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万音宗,楚歌峰。
今年这第一场雪刚开始,就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不过片刻便积了一层白,整个楚歌峰银装素裹,是安静又寂寥的美。
山巅之处,乌致负手立着。
他不知在看向何处,容色平淡,比雪更寂寥。
忽而他听见什么,眸光微微一动。
“峰主在哪?快去找峰主来救楚姑娘!”
洞府内,说话的女弟子手上、脸上皆沾了鲜血,却根本无心收拾。见峰主不在洞府,她转头便要让人去别的地方找。
才转过头,就见峰主踩着雪走来:“秋水怎么了?”
女弟子大喜,忙道:“楚姑娘在妖池被凝碧道君刺了一剑!若非楚姑娘身上的法衣及时护住一丝命脉,怕是根本撑不到弟子前去搭救。”
乌致看向女弟子怀中的楚秋水。
粉色的斗篷被血浸染不少,白梅成了红梅,颇为刺眼。少女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犹处于昏迷之中,唯嘴唇偶尔微微地开合,发出几不可闻的微弱的呻吟。
“素和,”乌致道,“去请大夫。”
这说的还是那位来自洛城的凡人大夫。
此前楚秋水身体常常抱恙,来回往返太费工夫,乌致干脆留大夫在楚歌峰上暂住,以便楚秋水回凌云宗前能随时有人照看,故而大夫至今也没回洛城。
素和问柳应下,很快,大夫背着药箱过来。
甫一望见楚秋水,大夫立即吃了一惊:“怎么伤成这样?”
而后让人赶紧准备热水,不能再耽搁了。
房内开始为救治楚秋水而忙碌,女弟子与素和问柳留下帮忙,乌致出去,边走边道楚秋水前去妖池是为将功补过,怎么补过不成,反倒还被刺了一剑。
一同前去妖池的其余弟子闻声应道:“峰主有所不知!楚姑娘原本想着不引起凝碧道君的注意,悄悄搭把手就好,谁知刚到妖池,就被凝碧道君逼得现身,还险些伤到!弟子觉得不妥,劝楚姑娘走,奈何楚姑娘性子倔,还是跟着进了妖池。妖池内究竟发生何事,弟子不
清楚,但弟子与师兄弟们亲眼看到凝碧道君的剑都断了,还不收手,非要杀楚姑娘……”
乌致忽然止步。
剑都断了?
乱琼剑?
而听完楚歌峰弟子的回答,先前趁着人多声杂,下了飞舟后,悄悄混来楚歌峰的四日徒弟诧异地扫视周围。
不是!
真相不是这样的!
当时狄副堂主明明说了慎言,回来的路上还特意告诫万不可胡乱言语,怎么这楚歌峰的人就认死了那楚姑娘才是受害者?
生怕乌致听信他门下弟子的言论,四日徒弟连忙道:“胡说,凝碧道君没有要杀楚姑娘!狄副堂主进妖池后亲眼所见,是楚姑娘先……”
岂料话刚说到一半,便觉后颈一痛,眼前也跟着一黑。
周围楚歌峰弟子七手八脚地接住昏倒的四日徒弟。
他们刚把四日徒弟按下去,前方乌致堪堪回头:“楚姑娘先什么?”
“……是楚姑娘先好言相劝,让凝碧道君不要动手!”楚歌峰弟子飞快接话,“谁知凝碧道君被猪油蒙了心,竟全然不听楚姑娘劝告,一剑伤了楚姑娘!”
乌致没再说话。
楚歌峰弟子又道:“峰主,弟子恳请峰主为楚姑娘做主!楚姑娘明明是一腔好心,却反被凝碧道君伤及性命,此事事关重大,绝不能放过凝碧道君!”
其余弟子也纷纷附和:“是啊峰主,绝不能放过凝碧道君!”
“凡间尚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说,我万音宗也算蓬莱大宗,又岂能放任修士残害凡人?”
“此事倘若被凌云九剑知晓,还不知九剑会如何降罪!”
