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山里落了一场大雪,将世界染成银装素裹的白。
纱织背着箭囊穿过光秃秃的白桦树林,寂静的林间听不见其他活物的声音,唯有微陷的脚步声在清冽寒冷的空气里回荡。
——「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有啊。」
——「你。」
来到标记过的地点,纱织拂开地面上的遮蔽物,前几天设好的陷阱空空荡荡,周围的雪地平整干净,显然未曾有活物光顾。
……
她毫不意外地叹了口气。
眼前浮现那一日的场景,披着人皮的妖怪站在红枫飘落的林间,一瞬间露出了她无法理解的古怪表情。
……应该是害羞了吧。
看对方的反应,好像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直接的求爱。
下次是不是委婉点会更好呢?
在战国时代待久了,一不小心就受到当地风土人情的影响,她差点忘了不是所有生物都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
晴朗的冬日在白桦树的枝桠上闪烁着微光,纱织重新调整了一下陷阱,换上更加新鲜的饵食,背上箭囊回身走去时,忽然感到背后跟着什么东西。
被奇怪的直觉牵引着,她回头一看,一只落单的蜜蜂无声地震动着翅膀,不远不近地借着白桦树的掩护跟在她身后。
她最近隐隐约约觉得有股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只要她出门在外,不论是在打猎,还是痛殴妖怪,那股气息都似有若无地缀在她背后。
一开始以为对方是冲着四魂之玉的碎片来的,后来又发现好像并非如此。这些天来对方一直按兵不动,仅仅是在暗中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没有散发杀气,同样也感受不到恶意。
……既然对方看起来并不像是来找茬的,纱织之前也就放任对方去了。
纱织在雪地里一跃,瞬间缩短距离,在那只奇怪的虫子逃跑之前伸手一抓,轻轻松松揪住对方提了起来。
“你是落单了吗?”
在这种寒冷的季节,蜜蜂应该都待在蜂窝里取暖过冬才对。
快速地震动着半透明的翅膀,那只虫妖像蜂鸟一样试图从她手里倒飞出去,纱织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若是蜜蜂的话,对方的体型明显过于巨大,从头到尾足有她的手掌这么长,红眼六足,黄色的躯壳上横着黑色的斑纹,靠近头部的地方裹着一圈……紫色的毛毛???
纱织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再次定睛看去,那只虫妖的脖子周围确实长了一圈紫色的毛毛,看起来有一点点像贵妇的围脖。
没能抗拒诱惑,纱织戳了戳那一圈紫色的毛毛,发现手感意外柔软,忍不住又伸出手指挠了挠。
那只虫妖身体一僵,仿佛被人戳到了奇怪的穴位,忽然软趴趴地落到了她手里,翅膀都耷拉了下来。
纱织回到屋里时,发现阴刀和往常一样,坐在围炉边神色难辨地盯着卧在余烬里木偶。
“阴刀,阴刀,”她抖落身上的积雪,斗笠往门边一挂,献宝似的将看起来像蜜蜂的虫妖往他面前一递,“我给你带了一只宠物回来。”
仿佛生怕对方不敢兴趣,她伸出手指挠了挠那只最猛胜的毛毛,躺在她掌心里的最猛胜抖了抖翅膀,舒服得眯起了眼睛,一副完全不想动的样子。
“……”看清了她托在手里的是什么东西,阴刀的面皮似乎轻轻抽动了一下,表情一下子变得分外复杂。
“是吗。”他慢慢地说着,视线落到那只最猛胜的身上,“你带了一只……宠物回来。”
说到宠物二字时,他漫不经心地加重了语气,看起来完全不想动的虫妖忽然一抖,格外迅速地振动翅膀离开她的掌心飞了起来。
“你觉得大黄这个名字怎么样?”纱织兴致勃勃道。
阴刀瞥了她一眼,看起来似乎……不太开心。
自从枫林里发生的事情之后,他就表现得有些不大对劲,褪去了温文尔雅的伪装,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纱织觉得这才是对方真实的模样,因此觉得对方的阴阳怪气也十分可爱,简直就是惹人怜爱。
“那就叫小黄吧。”她干脆地做出退让。
随手往空中一抓,她将那只看起来十分心虚,仿佛瞬间就蔫吧了下去的虫妖拎到阴刀面前,放到他的手掌心里。
触到冰冷苍白的掌心,那只最猛胜倏然一颤,乖乖巧巧地蜷起六足,装死一般躺在阴刀的手里一动不动了。
“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哦。”纱织高高兴兴道。
阴刀垂下眼帘,带着几分玩味地看着手中的最猛胜。
“不继续撒娇吗?”
那只最猛胜装死装得十分努力。
纱织:“你需要挠挠它脖子旁边那一圈紫色的毛毛。”
“哦?”阴刀动了动手指。
躺在他手中的最猛胜看起来快要应激了,好在纱织总算离开围炉边,去土灶边做饭去了。
大雪封山,平静的日子如流水一般逝去,纱织听说城里的那些武士喜欢在不打仗的季节举行冬狩,不知道从哪里居然买了一匹马回来,牵到屋后的空地上养着,还抱来了一大捆稻草。
阴刀不怎么出门,但不论是人还是妖怪,都需要偶尔活动活动身体。
“我教你打猎吧。”
纱织背着箭囊,兴致高昂地牵着马匹走在前面,带阴刀来到她曾经练习射箭的空地上。不远处的树枝上垂着简陋的箭靶,用草汁混合的深色颜料涂了个圆形的靶心。
束起墨色的长卷发,阴刀站在林间的雪地上,斑驳的阳光落下阴影,映得他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弯弓搭箭的侧颜如玉石般清雅流丽。
“胳膊肘再抬起来一点,脸颊离弓弦远一点,小心被刮伤——”
咻的一声清啸,利箭离弦而去,又狠又稳地……扎入了靶心下方的树干。
接连几箭,对方都是漂亮而完美地偏离了挂在树枝下的靶心。
……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吗?看起来不像啊。
纱织在心底小声嘀咕。
阴刀收起长弓,表情不辨喜怒。
“抱歉,我不太擅长用弓。”
“……没事。”纱织轻咳几声,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他一眼,“要不,今天我还是先教你如何设陷阱吧,怎么样?”
