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隐约记得自己已经死了,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从漫长的混沌中醒来时,身体感觉不太对劲。莫名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她原本的身体,而且里面不止有她的意识,还有别的东西存在。

同一个身体里寄生着两股意识,这件事听起来就十分不妙,好在她不是被寄生的一方,而是莫名其妙在这个躯体中醒来的意识之一。

坏消息是这个身体里的另一个寄生物,它似乎比她到得更早,早在宿主死亡之前就已经如章鱼一般牢牢盘踞在这个躯壳深处。

对于她的到来,它好像很惊讶。

她也很惊讶,惊讶于自己居然还活着的事实,惊讶于她睁眼就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

空气冰冷窒闷,头顶的灯光惨白得刺眼,隔着一层塑料薄膜看过去,就像水面遥远的幻光。她试探着伸出手,手指抠到尚未合拢的拉链,停顿片刻后,将其往下一拉。

刺鼻的消毒水味差点让她打了个喷嚏。

她爬出涂着荧黄警告的长袋子,发现自己站在一堆相同的袋子上。那些袋子堆得足够高,刚好能让她够到大型垃圾箱的边缘,费力地将自己的上半身翻过去,然后再将下半身也一起带过来,接着砰的一声,狼狈不已地摔到地上。

这里似乎是什么医疗废物的集体处理室,周围空空荡荡,铁灰色的金属墙壁上印着她没有见过的标识。

「神罗」——鲜红的标志由两个相叠的正方形组成,听起来不像医院的名字。

随着大门开启,气液的声音流泻而出。她凭直觉往柱子后面一躲,从头到脚笼罩得严严实实的工作人员走进来,在她刚刚爬出来的大型垃圾箱前面停下脚步。

“真晦气。”那个陌生的声音说,“处理实验废品的工作怎么总是落到我们头上。”

另一名工作人员来到墙边,随意地输入了几个密码。金属墙壁如同巨兽的嘴巴上下开启,露出焚烧炉黑暗幽深的内部。她睁大眼睛,滚烫的火焰下一刻轰燃腾起,从漆黑的余烬中吐出赤红的热浪,扭曲的空气嘶鸣着扑面而来——

刺耳的闹铃划破了梦境。

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帘布照进来,她迷迷糊糊伸出手,往床头啪的一按。

世界清净了。

静止的世界很快就要忙碌地转动起来,她在被窝里赖了十多分钟,磨蹭着来到洗手间。洗漱完毕时,她关上水龙头,不可避免地和镜子里的倒影打了个照面。

在这个人均颜值超高的世界里,镜中映出的面容看起来二十岁左右,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这一点曾经帮了她不少忙。至少当她时隔十年回到神罗公司再就业时,没有人怀疑她贫民窟出身的经历是否真实。

神罗公司掌握了这个世界的核心科技——魔晄。通过加工魔晄提供电力,神罗改变了人们现有的生活方式,是跨越地域如同世界政府般的存在。

这个势力庞大到过分的公司,不仅拥有专属军队,还在总部建立了这个世界最发达的钢铁城市,米德加。

米德加分为上下两层,神罗公司总部位于上层的市区,市区由巨大的承重柱和圆盘托起,离地足有五十米高,是不折不扣的浮空都市,下层则是常年缺乏日照的贫民窟,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由环绕的铁轨相连,她前不久才搬到了“上等人”居住的市区,总算可以早上多睡一会儿。

换好西装,拎上背包,出门前,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员工id卡还落在桌面上,右手手指一勾,将飞来的id卡顺手揣到口袋里。

今天是普通的阴天,空气里的魔晄浓度保持在据说不会危害人体的程度之下。远远望去,矗立在米德加中心的神罗总部就像一只钢铁巨兽。铁灰色的管道虬结盘绕,内部倒是装饰得富丽堂皇,宽敞的大厅人来人往,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豪华的地毯拾级而下,不知道的还要以为这是什么欢迎社会名流的地方。

和米德加相比,世界上的其他地区大多贫瘠落后,有点野心的人都想到神罗工作,但怀有这个愿望的人没有几个像她这样,以图书管理员为目标。

人人都想着往上爬,争取在最适宜居住、魔晄浓度最低的住宅区分到员工住房。相较之下,图书管理员没有什么上升空间。

但是,图书管理员工作清闲,工资养活一个人绰绰有余。在神罗公司入职以来,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存够钱后离开这个鬼地方,到西大陆的阳光海岸买个房子养老。