“……”
弟子们义愤填膺。
乌致沉默良久。
久到他肩上也落了层薄雪,才说:“去将凝碧请来。”
没注意乌致说的是请,弟子们只道峰主这是认同大家的理论,忙不迭带着四日徒弟出了洞府,往越女峰去。
他们呼啦啦地去,又呼啦啦地回,七嘴八舌地说进不去越女峰,凝碧道君好似也没回去。
然后没等乌致开口,他们又出了洞府,
自发去别的地方找。
结果显而易见,他们没找到。
“凝碧道君能在哪儿?”
“做贼心虚,她定然是躲起来了!”
“敢做不敢当,真是枉我还称她一句道君!”
弟子们不信邪地继续找,大有要将整个万音宗翻个底朝天。
就这样,找得大雪都停了,除越女峰始终进不去以外,能找的地方全找了,也仍然没能找到半点踪迹。有人累得不行,禁不住地抱怨凝碧道君怎么这么能藏。
旁的人想了想说:“该不会其实她不在万音宗里?”
“不在万音宗还能在哪?”
“她结识的修士多,会不会躲去别的修士那儿了?”
大家听完,觉得此言有理,于是回到峰主洞府,想与峰主禀报一声。
他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楚秋水醒了。
大夫轻轻吁口气,擦着汗对乌致道:“峰主,楚姑娘既已醒了,便无大碍,好好休养一阵便可。”
乌致颔首。
弟子们问大夫,得知楚秋水还算有精神,能开口说话,便上前对楚秋水说他们找凝碧道君已经找了半天了,虽然暂时还没能找到,不过请楚姑娘放心,他们绝对会找到凝碧道君,将她告上执法堂,好给楚姑娘出气。
尽管用过药,但楚秋水面色还是不见半分红润。
只在听到执法堂三字时,她勾起个虚弱的笑,轻声道:“我何德何能,竟让大家为我这般费心,大家辛苦了。”
弟子们连声道不辛苦,他们这就再去找。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大开,一阵冷风卷着碎雪掠入。
那冷风似有人操控,以极其蛮横的姿态掀翻围在榻前的诸多弟子,直逼榻上的楚秋水。
楚秋水原是半躺着的姿势,这变动一出,她惊得身子往里一倾。
许是扯到伤口,她表情骤然变得痛苦,却不得不更往里些,因为那冷风已到得榻边,她看到悬挂在床头的那颗焰心石正逐渐变成冰块,碎雪沿着床榻朝她蔓延而来。
——这是想杀了她!
好在很快
乌致出手了。
他广袖一挥,攀到楚秋水身前的碎雪瞬间化作虚无,冷风也跟着消散。
得救了。
楚秋水重重松口气。
然后感受到什么,她忍痛转头,大开的门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不必到处找凝碧了。”
这人迈步进来,虽未再带入冷风碎雪,却让楚秋水觉得房内比刚才更冷。
她不禁捂住伤口,再往里缩了缩。
那些被掀翻在地的弟子们也在看清来人是谁后,僵硬地躺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唯乌致起身,行了一礼:“见过北微师叔。”
北微没应。
她走到榻前,垂眸看楚秋水。
楚秋水惊惧地回视。
因为此前并不曾见过北微,所以楚秋水并不知道,今日的北微,与往日格外不同。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目光却不睥睨,更没什么情绪;刚刚险些直接杀了楚秋水,这会儿却收敛着,再不动手。
乌致道:“师叔,可是出了什么事?”
北微这才收回目光,转身面向他:“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说着伸出掩在袖中的手,掌心里赫然托着些不知原本是何物的碎片。
乌致正待近前,不巧这时楚秋水似是再也挨不住了,她身子一歪,往旁边倒去。
这一倒,半边床帐被她压住,长长流苏晃动,系着焰心石的那根流苏也跟着晃动,正正打向北微捧着的碎片。
顿时“哗啦”一下,大半碎片掉到地上,摔得更碎。
房内霎时寂静。
有离得近的弟子认出那碎片,先是有些疑惑,而后想到什么,满脸愕然。
这、这是……
尚未认出的乌致道:“师叔?”
