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擂钵

从七月初的大爆炸后,过去了三个月。

无论是安置灾民或是处理爆炸现场,政府都丝毫没有作为,像是全然不知道发生过这么一起严重灾祸一样,将满是断垣残壁与四散着零碎尸块的巨大坑洞视如无物。

政府似乎决定舍弃这一块与横滨市中心仅以一条桥相连的人工岛了,近一个月新出版的横滨地图,甚至将人工岛的存在抹去,让其真正成为一个仅有横滨人知道的禁地。

暑假期间,各个极道势力为了维持横滨表面上的繁华,惯例进行了一番大清扫,将在爆炸中幸存下来却已无家可归的受灾户、平时就居无定所游荡在横滨街头的流民从大街上、暗巷里驱赶开来。

只要他们远离观光客常出现的地方,离开好不容易找到的栖身之所后能去哪里、是死是活,极道势力并不在乎。

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无法反抗语气不善的驱逐者,最差的孑然一身,好一点的带着纸板纸箱和塑料遮雨棚,在不断的驱逐与被驱逐中,宿命般理所当然的——

聚集到了死寂的爆炸坑洞外。

有的人是回了“家”,有的人是头一次过来,无论如何,这个充斥着烟尘与尸臭等等各种难闻气味的巨大又规整的圆形坑洞,安安静静的接纳了一切。

就在坑外稍远一些的地方,矗立着若非突如其来的爆炸而停止施工,绝对能成为横滨地标之一、高耸华丽的建筑“骸塞”。

突兀耸立、又微妙的与满目疮痍交相辉映,显出无与伦比的震撼感来。

骸塞,仿佛预示着不祥的名字。

已成废墟的钢铁巨人,冷冷注视着眼前为了一口食物、一个能挡雨的位置而互相撕咬、狼狈不堪的可悲景象。

“像住在擂钵里一样。”

有流民如此自嘲。

而他们便是擂钵里被命运肆意玩弄的东西,互相倾轧、彼此折损,最终全数化作尘埃。

太宰遥踩着半空中的薄冰,从被爆炸**及而碎裂的彩绘玻璃处进入骸塞。

他坐在窗沿边,双腿悬空,闭上眼睛“看”向底下。

规模恐怖的深坑中央空空如也,早在爆炸瞬间气化消失。靠近外围、快要来到坑外的地方,还残存着几许建筑残骸,裸露的钢筋和巨大的石块散落一地。

坑外的建筑尽皆受到波及,房屋震碎、起火,倒的倒塌的塌,不知死了多少人。

骸塞虽意外的稳固矗立,却也被阻断了一楼所有的入口,没有特殊能力的人根本不可能进入骸塞里。

在无数流民来到这里之前,尚有爆炸后侥幸生还,却也无法从这里离开的稚龄孩童留在这些毁坏的建筑里,和成群结队的野狗一样,靠着四处寻找建筑里残余的食物度日。

不断迁移过来的流民可丝毫不同情他们。

有点武力的人占据了坑外摇摇欲坠但尚且能遮风挡雨的废墟,将孩童从栖身之所驱逐;被驱逐的孩童与同样孱弱无力的人,被驱赶进了爆炸坑洞里。

就着钢筋和石块,用纸箱、塑料布、各种有限的材料建起了潦草的“房屋”。

大量流民开始聚集于此仅约莫一个月时间,擂钵状的坑洞里外,正在形成无序的秩序,逐渐有了贫民窟的雏形。

强者欺凌弱者,弱者苟延残喘。

在这里,人类褪去人性与尊严,化作即使痛苦不堪,迷茫惘然,也要挣扎着在泥泞中存活下来,为了摆脱死亡而奔走相争的——野兽。

太宰遥看着一名壮硕的男子将瘦弱的黑发男孩踢倒在地,抢走男孩手中紧握的一块过期面包。

男孩看着比太宰遥要更年幼一些,两鬓带着有些病态的灰白。

太宰遥叹了口气。

一个冰棱悄然出现在男子必经的路上。

抢了食物就走的男人,猛地被绊了一下,因地势问题,竟是向着前方滚了两圈,撞在断裂的墙上,被本就摇摇欲坠的砖块砸在头上,顿时昏了过去。

作为罪魁祸首,太宰遥都看得目瞪口呆。

他只是看不惯特地逮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欺负的男人,小小的出口心里的闷气罢了,谁知道竟然引起这么大的连锁反应。

倒在地上的男孩也看得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撑着地勉力站起来,蹒跚的走到昏迷的男人附近,将滚落的面包捡起来,抱着伤势、咬着牙奔跑着离开原地。

倒是无意间帮了那孩子一回。

男孩藏进爆炸坑洞里的一处小遮雨棚,棚里传来年长女性虚弱的声音:“龙之介、咳咳……是妈妈没用……咳、咳咳……”

悲欢离合。

太宰遥慢慢收回目光。

或许该让哥哥也来看看这个地方。

太宰遥思索着。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就算不知道生存的意义,却还是艰难的挣扎着活下去。

只是单纯想要活下去。

这就是“活着”最基本的意义吧。

“什么啊。”太宰治鼓着脸,“遥竟然偷偷一个人到好玩的地方去了!”

太宰遥刚回到家,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太宰治就叉着腰控诉。

“咦、哥哥怎么……”他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身上无数的窃听器定位器,偏了偏头,明知故问:“我今天去了很多地方哦,哥哥说的是哪里?”

“当然是人工岛上的‘擂钵’啊。”太宰治从榻榻米这头滚到那头,又滚了回来,趴在太宰遥膝头,眨着大眼由下而上的看他,“遥还上了‘骸塞’对吧!好羡慕啊,我也想去看看!”

