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总。”很快,一个年约三十多岁,一身银色西装的男人越过冯褚他们,抬手同裴琛打招呼。

不再纠结于两人到底认不认识，殷杰拿出手机开始拨通她师兄的手机号。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殷杰就开始耐心等待起来。

冯褚觉得有些无聊,就站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试图发现什么新鲜的东西。

收回自己的目光，裴琛点头,不急不缓的打了个招呼，“魏总。”

“总站在门口也不是个事儿，怎么,进去说？”魏总笑了一下,眼角处出现了细微的笑纹,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裴琛见状也没有拒绝,他做出同样的动作，“请。”

就这样，两人一边谈论着什么,一边款步离开。

等周围重新恢复了安静，没一会儿从大厅里出来了一个穿着白色厨师衣服,但一看就是学徒模样的人。

“请问一下，您是殷师叔么？”在心中暗暗盘算过年龄之后,学徒径直走到殷杰面前。

对方口中“师叔”二字一出,殷杰怔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自己。

“对，我是，你师父呢？”

学徒只按嘱咐来这里接人，对方的底细他半点也不清楚。尽管从他拜师到现在都鲜少听到师父提起这个殷师叔，对方又是个女人，但学徒并没有因此而心生轻视。

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来路，还是恭敬点好。他能得到师父的青眼，靠的就是这份机灵劲儿。

这么一想，学徒态度更好，“我师父现在正在给客人准备酒席，他让我直接带您去后厨。”

一般大厨做菜，除却自己的门人，很少会让外人参观，因为其中有不少不外传的秘方，被人看去了总是不好的。

单凭他师父这个态度，学徒就觉得这位师叔不简单，起码在他师父心里有分量。

殷杰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这位师兄或许已经忘记了当年那点情分，她这次也不过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对方还真记得。

沉默了一瞬，殷杰面色越发缓和，“行，那我们走吧。”

“跟我来。”得到肯定的答复，学徒立即就站在前面为殷杰和冯褚引路。

醉仙府是仿古建筑，里面假山怪石应有尽有，冯褚感觉他们绕了很长一段路，这才到达目的地。

“这里就是醉仙府的厨房，一般人是不让进来的。”学徒见气氛安静，于是开口找了个话题。

看着不远处“私人厨房，闲人免入”的标识，冯褚眨了眨眼睛。

殷杰闻言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然后温声询问道：“你师父现在身体怎么样，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当初拜在师父门下的时候，对方就已经是资历深厚的老弟子了。一晃眼十五年过去，现在对方在国内厨师界，谁不尊敬的称呼一声邱先生，而她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小人物，靠那点粤菜手艺过活。

两人的身份自始至终就没有对等过，对于这位师兄，殷杰是打心底里佩服。

从学徒到粤菜中首屈一指的大厨，整整三十年，放在普通人身上，估计早坚持不下去了。而对方不止坚持了下来，现在还冲破了师父的光环，成就了另外一篇传奇，这简直可以让人写成励志故事流传下去。

听到殷杰这么问，学徒下意识的想要回答，然而他还没出声，那边就有人接口了。

“我才四十多岁，身体好着呢。”

然而四十岁对于厨师来说，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毕竟无论是体力还是眼力，都已经不及当年。

听到这个有些熟悉，但更多是陌生的声音，殷杰不急不缓的转头，“邱师兄。”

这人，已经和记忆里变了一个模样，皮肤不再如年轻时紧致，脸上也不可避免的被岁月镌刻下不轻不重的痕迹，然而那双宽厚宛若兄长的眼睛，却一如当初。

“小师妹，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见外了，我记得你以前可是邱立新邱立新的叫我。”邱立新一边用手帕把手上的水擦拭干净，一边调侃道。

“别给我来虚的，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你？”

外表柔柔弱弱，跟林妹妹似的，发起疯来都敢提菜刀砍人。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但邱立新对她的各种事迹还是记忆犹新，他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曾经有一段时间，自己面对这位师妹的时候，心里都在发怵，生怕得罪了她，被她用刀给剁了。

殷杰看了他一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里还有你徒弟呢，师兄晃确定？”

也不怕老脸都丢光。

这么说也对……邱立新低咳了一声，然后将视线硬生生的转移到冯褚身上，“这就是你带来偷师的人？”

