手,我虽然侥幸逃脱,但从那以后,母妃一直很紧张很焦虑,夜不能寐。虽然她没说,但我其实都知道。我没什么本事,不知道怎么帮忙,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如果能去封地,母妃和外祖的日子都会更好过。”

他低下头,眼中飞快闪过失落,“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表现得笨一点,皇后就不会对我动手……”

装笨、藏拙,就可以不被忌惮。他看透人性,却低估了人性的狠毒。

少年比她想象中更聪明,也不是全然无害,越长溪很快意识到这点,但她却在想其他事,许久过后,她才恍惚开口,“你宁愿放弃皇位,就因为不想让贤妃担心?”

“不让母妃担心,还能保住所有人的命。这个理由还不够么?”越浮光偏头,眼神诚挚而坦然,“如果是您与孝静皇后,您肯定也会这样做。”

六皇子似乎很像说服她,甚至用孝静皇后与贤妃类比,可是……

许久后,越长溪摇头,“退让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她一字一顿道,“所以,如果是我,我不会这样做。”

六皇子一怔,陷入沉思。

*

送走若有所思的小少年,越长溪回永和宫。她一边走一边思索,回过神时,眼前出现的不是朱红色宫门,而是东厂漆黑的木门。

越长溪怔忪片刻,哭笑不得,怎么还走习惯了呢?

转身欲走时,她忽然顿住,指尖动了动,脚步一转,转向东厂更深处。

推开门时,房间里没有别人。卫良似乎刚被喂过药,唇上有一点褐色。

汤药留在嘴上最苦了!推己及人,猜测对方肯定也不舒服,越长溪拿出帕子,润湿后,替他擦掉那层浅浅的汤药。

她的动作很轻,一触即分,卫良却若有所感,冷淡的眉眼轻轻皱起,像是烦躁、又像是焦急,指节不安地蜷起,仿佛在寻找什么。

越长溪:“……”怎么回事?他是装了雷达么?还能精准定位?

她不太想搭理对方,然而,卫良的动作不停,肌肉绷紧,伤口都有裂开的趋势。

越长溪:“……”这是碰瓷吧,这绝对是碰瓷!

她无奈地叹口气,告诉自己,她都想把对方当成树洞了,付出点代价也是应该的。抓手就抓手,又不会少二两肉,卫良醒来也不会知道。

她很快说服自己,握住卫良的手,几乎是一瞬间,对方眉眼舒展,冷凝的郁气逐渐消散,像是融化的冰,乖巧地蜷缩在身边。

越长溪忍不住腹诽,原来只听说过‘精神抚慰犬’,万万没想到,她会变成‘精神抚慰人’。

她握着冰凉的手指,坐在床边,感觉不太舒服,又砰砰两下蹬掉鞋子,抱膝坐下,视线停在地面的砖缝上,开始发呆。

午后余晖洒进来、照到那条砖缝上时,越长溪才回过神,对着卫良,像对待树洞,缓缓开口,“我今天见到了贤妃和六皇子,是两个很奇怪的人。”

当贤妃跪下、并且拿出兵符,让她救救六皇子时,越长溪忽然好奇,她能让贤妃乃至整个孟家,愿意放弃一切来拯救的孩子,究竟什么样子。

所以,她没有答应贤妃,而是来到文华阁,想见见六皇子。

见到越浮光之前,她有很多猜测,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妈宝男。

然而,真正见到对方时,越长溪才发现,六皇子可以为了贤妃放弃皇位,正如贤妃为了他,倾尽一切,这对母子竟是惊人的相似。

越长溪很惊讶,毕竟在九盛城,这样的亲情并不多见。

不得不承认,两人所做的一切,包括六皇子最后一句话,的确触动她,越长溪想起孝静皇后。

孝静皇后是典型的古代女性,温柔、柔顺、服从。

她和贤妃截然相反,贤妃先是母亲,再是其他。孝静皇后则先是一名妻子,然后是一位皇后,最后才是一名母亲。

孝静皇后爱她,但更爱申帝;孝静皇后在乎她,但更在乎皇后的责任。

越长溪发现这点时,没有太大反应,毕竟她不是真正的孩童,早就过了渴望母爱的年纪。她也不愿意指点别人的人生观念,所以,她只是默默疏远孝静皇后。

而她的疏远,让孝静皇后难过,她想遗忘这份伤心,所以将更多感情投入到申帝与皇后的责任之中。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当年越长溪并没发现,还认为自己做的很对,对方不爱自己,自己也没必要勉强。直到今日她看见贤妃与六皇子,才明白一个道理,所有爱意都是双向的。

感情像是一道门,门两边各有一把锁,她已经牢牢锁住门,对方又如何能进来。

世间的情感都是这样么?

越长溪看向卫良,他已经沉沉睡去,冰冷的眉眼褪去寒意,露出春水消融般的沉静。

她这一生,似乎终于遇到一个她不想伤害的人,她也从未如此惧怕过,自己可能会被这个人伤害。

越长溪盯着两人交握的指尖,眼底忽然生出些许退意与恐惧。

“卫良,我也许不该靠近你。”

如果我像过去那般,无法正确回应一份爱意,你会不会和孝静皇后一样,疏远我、远离我、最终离我而去,而我又要为此挣扎七年。

她能熬过一个七年,未必能熬过下一个。

越长溪垂眸,午日阳光透过帘幕洒在她脸上,像一片厚重的阴霾,将过去的阴影投进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卫良,毕竟两辈子加起来,她从未喜欢过任何人,也甚少被别人喜欢。但她知道,她绝不愿意再经历一次地狱般的七年。

越长溪顿了顿,似乎下定决定,缓慢却坚定抽出手指。

被包裹住的指尖突然接触冰冷的空气,仿佛从盛夏一瞬间迈进冬季,冷得她发颤,越长溪盯着指尖,像盯着某个无法跨越的鸿沟。许久过去,她恍恍惚惚抬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瞳孔。

卫良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良一觉醒来。好消息是,公主终于发现他的心意;坏消息是,他可能要追妻火葬场了(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