太宰遥拍了拍他蓬松的黑发,“当然好呀,找个时间我们一起过去。”他强调道:“千万、千万不可以自己过去哦!哥哥太显眼了,会被针对的。”

“知道啦——”太宰治不走心的回答。

太宰遥不放心地看了他几眼。

太宰治愉快地说:“现实版‘流星街’的形成,总要去凑凑热闹嘛。”

流星街……?

太宰遥被带着歪了思绪。

地图上不存在、充满贫穷与争斗、没有任何秩序可言……光就这些来看倒是有点像。

可是流星街还有垃圾山、难以生存的环境、对待流星街外的人团结一心等等“时髦”的设定,光就太宰遥看见的擂钵里的状况,就和流星街完全沾不上边了。

“哪里像了!”太宰遥忍不住反驳,“擂钵顶多就只是普通的贫民窟啊。”

“名字像啊,未来大概率会被叫做‘擂钵街’哦。”太宰治忽然斜着眼睛捂着嘴,满脸八卦的样子,“诶,遥这么激动,该不会是流星街的粉丝吧?”

太宰遥耳根红了起来,轻轻捏了捏手指,“也、也没有……”

“是吗?遥喜欢里面的哪个角色呀?我想想,该不会是库洛洛吧?”太宰治夸张的倒抽一口气,“嘶,大背头、大耳坠,衣服都不好好穿,遥竟然喜欢这种品味的人啊。”

太宰遥:……

“还是说,遥是因为他像我一样聪明帅气还绑绷带,才爱屋及乌……”

太宰遥:……

太宰遥恼羞成怒。

“笨蛋哥哥!今天没有蟹肉罐头吃了!”

太宰治毫不在意。

罐头放在哪里他都一清二楚,还不会自己拿来吃吗?

太宰遥对他的想法也一清二楚,“哥哥偷吃的话,我就把罐头通通拿去喂猫,让哥哥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没有蟹肉罐头吃!”

太宰治得瑟的神情一滞。

“擂钵街”。

没过多久,太宰遥就在街上听见横滨居民以此代称了渐有规模的贫民窟。

“就说了是流星街翻版嘛。”太宰治幸福的吃了一口被限制好几天的蟹肉罐头,身边飘出粉色小花。

“……明明就只有‘街’这个字是一样的!”太宰遥挣扎着。

太宰治:“这不是差不多吗。”

差很多好吗!

算了。

太宰遥妥协:“嗯,差不多,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题告一段落,一直被忽视的背景音总算进入了太宰遥耳里。

[……七名背叛者挟持了其国内重要领袖,胁迫领袖结束席卷欧洲多年的大战……我军近日将自欧洲境内与常暗岛上撤离……]

电视上,主播字正腔圆的甜美嗓音播报了数个没有意义的新闻之后,终于提到了正事。

“……大战结束了吗。”太宰遥看着新闻画面上满目疮痍的战后废墟,叹息道:“终于要结束了。”

由于战场不在日本而对大战没什么实感的太宰治抬了抬眼皮。

细雪飘落,流离失所的难民坐在蒙上一层白雪的废墟前,身上破烂的衣衫犹带血迹,没有焦距的眼神空洞茫然,对近距离拍摄的摄像机没有丝毫反应。

[家都被战火烧毁了,您现在心情怎么样? ]

外国记者拦住路过的难民,摄像机几乎要贴到他脸上。

电视台很贴心的以日语配了音。

“呜哇,难道想让难民回答心情特别好吗。”太宰治吐槽,“记者没被打都是难民素质好了。”

被话筒对准的难民一言不发,冷漠的起身离开。

[好吧,这位沉默寡言的男士看来不想接受采访……小妹妹,学校都没了,你怎么还在看书? ]

“……”太宰遥无语的看着记者作死,“这位记者能活到现在也是命大。”

太宰治忽然起了兴趣,“遥去过战场周遭和战后灾区对吧,那里是怎么样的?”

“唔,是黑灰色的。”太宰遥很抽象的回答,“没有光,疾病与死亡笼罩在那里,四处都是悲伤绝望的气息,我去到的地方,大多数人都将希望寄托在不知何时会到的援助上,是很压抑的地方哦。”

他想了想,“战后灾区的人们会盼望秩序的重建,相较之下,已经习惯无序的贫民窟还更‘生机勃勃’一些。”

“诶……听起来有点无聊。”太宰治吃完一个蟹肉罐头,正想趁太宰遥不注意去摸第二个,装着罐头的袋子就被挪远了。

太宰遥笑眯眯的,“哥哥不能再吃了。”

太宰治摸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没有蟹肉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遥好过份!”

“今日份充足了哦!螃蟹吃多会拉肚子的,哥哥也不想因为贪吃结果腹泻而死吧?”太宰遥站起来,把剩下的蟹肉罐头从太宰治面前残忍的带走,“这种死法太丢脸了,我是绝对不会跟着殉情的!”

太宰治、太宰治绝望的看着蟹肉罐头从眼前离开,变成了一座灰白色的雕像。

……啊,让我从这腐朽世界的梦中醒来吧。

没有蟹肉的人生,谁还能过的下……

“好吧。”太宰遥无奈的停下脚步,“看在哥哥这几天都没有让自己受伤的份上,晚上吃蟹肉炒饭。”

太宰治立刻上色。

太宰治又可以了。

“要三倍蟹肉!”

“三倍不行,顶多两倍。”

“说好了哦,两倍!”

“……哥哥狡猾!”

作者有话要说:让小小的龙之介出来玩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