先前邱立新注意力还没有放到冯褚身上，也就不觉得什么，现在下意识的打量了那么几眼之后，他接着就震惊了。

这小姑娘看起来，可比她师妹年轻的时候还要软和。这种软和不单单是指性格，还指体型和外表。

她能提的动锅么？

对于这个问题，邱立新心中很有些怀疑。

邱立新不知道，这句话一出，直接让一让的学徒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浪花。

偷师这种事，在他们这一行里，可谓是最令人不耻的事了。就如同于盗取别人的机密，行为绝对能称得上一句卑劣。

但这件事从邱立新嘴里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学徒觉得又不是那么回事。一时间，他竟然有些无从判断起来，更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对待面前的小姑娘。

读懂了自己师兄面上露出的怀疑是指哪个方面，殷杰忍笑，“别看小褚年纪小，等会儿师兄还是有所保留的好，免得她把你的东西都学去了。”

这句话算是殷杰提前给邱立新打预防针，免得到时候他叫苦不迭的后悔。

毕竟是自己师兄几十年的心血，殷杰还没那么大胃口，要将之全部吃下去。让冯褚学上那么一两道，能撑得住场面就尽够了。

邱立新听是听了，但心中总有一些不以为然，如果一个人光看上一遍就把他的看家本事都学会了，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会做菜的人了。

对于自己学习了三十年的东西，邱立新还是很自信的。

殷杰见状，只能在心中摇头。她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凑到冯褚耳边，小声交代，“等会儿你学会两道菜之后就叫停，别多看。”

免得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殷杰没那么大野心，她看得出来，面前的小姑娘也是一样。

冯褚连忙点头，“好的。”

太出格了，她也怕暴露自己非人类的身份，万一被法力高强的道士当妖孽抓走了可怎么办，她还是当一个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牛好。

将厨房门打开，让殷杰和冯褚先进去，之后邱立新刚想跟上，旁边的学徒实在是没忍住，面上闪过挣扎，“师父……”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邱立新不等他说完，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当初如果不是我这个师妹，我早被我师父赶出去了。”

当年犯错的是他，是殷杰站出来替他抗了，他才能够继续留在师父那里学习。至于殷杰，她是个女孩子，本来就不能继承衣钵，结局当然是被毫不留情的逐出师门，不止如此，她还被勒令永远不能用师门的名号进入厨师界。

这么些年下来，他也有找过殷杰，但对方一直渺无音讯，现在上门开口，他正是求之不得。

这么大个人情一欠就是十几年，早该还了。

进入厨房里面，不论是正在炒菜还是摆盘的厨师，都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

他们也很好奇，这个突然造访的师叔是何方神圣。看到殷杰之后，虽然心中有些失望，但他们还是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师叔”。

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的殷杰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当年在师父那里，也就这个场面了。现在邱立新这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样，小师妹，你师兄我这些年混的还不错吧？”邱立新一脸玩味，半点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

也正是这样，殷杰渐渐找回了曾经的熟悉感，不再感觉到拘谨了。

“师兄还是老样子。”

刚想说一句“你师兄我是风采依旧”，但刚张开嘴，那边副主厨，也就是邱立新现在最得意的大弟子无奈开口了，“师父，静心厅的客人已经在催了。”

所以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

“让他们等着。”地位高了，邱立新的脾气也大了。

似乎是习惯了他这幅嘴脸，副主厨表情不动如山，“静心厅今天来的客人是裴琛裴总，还有魏薄光魏总。”

这两个都是帝都现在炙手可热的商界新秀，尤其是裴琛，裴家在帝都是什么地位，根本不用人多说。

一听是他们，邱立新瞬间干笑，“跟两位老板说，菜马上就好。”

旁边的学徒闻言，接着就出去传话了。

觉得面前这个人很有意思，冯褚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笑意来。

“小小年纪的，对长辈一点也不尊敬。”以为对方是自己师妹收的徒弟，邱立新看到她的表情，想也没想就开口：“想在我这里学手艺，先叫声师伯听听，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把最拿手的教给你了。”

这句话与其是说给冯褚听，倒不如说是说给殷杰的。

几乎是在瞬间，整个厨房的气氛顿时产生了变化。有人毫不在意，有人面上沉思，还有人克制不住，脸色瞬间变化。

然而邱立新像是没察觉一样，只看向冯褚。

“怎么样，这笔买卖不亏吧？”