北微没理他。
她看着地上那些碎片。
她该怒不可遏的——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只觉得悲哀。
便缓缓道:“这是我徒弟的魂灯。”
乌致顿住。
正应那句人死如灯灭,魂灯内往往存有修士的一抹魂息。修士若性命危在旦夕,魂灯灯火便会忽明忽
暗;修士身陨,魂灯即灭。
而魂灯碎,就代表修士肉身与元神皆尽泯灭。
所以,独孤杀死了?
不,不是独孤杀。
是凝碧。
凝碧死了。
乌致思绪忽然有些凝滞。
“凝碧死了?”良久,他开口,声音有些喑哑,“什么时候死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
北微反问着,抬首看他,目光依稀有些不可置信。
乌致默然。
片刻,他声音更哑:“元神泯灭不可复生。师叔,节哀。”
北微望着他的目光更不可置信了。
末了嗤笑一声,却不知是在笑乌致,还是在替无法复生的人笑:“也不过如此。”
她俯身去捡碎片。
乌致走近了,想帮她捡,她头也没抬,只道了句滚。
“你不配碰凝碧的任何东西,”她冷冷道,“你既对我徒弟无情到这等地步,就也别怪我这个当师父的无义。”
乌致正欲开口,便听有弟子小声说楚姑娘醒了。
果然,身后传来轻轻的一道呻吟,紧接着楚秋水含着哭腔道:“乌致哥哥,我好疼,我好像又流血了。”
不得已,乌致回头,楚秋水正流着泪看他。
楚秋水还要再说什么,捡完碎片的北微起身,反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蓦然睁大眼。
北微的力道何其重,不过半息,楚秋水就有了窒息感。
她表情痛苦,十指拼命抓挠,想要挣开北微的钳制,却根本是无用功,她撼动不了北微分毫。
“……师叔手下留情!”
眼看楚秋水就要被北微活活掐死,饶是乌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北微的霉头。
他只得尽力劝道:“秋水刚才并非有意,还望师叔饶她一命,我代秋水给师叔赔罪。”
“饶她一命?”
北微重复了句。
也不知她想到什么,她竟点了点头:“好,我今日饶她。”
说完,真的松手。
楚秋水得救,正趴伏着咳喘,就听北微又道:“今日我饶过
你,我等着看明日你又要如何让我饶。”
听出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楚秋水抬头,堪堪望见北微离去的身影。
房内更冷了。
“乌致哥哥,”再次从鬼门关前走了遭,楚秋水害怕极了,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她说的那句明日、明日是什么意思?明日她还要过来吗?”
乌致不答,反问道:“凝碧到底因何伤你?”
楚秋水闻言一愣。
然后她没说话,只长睫一颤,两串泪珠滚落下来,打湿被她鲜血染红的被褥。
乌致明白了。
她委屈,她不想说。
“你别哭,”乌致道,“我不问就是了。”
他吩咐了句请大夫过来,之后果然再没提此事。
伤口被撕裂,楚秋水分明疼得又想昏过去,可那唇角弧度怎样都压不住。
最后还是她赢了。
楚秋水的伤到得晚间才又重新治疗完毕。
乌致从楚秋水房中出来,看洞府内白雪皑皑,他没回寝居,而是去到神女奏乐图的亭子里,静默地立着。
往常这个时候,凝碧会为他烹煮雪水。她沏茶的姿势最是漂亮。
但今天,凝碧死了。
再无人会为他以雪烹茶。
乌致不由想起北微那句你不知道。
正深思间,有弟子小心地靠近,喊了声峰主。
乌致道:“何事?”
弟子道:“峰主可知凝碧道君何时回来?不少事务已经堆积两个月,再堆积下去,整个楚歌峰都要乱套了。”
乌致认出这弟子是没去妖池的。
没去妖池,不知凝碧与秋水之间的龃龉,也不知白日发生的事,更不知凝碧的死。
于是沉默了下,道:“凝碧陨落了。”
仿佛听不懂这句话似的,弟子良久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乌致道:“我来。”
弟子想说什么却没说,沉默地转身跑走,抱来的玉简堆成座小山。
看到玉简,乌致又想自他成为峰主后,楚歌峰上所有的事都是凝碧代他处理,他基本从不过问。
如今倒是要
亲自过问了。
他坐在亭中,仿照着记忆中凝碧的样子,一枚枚地翻看玉简。
等到全部看完,他搁下笔,道:“凝碧。”
无人答话。
……凝碧不在?