阴刀似乎弯了一下嘴角:“甚好。”
纱织带他来到布下陷阱的地方,冬天的积雪盖过了枯枝和落叶,她选了山中鹿群寻找水源时的必经之路,过去几年总能凑效,今年却惨遭滑铁卢。
晴朗的山谷空旷寂寥,阳光映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得有些刺目的白光。
纱织感受到地面的震动时,第一反应就是把阴刀往旁边一推,脚下的地面在下一瞬应声而裂,潜伏在地底的妖物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破土而出,张开深渊巨口,黑色的瘴气汹涌而来。
铺天盖地的瘴气霎时吞没了林间,好像漆黑的云层落到了地面。
“……把四魂之玉的碎片交出来——!!”
那只妖怪扭动着丑陋的巨大头颅,明明长着一张人形的脸,裂开的嘴巴里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倒齿,一圈又一圈,直到喉管深处,看起来如同通向地狱的深渊。
“吵死了,你们这些台词重复的文盲!”纱织给了那只妖怪一刀,没有伤到要害,对方躲得太快,从地里伸出的身躯像蛇一般灵活,一扭一转,勉强擦着她的刀锋而过。
她趁机将脸色苍白的阴刀托到马背上,一刀斩断系在树上的绳索:“快走!”
吃痛的马匹嘶鸣一声,抬起前蹄,落地之后疯了一般地狂奔起来。
“别想跑——!”
人面妖怪张开嘴巴,吐出滚滚瘴气,纱织跳上树干借力一蹬,一刀直接照着对方的嘴巴抽去。
骨裂牙碎的声响,轰然落地的巨鸣,飞溅而出的妖怪之血落到她脸上,滚烫得几乎要冒起烟来,落到锅里的话几乎都能听见油滋的声响。
纱织表情不变,踩在那只妖怪的头颅上,刀尖向下,猛地往下一刺,劈开血肉筋骨,刀刃直直贯穿了那只会吐瘴气的嘴巴,将它钉在原地。
吃痛的妖怪惨叫起来,蛇一般的身躯剧烈翻滚,不断拍打着地面,甩起无数雪块碎石。
“老实点。”纱织一转刀柄。
躺在地上的妖怪却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嗓音混杂着血肉碎末,它一边用那张人类般的脸咯咯笑着,一边从喉咙里发出诡异的震动。
不详的预感随寒意窜上脊背,纱织视线一转,埋藏在地面下的另一颗头颅忽然破雪而出,追着阴刀离去的方向张开了利齿遍布的森森巨口。
大脑空白,那只妖怪的头颅速度极快,马匹虽极力狂奔,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却在不断缩短,眼见着那深渊巨口就要将阴刀连人带马一起吞入肚腹,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忽然回头——
咔嚓一声,仿佛树干折断、岩石碎裂的巨响,城池的门扉轰隆隆落下,死亡的阴风刮起长发衣袍,在将要卷上身躯的那一瞬间,一股力道忽然将他猛地推了出去。
失重感,时间暂停,雪地轰鸣,天上的太阳白得耀眼,纱织在最后一刻险而又险地赶到,一刀切开了那只妖怪的人脸,滚烫的血液随着刀锋飞旋而出,马匹哀鸣着滚倒在地,冰冷的雪像海水一样扑脸而来。
“……哎,好像有点,糟糕呢。”湿润的血水从指缝间溢出,纱织将刀插在雪地里,手捂着腹部,视野开始黯淡、倾斜。
然后她听见噗通一声——世界彻底黑暗。
……
……
纱织觉得自己好像晕过去了。
意识浮浮沉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仿佛回到了屋内,闻到了围炉里炭火灰烬的味道。
一股极其令人讨厌的感觉将屋前屋后围得密不透风,她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那道声音低沉、阴冷,染着微微的嘲讽,仿佛在笑,但听起来似乎又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想趁这个机会抢夺四魂之玉吗?”
屋外的人在对谁……对什么东西说话?
“……很遗憾……”
“那是我的东西。”
哗然的风声骤然响起,好像有暴雨敲打着屋脊,大地跟着裂开震颤,无数的妖怪或发出哀鸣或发出咆哮,乱糟糟的刺耳声音往同一个地方疯狂涌去,接着,飓风倏然止息,所有的声息刹那平静,安静得近乎诡异。
……应该是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吧。
纱织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木门滑开,夜晚的寒意短暂涌入室内,好像有人走了进来。
眼皮被沉重的疲惫感黏在一起,她微微睁开一条缝隙,黑暗的室内,围炉里的火光镶嵌着一条金边,靠近的人影遮去那光芒,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
“……醒了吗。”
痛觉还没恢复,模模糊糊的意识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纱织抬起眼帘,短暂清晰起来的视野里映出阴刀熟悉而陌生的脸。
……
原来没事啊。
好端端地坐在她身边,看起来毫发无伤,连头发都没少一根。
她还是挺可以的。
注视着她的人似乎轻轻蹙了蹙眉,纱织伸出手,手指在空中晃了几晃,最后抓住了仿佛是衣襟的柔软布料。
……
……反正说不定是梦。
手指陷入带着体温的柔软布料,纱织拉住对方的衣服,仰起脸晕乎乎地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