师兄这是在给小褚画大饼啊，要是她同意了，自己就不好推辞了。在殷杰眼中，没有人会拒绝这块已经到嘴边的肉。

事实的确如此，如果换成别人，现在早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了。

然而冯褚到底不一样，她先是考虑了一秒钟，然后慢吞吞的说：“不行，我只学两道菜。”

她还记得殷杰交待的事。

这下子，不只是邱立新心情复杂，殷杰自己都忍不住扶额。

皱了皱眉，邱立新冲殷杰小声开口，“你哪儿淘换这么一个徒弟。”

这性格，以后都不用吃饭，光吃亏去了。

殷杰看了他一眼，“别小看人家，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宝贝。”

等会儿真的开始学了，绝对会让他大吃一惊。至于那句徒弟，殷杰并没有反驳。

冯褚跟她也学过两天，又是她带着入门的，称她一声师父并不屈才。

“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让你吹嘘的地方。”邱立新撇嘴。

这么多年下来，什么样的天才他没见过，还不至于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唬住。

不过邱立新的好奇心，还是被调了出来。

眼睁睁的看到自己的师父□□脆利落的拒绝，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里，其中一半是觉得庆幸，一半是觉得冯褚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这个机会给自己该多好。

亲身传授，跟每天自己看，自己琢磨，结果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运气，结果她还不知道珍惜。

一时间，冯褚感觉到明里暗里有好几个人的眼神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不疼不痒，连头都没有抬。

既然静心厅那边已经在催了，邱立新这边也不敢再耽搁。

“其他的菜已经上过了，现在刚好剩下两道，一道虾子扒海参，一道鸡肉烩鱼丝。”顿了一下之后，邱立新继续道：“不过这不是我的招牌菜，就当送你了，能学多少算你的本事。”

反正他到现在也不信面前的小姑娘真的跟殷杰说的一样，看过一遍之后就会做。

所谓过目不忘，那也得分时候。

既然邱立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殷杰也就没有再拒绝，“那行吧。”

既然殷杰都已经同意，邱立新当然就开始着手做菜了，冯褚则在一旁一眼不错的看着。

粤菜之中，小炒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最考验厨师的功力。刀功、火候、调味、勾芡等缺一不可。至于起镬的把握，就更能体现厨师的本事了。眨眼之间，厨师的手势，材料的新鲜度，粤菜百味调和的精髓，统统在此反应。

虾子扒海参、鸡肉烩鱼丝，两道菜虽然不是里面难度最高的那一撮儿，但做好了，还是很能提升口碑的。

第一道虾子扒海参一共有九道工序，极为看重对时间与调味的把控，殷杰一颗心不由自主的都提了起来。

之前冯褚在她那里学的，都是些家常菜，制作极其简单。工序少，她学起来不太费力，就是不知道这个怎么样。

不说百分之百复制了，哪怕有个百分之八十的相似，殷杰就满足了。

下一秒，在看到冯褚安静的侧脸之后，殷杰不由自主的又放下心来。

应该，没问题吧？

然而事与愿违，大约五分钟后，冯褚无辜的看了过来，接着坦言道：“这个不行。”

“为什么，是太难了么？”殷杰再次紧张起来。

冯褚指了指已经是半成品的海参，神情格外的无奈，“这些东西，他们是提前准备好的。”

这样的话，就算是她学会了怎么炒，也没用。除非之后做菜的时候，殷杰也能弄来这种一模一样的半成品海参。

她怎么忘了，师兄门下有这么多弟子，当然不可能每一道工序都亲力亲为。

就这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直等到邱立新第一道菜完成。

扶了扶头上高高的厨师帽，邱立新关火，然后把调好的汤汁交给弟子淋到已经盛在盘子里的海参上，自己当甩手掌柜。

“怎么样，学会了么？”

冯褚先是点头，接着又苦着脸摇头，“不知道。”

这么多年，邱立新只听过会或者不会两种回答，这不知道又是怎么回事？

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冯褚指了指一旁剩余的半成品海参，道：“你给我那个，我就会做。”

