镬泽 第一二五章 法以民为本
“呵呵……”在宣布了由自己来接手葛新的审讯之后,贺难便遣散了众人,师兄也好东方柝也罢都一并离开了,此时就只他一人听完了葛新的叙述,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三两声。
他倒不是质疑葛新言语中的真实性,也不是觉得这葛新的复仇是个错误的抉择。
他笑的意味,是因为他觉得葛新和自己或许有所共鸣。
“你是觉得我很可笑么?”葛新举眉仰视贺难,他没有因为贺难的发笑而恼怒,他连命都不要了,脸面又何必去在意?如果说他真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那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自毁容颜,不会踏上这条曲折的复仇之路了。
“复仇是一个很容易的决定,但复仇之路却是一条很艰难的道路,为了自己的亲人复仇或许可悲,但在我看来绝对不可笑。”笑过之后,贺难的神色反而出奇地严肃,那双常年被遮蔽在黑瀑一般长发下的眼睛也流露出了些许哀伤的神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方才我笑的原因是……你用你的命,去换一个本来也活不了太长时间的恶棍的命,不值。”
“你的勇气值得我钦佩,但你的做法恕我没法苟同……先不说你以暴制暴的方式是否正确,但你居然在杀完人之后大摇大摆地把人头扔在衙门口——这也太过于嚣张了吧?”贺难凝视着葛新的脸。
听到贺难如此说词,葛新脸上的颓容也渐渐消去,重新摆出了那副挑衅的神色:“呵呵……你们这些当差的是觉得脸上无光吧?那些老百姓可是拍手称快,觉得我是在为民除害呢!”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啊……”贺难呼了一口气,然后靠在椅背、将双腿搁在了面前的木桌上:“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是当差的、且觉得脸上无光的错觉呢?”
“你……”葛新怔了怔,但终究没能理解贺难的意思。
“这年头官差可不好当,就拿尹世杰来举个例子吧……我们当然知道尹世杰不是什么好人,但以前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到现在连证据都没有了,我们凭什么抓他?我们抓了不符合规矩,没几天就得放出去,而不抓呢百姓又会觉得我们无能……”贺难摊了摊手,其实早在贺难去夔县办案之前周獠就已经下命令去整治这些恶霸了。只是这尹世杰也颇为狡猾,一来他就算是为非作歹也很少亲自出面,多半都是让手下人顶缸;二来他倒也挺敏感,听说周獠以雷霆手段干掉了一批人后就收敛了许多,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来嘛……以前的官员大多都和尹这样的地头蛇关系不清不楚,所以也没给周獠留下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周獠倒是亲自上门警告过尹世杰,但他这种循规蹈矩的秩序派还真拿滑不溜秋的尹世杰没什么办法。
如尹世杰之流的人哪里都有,就算是郡城里也不止这一家,贺难临行前还曾让师兄考虑过要不要来一手“钓鱼执法”先把他们办了再说,但以周獠那性格仍是觉得不妥,这个提议也只得搁置。
说到底,周獠还是吃了自己恪守的那一套的亏——若他是个不那么端正的人,反而用起手段来会没那么多顾忌。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那是你们官差的事情,和我无关。”葛新平淡地说道:“我杀尹世杰并不后悔,只是就算如此我的嫂子也不能死而复生……我并不惮一死,只恨没能再早些杀了这个畜生。”
“你要拿我的命就尽管拿去。”
“别,千万别。”贺难摆了摆手:“我不管你是真心求死还是欲擒故纵,别跟我来慨然赴死英勇就义这一套。”
“你到底想干什么?”葛新挑了挑眉,他敢干出这藐视公堂的事来,虽然属于一怒之下冲动行事,但却也不悔,之前在判官面前一言不发就是因为他就是奔着求死来的,那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可能有人要问了,那为什么在贺难面前他就说了呢?
因为贺难一眼就看出来了葛新是个有故事的人——一个自己走路都走不稳当的瘸子,不但杀了城中的恶霸,还把脑袋割下来扔在衙门口,然后就直挺挺地站在那等着衙役给他扔进来,这背后肯定是个一把辛酸泪的故事。
所以贺难没有问什么“为什么杀人”之类的问题,他直接跟葛新聊过往,开口就是“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葛新哪见过这种套路的,但他胸中悲愤堵了这么些年又无处倾诉,就这么哑巴似的死了好像又有点明珠暗投,既然眼前这小子还挺会聊天的,那临死前自己也抒发一下心中所想呗。
那可能又有人要问了,万一葛新就是因为尹世杰去他那剪头发不给钱或者侮辱他长得丑腿还瘸所以激情杀人呢?