叮咚一声,电梯抵达目的地。神罗总部的图书馆位于六十二层,紧邻米德加傀儡市长的办公室。偌大的圆形图书馆目前只有她一个图书管理员,上班时间鲜少有人造访。她打开电脑,登入账户,熟门熟路地开始摸鱼。

熬到午休时间,她端着热巧克力来到员工餐厅。高耸的落地窗映出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巨大的液晶屏幕正滚动播放新闻,周围站了一圈全神贯注的神罗员工。

作为这个世界的霸主,神罗公司一一消灭了反抗的势力,只剩下名为五台的国家还在负隅顽抗。

和五台的战争进行多年,直到神罗投入特丨种兵部队,僵持的局势才开始以山体滑坡般的方式朝着神罗一方倾斜。

再过不久战争就能结束了。

电视播放到大英雄萨菲罗斯近日将回到米德加的新闻时,气氛明显热烈起来,顺着这个高涨的情绪回去加班,说不定能一口气为神罗加班到凌晨两点。

——加班的人肯定不包括她就对了。

傍晚,她准时离开工作岗位,路过大厅时,前台的员工笑着打趣她。

“又是第一个下班回家的人吗,利娅?”

她的名牌上没有姓氏,只有她当年混进贫民窟时随便给自己取的名字。

虽然当时是因为偷懒,但这么做也带来了不便之处,比如不熟的人也会亲昵地称呼她的名字。

她稍微晚了一些抵达车站,错过了回家最早的那班车。夜色中的米德加华灯初上,浮空的钢铁都市在黑暗中散发着魔晄般的盈盈绿光。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里的上空都笼罩着魔晄炉排放的工业废气。

周围人影晃动,在神罗工作不代表拥有在上层定居的居住证,就算是神罗总部的员工,也有不少人下班后要乘坐长长的列车,回到下层的贫民窟。

叮咚一声,空洞的广播响起。西装革履的人们纷纷抬起头。

“列车即将进站,请各位乘客注意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谢谢合作。”

呼啸的风声隐隐传来,铁轨震动的声音由远及近,铁道附近的石子像人类的牙齿一样颤巍巍地跳动起来。她蹙了蹙眉,忽然在那一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空洞的声音还在机械地重复:“列车即将进站,请各位乘客注……”

列车的光芒照入瞳孔,刺目的光线亮如白昼的太阳。过于璀璨的光芒收缩膨胀,炸裂开来时地动山摇,滚滚热浪吞没了所有乘客惊恐的尖叫。

黑暗中不断回荡的金属音,慢慢收束成一线。

断开的声音在记忆里连续起来:……请各位乘客注意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谢谢合作。

再次踏足神罗总部是几年前。她费尽心思进入神罗实习,每天搭乘同一班列车来往于上层市区和下层的贫民窟。

她每天做着最枯燥的工作,整理永远都整理不完的文件,尽力在存在感上模仿办公室里的盆栽,而且成效颇为显著,证据在于她安安稳稳地从实习转正,没有人知道她曾经侵丨入过神罗科学部门的数据库。

在神罗公司实习的那一年,她将全部时间都花在寻找陈旧的实验数据上,但那无异于大海捞针。现实里的证据,除她以外都被毁尸灭迹,数据层面的证据也是如此,失败的秘密实验被销毁得干干净净。

她几乎都要放弃了,直到「杰诺瓦」这个名字隐藏在密密麻麻的字眼中,极其偶然地跃入眼中。

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和她共同寄生在这个身体里的东西,很明显是一种活物。它没有语言,却有一定智慧,发现自己在身体的控制权上争不过她后,它选择了暗中蛰伏,只有偶尔像这样的时刻,它才会探出意识的触须,宣告自己不容置疑的存在。

她无法和它交流,只能感受到模糊的概念和意图。比如像现在,她就能感受到对方似乎想要告诉她什么,就如同她当时选择在米德加的贫民窟留下来时,对方却催促她离开米德加西行的时候一样。