这下子，邱立新终于听出了点名堂。合着自己师妹口中的学，还真是跟小孩子学大人说话一样，必须一板一眼的啊。

哪儿有人这样学做菜的？

犹豫了一下，邱立新把之前制作半成品海参的工序一点一点的说了出来，连任何细节都没有放过。

完事儿之后，他又问了一遍，“现在呢？”

制作半成品海参可一点都不难，只需要几次焯水和放入锅里煨就行了。

冯褚半闭上眼，一字不漏把邱立新刚刚教她的东西复述出来。

这还真的是复述，其中连语气短句都一模一样。

邱立新活了半辈子，第一次体验到瞠目结舌的滋味。

殷杰见他望过来，赶忙摆手，“你别看我，我来之前提醒过你了。”

三个人站在这里干瞪眼也不会有什么进展，邱立新琢磨了一下，接着让开了位置，“那你就用剩下的一只海参试试。”

他倒要看看，这小姑娘是不是在说谎。

冯褚点头，语气乖巧，“好。”

重新打开炉火，将炒锅烧热之后下油、姜米，烹黄酒、加原汤、虾皮、味精、白糖、胡椒粉、酱油，最后将湿淀粉调稀勾芡，加香油和植物油推匀。

约摸七八分钟，同样色泽与香味的汤汁出锅了。顿了一下之后，冯褚就将火一关，接着离开了炉子。

“你还没把海参捞出来淋汁呢！”邱立新提醒。

这甩手的姿势，总觉得特别的眼熟。

冯褚抿唇，小声说：“……你没教。”

“啊？”邱立新一头雾水。

一旁因为忍笑一张脸憋的通红的殷杰见自己师兄跟不上冯褚的思维，赶忙出来解释，“你刚刚什么样，她就怎么学。”

邱立新：“……”

今天震惊的事太多，他可能得需要一点时间缓缓。

一脸牙疼的表情，邱立新招呼自己的大弟子，也就是副主厨过来，“你去给拿鲍鱼用她那份汤汁淋上。”

围观了整个过程的副主厨觉得好笑，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也自冯褚之手的虾子扒海参是个什么味道。

很快，两份几乎一模一样的菜肴被放在了餐盘上。左边是邱立新的，右边是冯褚的。

因为提前留了汤汁，所以邱立新也不吝啬，分了几份出来，一份给自己的大弟子，一份给殷杰，一份给冯褚，最后一份留给自己。

“都尝尝。”邱立新道。

不知道什么时候，所有的厨师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或有意或无意的往这里看。

如果有海参就更好了……这么想着，冯褚飞快的尝了一口。下一秒，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大厨就是大厨，这个手艺，简直无可挑剔。

跟冯褚乐呵呵的态度不一样，尝过两份汤汁之后，邱立新的胃顿时变得沉甸甸的。

如果只是单纯的学习还好，但从她手里出来的东西，竟然和自己是相同的味道。这意味着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也就是说，只要面前的小姑娘想，她能随时取代自己。

这个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邪门的事儿？

几乎是在瞬间，邱立新和副主厨不由得打破了自己一直以来格外坚定的，两个人做不出相同的味道的观点。

打破沉闷气氛的，是刚刚给冯褚和殷杰引路的那个小学徒。

“师父，裴总的秘书刚刚又催了一遍菜，您看……”

同样是邱立新的弟子，但待遇却截然不同。大弟子能调侃玩笑的话，像小学徒这样资历浅的就不能说。

回过神来，邱立新看了两份虾子扒海参一眼，接着他捏了捏鼻梁，道：“把这两份都给裴总送过去，就说另外一份是免费送的，就当上菜晚给他赔罪了。”

他现在，忽然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对了，另外一份虾子扒海参的材料钱，跟孟少说一声，从我工资里扣。”

自从醉仙府换了人做主以后，这些事邱立新不得不开始注意起来。

学徒闻言，接着按照嘱咐把两份菜都端到厨房另一边的传菜口。

大约一分钟后，上菜员过来取菜。

另一边。

原本裴琛正在同魏薄光谈论新项目的事，两三句之后，魏薄光让秘书把自己公司准备好的企划书交给裴琛。

略微翻看两眼，裴琛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下一秒，敲门声传来。

“裴总，您点的虾子扒海参到了。”

“嗯，进来吧。”裴琛眼皮稍稍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