他抬头,天色大亮,他这才记起,凝碧已经死了。
乌致在亭中坐了很久。
久到有什么动静自洞府外传来,他方才起身,往洞府外走。
刚走出去,便听有人喊:“峰主救命!”
紧接着“铮”的一声,是琵琶声响。
完全是下意识的,乌致听出这是独孤杀的青骨琵琶。
果然,前方不远处,不知何时云游归来的独孤杀一身青衣染血,似与昨日某个景象重叠。这人单手扣在琵琶四弦上,望着向乌致求救的那名弟子,毫不掩饰的杀意。
而随着刚才那道琵琶声响,一音直朝弟子袭来,乌致皱眉。
他上前半步,挡住弟子的同时,伸手接住那道音,一把震碎。
举目四顾,方才发觉楚歌峰不知何时竟变得遍地凌乱,白的雪,红的血,入目所及尽是横七竖八倒地之人,不知死活。
刚刚救下的弟子哭道:“峰主,好些、好些师兄弟都被独孤杀给害了!”
闻言,不及细想楚歌峰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怎么燕骨峰执法堂的人没有立即前来,乌致面向独孤杀,沉声道:“独孤师弟这是何意,为何在我楚歌峰放肆?”
“放肆?”
独孤杀原是不爱笑的。
然而此刻,他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一动,竟露出个浅浅的笑来。
只是这笑实在是冷极了,也嘲讽极了。
伴随这笑容,他周身弥漫着的杀气变得愈发浓郁,几欲要化作实质,令得乌致眉头皱得更深。
于是忽然而然的,乌致想起昨日,北微反问的那句你不知道。
莫非是为这件事而来?
便见独孤杀一手仍紧扣琵琶弦,是随时都可弹奏的姿势,另一手抬起来,点了点被乌致挡住的那名弟子:“不若你先问问你这好弟子,他和他那些师兄弟,在我师妹面
前是如何放肆,害得我师妹不论生前死后,在你楚歌峰竟人人喊打,谁都能欺她辱她,再无清名。”
那弟子被点得浑身发抖,哭声也瞬间休止。
随即头颅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整个人在独孤杀的注视下抖如筛糠。
乌致神情微凝。
昨日秋水回来时,他确实听到不少弟子骂凝碧,说凝碧道君心狠手辣,残害楚姑娘,品行令人不齿,简直丢越女峰的脸。
他没在意。
他知道秋水一向讨弟子们的喜欢。
所以秋水受伤,弟子们又是心疼,又是想替秋水报仇。但凭弟子们的能力,根本不敢去对上始作俑者,只好以口头发泄怒气。
不承想,在外人看来,这其实是对凝碧的折辱。
这时独孤杀又道:“抑或我再问问你,你在我师妹面前又是如何放肆,害她身陨的。”
……他害凝碧身陨?
乌致正欲说这绝非他所为,就听独孤杀道:“想来乌致尊者如今还并不知,昨日我师妹被你逼出洞府后,不过两刻钟,就再没醒过来了吧?”
两刻钟。
那正好是昨日他不愿再见凝碧,去往山巅看雪之时。
就是这个时候,凝碧死了?
死在他手里?
乌致终于怔住。
独孤杀则点了点他,又点了点楚秋水的所在。
最终道:“我今日岂止是要在你楚歌峰上放肆,我还要在你堂堂乌致尊者面前放肆。毕竟害死凝碧者,你与你的楚姑娘,全都逃不了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了,你们懂的~
要上夹子,明天更新放在晚23点,在此预祝建党百年生日快乐!
顺便推波自己的作者专栏,珠珠前面7位姐姐的完结文基本都是又甜又爽,有修真有古穿有现代有快穿,大家可以找感兴趣的放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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