她不知道它当时想让她去哪,反正肯定没什么好事。所以她将那团意志按了下去,按回漆黑冰冷的水泽里。但顽强的触须缠住她的意识,将陌生的画面送入她的脑海:寂静的冰川,呼啸的风雪,模糊晃动的人影。破碎的景象最后定格于一个画面,盈盈流动的魔晄上立着圆柱形的容器,灰蓝色的肢体缠绕着血管,妖异而森冷。

她突然喘了口气,如同溺水的人破水而出。吃力地睁开眼睛时,慢慢清晰起来的世界黑红一片,炸毁的车站只剩下钢筋铁骨的废墟。

时间仍是夜晚,黑烟和火光遮蔽了视线,她发现自己被困在狭窄的三角空间底下,头顶压着厚重的水泥板,边缘露出血淋淋的电路。

温热的触感沿着额头淌下,她随手抹了一把,借着烧得炽亮的火光眯起眼睛,毫不意外看见了一手血。

火海燃烧的声音震耳欲聋,世界却反而诡异地安静下来。

因为失血过多,她觉得有些累了。粗粝的石子硌入脸颊,但她懒得起身。她知道自己不会就这么死去,体内的寄生物相当顽强,求生意志比她强烈多了,原本的宿主死亡后也不肯放弃这个躯体。

她能活着,全靠体内的寄生物一直在努力地维持这个身体的各种机制。

她闭上眼睛。就算是做梦的时候,她也鲜少梦到前世。过去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也许是因为丢失了这些重要的东西,她发现自己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如果是以前,遇到这种可怕的袭击,看到这么多血,她应该会很害怕。

在这个身体里第一次醒来时,看见被丢进焚烧炉里的尸体,她一定会怕到脚软,连续做好多天的噩梦。

她睁开眼睛,火海还在燃烧,她能想象钢铁的不夜城陷入了怎样前所未有的混乱,再过不久,治安维持部门就会抵达现场。

她想起自己这些年存下的存款,想到她还未实现的退休目标,用手肘支起身体,膝盖抵住碎石遍布的地面。

……要移开碍事的水泥板吗?

因为身体受了伤,注意力变得有些分散。身体里的寄生物虽然生命力顽强,这个身体却不太争气,要不然也不会在最初的实验中成为废品。

她正要集中精神,头顶传来一声不祥的细响,裂缝飞快扩大,悬挂在废墟上方的钢筋原本就摇摇欲坠,撑到极限后如枯枝骤然断裂,携着呼啸的厉风砸落下来。

就在那时,有人握住她的手腕,忽然将她往外一拽。

那股力气比她大得多,轻而易举便将她从钢筋水泥底下拉了出来。

身后的废墟在巨响中坍塌,扬起不输给滚滚浓烟的漫天烟尘,忽然从阴影落入火光中的世界,她踉跄了一下,对方松开她的手腕,改而扶住她的肩膀。

黑色的皮革柔软冰凉,那个人似乎比她高很多。幸好他比她高很多,要不然她撞到的,就是坚硬的银色肩甲了。

“……站得起来吗?”

冷静低沉的声音隐约有些熟悉,她曾经好像听过,但那个声音从未在现实里,从未在她的耳畔响起。

视野边缘不知何时多出了其他身影,那些身影灵敏地跨过废墟,四处搜寻幸存者。是治安维持部门……不对,是结束任务后从五台回到米德加的特丨种兵部队。

人类呼喊的声音,烈火燃烧的声音,遥远得如同隔着水面传来。空气灼热滚烫,灌入浓烟的肺部呼吸不畅,胸腔里的心脏拼命跳动着——那算是她的心吗?

体内的细胞异常活跃,仿佛加速沸滚的水,是因为周围的温度,还是因为遇到危险时求生的本能?

……不,更像某种奇异的共鸣。

她抬起头,和银色长发的高大男人对上目光。他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纤细的竖瞳嵌在碧绿的光之河流中,视线相触的瞬间,她的大脑嗡的一声,无数支离破碎的意念刹那绽放,光怪陆离似万花筒旋转的内部。

如同神经元短路,所有思绪模糊成雪花噪点,慢慢褪色成寂静的空白。

在命运初始般的空白中,身体深处传来噗通一声。

那好像,确实是她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开始的时候大概是五台战争结束的一年前,也就是ff7游戏里的1999年。

萨菲罗斯真的太香了,我即使是忙到要死,钉在研究里了,我也要在论文的海洋里,用这腐朽的声音喊出: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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