那又能怎么样?反正问问又不花钱。
“你死不死,你说了不算。”贺难笑着说道,但给人的感觉却很怪异,不像是好官那样慈眉善眼,也不像奸臣那样笑里藏刀,只能说他……居心叵测:“当然啊,我说了也不算,咱们的郡守大人说了也不算。”
“你……”葛新语塞,以他的想象力实在猜不透贺难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你不是说你杀了尹世杰,百姓对此感到大快人心么?那咱们就让百姓们来决定——到底是放你,还是斩你。”贺难这句话如果让旁人听来,可能会感到震惊:“要是百姓决定放你呢,那你就听你嫂子的话好好活下去,换个地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果百姓觉得你该死呢,那你应该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反正你也是一心求死的,顶多就是死的时候更郁闷一些。”
“律法有律法的公正,人心有人心的公正,我也有我自己的公正。可究竟哪种公正才算是‘真正的’公正呢?那我们不妨就尝试着去看一看——你的经历是个很好的例子。”贺难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从牙缝里剔出来一块胡椒碎渣。
…………
葛新对贺难的话没有什么感觉,但不意味着其它人也这么想,在贺难向师兄叙述了自己的意见之后,周獠将所有官员都连夜召集到衙门,这下子可炸了锅,会议直到清晨卯时还未结束。
这官司中双方有讼师状师来写诉状、作辩护都不稀奇,但让百姓来参与审判决议甚至能直接影响到裁决结果的事件可就不一样了——不说后无来者,但在前着实是没有古人的。
贺难向众官员说完自己的想法之后,这些人的表情可就精彩了——因为这无疑是将判官手中的权力让渡给了百姓。
这并非是“需要斟酌”,而是“绝对不许”。
列位想想,他们朝九晚五十年寒窗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出人头地么?而出人头地的表现,不就是手里的钱比别人多,手里的权比别人大么?
好不容易揽到了权,现在让他们把权力分给别人?
做梦。
“荒唐!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位满头白发,须鬓皆白的老官员喝道,此人是水寒郡郡城典学曹丁满。“寻常百姓识字的都没几个,如何能让他们参与法务事?”
“丁学曹,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贺难侃侃而谈:“不识字又不是不会说话,也不是不明事理,须知许多人读书的本事不差,但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反倒不如那目不识丁的升斗小民分得清是非曲直。”
“胡闹,我等既然饱读诗书,考得功名,自然是比那些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之徒高明的多。”说话之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形庞大,头颅细长,乃是郡城长史钟晋。
“那可不一定吧钟长史……”贺难轻蔑一笑:“据我所知阁下的公子已经二十有三,连个秀才都没混上依然能在郡城里领取与书佐等同的俸禄……你还是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再管别人拉不拉屎吧!”贺难自己是干实事还不拿钱,对那些个以权谋私吃空饷的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这边长史钟晋被贺难一炮打的晕头转向哑口无言败下阵来,立刻有人再顶上:“贺难,我承认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且不说这些百姓是否读过书,是否明事理,你就能保证他们的决定就一定是对的?”这位是从事庄严,他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只是仍怀揣着疑惑。
“庄从事此言差矣,可我等官员审案断狱向来都是一言之堂,仍不免冤假错案,此时群策群力又有何不可?”贺难回答道。
这边话音刚落,又有治中从事岳知云厉声喝道:“贺难小子,你的意思是说我等一干官员还比不上那些草头百姓?莫非你这是视我们于无物?”
贺难冷笑一声,当即开腔,问号三连:“老毕登,我不说你还有脸提?你在水寒郡也有十年任期了吧?你要是真‘有物’还轮得到葛新去杀尹世杰?”
贺难在此舌战群儒并非闲的慌,而是有他自己的考量——他若是真想逼迫众人,大可拿周獠的官位对这些人施压,再不济直接拔出无柄刀来也能震慑住他们,但贺难仍然坚持“据理力争”的原因就是——既然他想让百姓来“投票”决断葛新有罪与否、又该当何罪,那他也要给这些官员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去决断自己的提议是否可行。
如果贺难真如某些人那样——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人忤逆自己的意愿就拔刀相向或加以威胁——那他就从根本上否定了自己的道路,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一个自己有错唯唯诺诺、他人过失重拳出击的“双标狗”。
当然,贺难也并非圣人,他也从不自诩清白——只不过他还有自己独到的坚持罢了。
“列位同僚……贺难所提出来的决议虽然大胆,但依我看来却也不妨一试——诸位也都累了,今日就先到此为止吧,但诸君也都可以再想一想此举究竟可不可行,可行之处采纳,不可行之处再加以修正。”一直沉默不语的一郡之长周獠拍了板,其实以他平素的性格来说是万万不会尝试的,但他在师弟身上却看到了一种光芒、一种有希望改变盛国乃至古往今来律法形式的光芒,他愿意为贺难的提议进行一次违逆自己本心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