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旧人

将灵山是雍氏停灵之所,雍氏嫡系故后都葬于此处,山顶亦有家庙安放灵位。而目前为止最后葬于此处的是雍寒山与黎缨络的一子一女,是雍黎的长兄长姐,曾经的璟王世子雍青阳和安阳郡主雍明月。

当年雍青阳与雍明月同逝于北境战场,遗骨被寻回之后便被葬在此处。雍黎每一年也都会抽时间来将灵山看看,她印象里长姐是温和清傲的女将风度,而兄长流于表面的却是一贯尔雅高华。

如今八年已过,她却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寒雪红梅中长姐凌冽剑意里透出的舒散清华,也记得雨夜檐下兄长平和疏阔的琴声中透出的金戈杀伐。

最是人间留不住,这样一对天之骄子,终还是被天所收。

雍黎没有在将灵山停留太久,为他二人灵前添了三柱清香便启程往华阳去了。她知道哥哥姐姐的骄傲,不是永享庙堂,不是灵位上的追封,而是曾经如母亲一般为上璋百姓洒了满腔热血。她也知道长兄长姐并不希望自己沉于旧事,不得自拔,知道他们对自己唯一的希望便是自在地活着。

雍黎从将灵山直接经明州去华阳,并未再返回平皋,说起来华阳府离平皋不过就隔了一个明州,不过两三日的路程。她这两年都住在华阳,从前的华阳行宫,现在的华阳府,如今算来也就雍黎一个主子,甚至比之璟王府还要冷清许多。

华阳府门前,雍黎一掀车帘就看见珍娘带着人等在外面,见她下来忙就迎了过来,雍黎心下一暖,眼角已带了笑意。

“马车高,殿下小心些,别摔着。”珍娘扶着车辕,小心地接了雍黎下来。

一身素衣的珍娘头发微微挽起,发间只简单簪两支朴素的珠花,她的面容普通,而面对雍黎时笑意却极为温和,一举一行皆有大家女子的从容风范。

她曾是华阳长公主身边司剑的侍女,华阳长公主每次出征她都会随侍,当年那件事后,她伤了心肺一身功夫尽失,雍黎便把她安置在华阳府。

雍黎虚虚搭握着珍娘的手腕,虽面上还是平常对人的疏冷神色,但显然比对雍寒山要亲近许多,“外面寒凉,何劳你亲自出来接我。”

“我没事,就等着您回来。之前听说殿下受伤,如今可好了?”珍娘细致地给雍黎拉好有些松垂的披风,殷殷询问。

“有崇先生在,没有大碍。”雍黎看了眼打扫装点地尤为隆重的府门,握了握珍娘的袖子,笑道,“今日风大,快进去吧。”

华阳府虽是帝王行宫建制,但并无太过的富丽堂皇气象,而景致排布颇有章法,很有北地疏阔气象。

华阳军从年初开始编制整改几本已经步入正轨,雍黎此次回来倒也不是专为华阳军,这次承旨回京,估计每个三两年回不来,华阳府内一应大小事务,人员安排总得有她过目之后才能妥善处置。

进了内院,雍黎让珍娘先回去休息,自己却往府里最北边的一处荒无人烟的院落去了。在赫赫煌煌檐宇重重的华阳府内,这样一处掩在竹林子里的院子显得尤其不起眼。

雍黎在这小院歪斜腐朽爬满藤蔓的门前站了站,透过歪斜的门缝能看到院子里的另一番景象。不大的院子分门别类地种了数十种草药,许是侍弄的人花了不少功夫,那些草药长势葳蕤茂盛,连空气中也带了淡淡的药香。

站了良久,雍黎伸手轻轻推了推门,腐朽的大门缠着藤蔓便倒了下去,压坏了墙下的两盆忍冬。

雍黎颇为可惜地看了眼那两盆忍冬,然后不甚在意地踏了上去。大门离院子里的主屋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雍黎还未走到檐下,便听到屋内有男子清朗温润的声音,“我以为朽门青藤是腐朽中见生机,也算是自成一景,殿下今日这动作还真大了点。”

雍黎没有说话,只是抬眼便见得那男子从里面打开了门,灰蓝色泛白的衣色一瞬间被阳光照着,有些灼灼地刺目,尤为晃眼。

那男子脚上耷拉着木屐子,闲闲散散地披着头发,眉眼间有种清和大气的绝美,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还握着几枝晒干的叫不上名字来的药材。

雍家黎家素来出美人,雍黎也自认见过不少容貌不凡的人,但那些人容貌大多精致深刻,让人见之难忘。而这人的容貌却带着种迷离朦胧,如隐在山间云岚中的朗月,飘忽朦胧,却着实有着震撼人心的美。而这种美却丝毫未被他眼角美人迟暮的皱纹所掩,反而更增添了历经沧桑积淀下来的沉浑。

“我们这算第一次见面吧?如何称呼?”雍黎正对着他站在门前,微微仰头。

“按辈分我当得你称一声叔叔,我过这称呼我似乎听不太习惯,你还是直接称我南璇吧。”南璇开着门,也没管雍黎,只丢下这一句话便转身进去了。

雍黎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波澜不惊地走进去,屋子里一应摆设简单质朴,不过打扫布置地极为顺眼,临窗的一条长案密密齐齐地排列着各种药材,一进去便能闻见扑鼻的药香。

南璇在矮榻上坐着,倚着桌子挑拣药材,听到雍黎靠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淡淡道,“我以为你并不想看到我的,怎么?殿下今日来是替你母亲给我送鸩酒的?”

“你何时回来的?”雍黎看着窗前静坐的男子,语气中没有带一点情绪。

南璇轻笑一声,浅笑着转头正视她,“九年前你母亲没有杀我,我也应诺消失了九年。我自问来去行踪隐秘,而你也从未注意过这个地方,那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华阳行宫如今也算是我的地方,我不在意这个偏僻的地方也不代表我没有注意过这里。你这九年在这里呆了多久我不知道,我也确实是三年前初到华阳时才知道你还活着,当时我便知道,原来母亲待你一直与他人不同。”

雍黎平平淡淡的语气中不无追忆,她神色朗然,南璇在这份朗然里却看出几分死灰,他笑了笑,放下拨弄的药材,随意掸了掸手。

“她的那份不同,终究不是我想要的。我承她这份不同,苟活了九年,却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不过到如今,我倒是想明白了。”他看着雍黎,神色平静,“事事循环,自有因果。造成最终的果报也许会有无数的缘由,当年那件事还未有个结果,我如何能轻易地消失。”

雍黎看他这般神色怡然,渐渐才将眼前这人与母亲曾经的只言片语中那人的形象重叠起来,她想,若不是因为他,母亲又如何能与父亲反目才愤而奔赴战场?但如他所说,事有因果,那件果的因,到底不只是因为他,便是没有因他与雍寒洲而造成的父母的龃龉,以母亲的心性,又如何能退避锦绣而置战乱不理?

“你既然早早地就抽身出去,这天下之大由得你四海徜徉,为何要回来?你究竟有多恨璟王府,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对璟王府出手?”

“宣阳公主说笑了,我一个已经死了九年的人,又怎会再插手那些乌糟事?”南璇不动声色地笑,“你虽未曾见过我,但我想你也该对我知道那么一二,你以为我的手段就只是那么点到为止?要我说,黎贤背后那人,不过是耍着他试探一二罢了,亏他还以为自己得了天下大才,当真可笑!”

雍黎见他神情不似作假,虽不知道为何自己得到的消息隐隐绰绰地指向这人,但心下却已相信了他的话。她也相信母亲的眼光,能得母亲推崇引为知交的人,即便承了一点点旧谊,也不会如此大喇喇地把矛头指向璟王府。

“是我失礼了。”雍黎微微欠身,顿了顿又道,“今日来此,我不是与你释怨的,母亲已去万事皆空,我想对于所有置她如此终局的人,即便我不恨,恐怕也不会轻易原谅的。但家师曾对我说,不希望我的格局只限于往日仇怨,我亦不想背上不得不背的罪孽,所以,我也劝你,早些放下吧。”

南璇捏着几颗使君子在掌心摩挲,目光却落在雍黎身上,他道,“你比你父亲通透,却远没有你父亲心狠。”

他笑了笑,看着雍黎继续道,“其实也不然,你父亲心狠,你又何尝不是?你对自己比任何人都狠,你从一开始就堵了自己所有的退路,而你逼自己走的那条路却是真真切切的一条死路。”

“死路?”雍黎嗤之以鼻,“你又怎知我不可能死地求生?”

“璟王府华阳府早已卷入其中,你还有何依仗可以死地求生?远在定安高高在上的那位帝王?”南璇笑意中颇为不以为然。

“我的依仗,从来都是我自己。”雍黎负手而立,身姿昂然,她这般卓然意态,即便身形清瘦却依然挺拔傲立如玉山,这般的女子,如何需要以他人为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