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多年后再回看, 所有追逐理想的双子座文苑学生都该说一句：

孙院长，您的担忧、您的高瞻远瞩，都是正确的。

但理想这东西, 不碰壁见血，就没了做明灯的价值。

……

天火小宇宙基地，总二期，99期，灭神地球3号入口。

二期银环高高立在宇宙尽头, 宛如一座万年不熄的火炬，孤独绽放着金银色火焰，星轨逐渐减速, 天火银环站快到了，利丹朱探头出窗外, 小心望着，手里攥紧了报道材料。

这是她毕业的第五个年头。

自行业爆出ai成瘾的惊天丑闻，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半。

作为沈暮光门下的得意门生, 利丹朱终于攒了一手漂亮履历, 有胆量来追求梦想了。

列车上的旅客们如多年前一样, 高谈阔论着新闻八卦, 无论外界发生什么, 总有不为所动或懵然不知的人, 利丹朱想着数年来行业的血泪变迁, 再看他们，感到发自内心的嫉妒。

光脑一亮, 有新消息进来。

利丹朱没有选择在众人面前打开。

今不比昔, 银河老区数年来不断爆发人类和ai巨神的冲突, 以网络为第一阵地，涌现出了大批量反智能主义、人类主义者，他们和泛智能主义截然相反，主张人类“返璞归真”，脱离网络协助、控制，极端者甚至提倡人类该重回茹毛饮血的年代。

对此，利丹朱不做评价。

数年行业打滚，她早学会了“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不住的”。

但这类风潮引发了民众对智能网络的潜意识反感。前两年，虚拟宇宙曾爆出过，有人因在星轨上高声接打光脑通讯被全车围殴的恶性/事件，原因不是打扰公共空间秩序，而是没有体现出对智能网络的厌弃，反而十分依赖，激发了部分人的不满。

——打通讯都不行，那我和他星的朋友联系怎么办，腿儿着去吗？

此时此刻，利丹朱才理解铁师姐为何旗帜鲜明站在集体主义一方，却仍然偶尔说出政治不正确之语。

“我真不明白这些人在乐观什么。”

“ai巨神是网络世界真正的土著，谁给人类的自信，认为发展不到十年的黑客群体，能挣出一片‘独属于人类的、ai不能插足’的干净网络空间？”

“明明银河系所有网络信息都要经过虚拟宇宙截流，还舔着脸自吹呢。”

利丹朱当时回答，乐观总是好的，任何情况下都比悲观好。

铁训兰说了什么呢？

“是呢，刀头落下时，乐观至少也是笑着死，对吧。”

“——我倒想看看，有多少人、要多久才能意识到，对抗没出路，你死我活对人类和ai都是不可能的，合理共存才能谋求长远。”

到站了，利丹朱趁人流密集点开光脑一看。

【铁训兰：到哪儿了，用接吗？】

利丹朱：“……”

哦，原来十年师门情谊还不值得师姐来接我吗？

下一条：

【出了点事，忙得很，我找人接你吧】

【利丹朱：好的】

【利丹朱：出了什么事？】

铁训兰没有回复。

利丹朱也不知道是小宇宙内部网络不好还是铁训兰在忙。

眼下，进天火银环的人流比之当年闯闸还是少了许多，他们稳定流动着，一天进来个数千人，有人脸色厌弃，有人暗含期待，还有畏畏缩缩不敢正面示人，用头巾衣服蒙着脸。

利丹朱：“……”治个病而已，至于吗？

守银环入口的人已经从天火安保变成了荷枪实弹的银河舰师，附赠背后五十多口激光扫描和镭射架，利丹朱赶紧掏出自己的证件，准备接受严密的盘问审核。

小宇宙基地太特殊了。

自从五年前，第一波治疗病人大规模逃逸事件发生后，银河系就再也没法将天火银环当做普通的精神症治疗项目。不同于七年前的零星逃逸，天火那次不过是受了舆论攻击，三百余人的司法诉讼，状告天火“残害”消费者，天火用hbs精神测验让那次官司的原告成了全宇宙的笑柄，没人当真，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小宇宙俨然成了人类和ai斗争的策源地之一。

原因无他。

眼下人类主义者、反智能主义者的中坚力量、核心领导，约30都是从这批外逃的人里产生的。

说小宇宙基地是星际时代两族斗争的第一要塞也不为过。

基地外，不少人类都相信，这座“桃源”监狱里的玩家、啊不、“镇压”的人类，个顶个都是破坏力巨大、思想远强于同代人、备受磨练的人类个体。

他们是人类战胜ai的希望，是和精神症斗争取得胜利的幸运儿。

当然，这些都是“桃源”外的美丽想象。

利丹朱看着这些想进去治疗精神症又不敢承受指指点点的人，有个人舰师喊他脱下帽子也不肯，被强力拽下后，露出熬夜青黑的眼圈、细瘦萎缩如吸du的惨白手臂，她就心中想笑。

这是未来希望？

如果这也能锻造成未来希望，那天火小宇宙真是银河系一等一的魔巢了。

……

再看手中的录用证明。

白纸黑字写着：

【姓名：利丹朱】

【年龄：27周岁】

【职位：第36批次天火小宇宙监察助理】

【工作地：总二期99期《灭神》地球】

……

如果里头是监狱，我岂不成了狱卒？

金银珠远远看着小学妹过来，开心地打招呼。

“丹朱！这儿！”

利丹朱想过去，舰师不为所动，冲她伸出手：

“材料。”

利丹朱乖乖从包里掏出将近半米厚的证明材料，全是纸质版。

机密要塞当前，不敢用电子版证明，万一被哪个ai或者人类劫夺数据呢？

舰师挨份检查，连手指印都要核对摁的是否完整无缺，利丹朱小心抬头，镭射枪漆黑的探头正对准她。

“别紧张。”金银珠给她打招呼，“第一次来，以后在这儿工作，熟了就好了。”

话没说完，舰师翻着一页履历问：

“曾就职于独立骑士团双子座分部？”

“去过骑士团为什么来天火？”

利丹朱：“……”

真棒，上来就是送命题。

“一是毕业院校的要求，需要强有力的就业路径来提升母校荣誉。”

“二则，我希望尽可能多的熟悉不同运营模式，更好的为行业服务。”

顿了顿，她看舰师面无表情，便适当煽情了两句：

“眼下全息业毕业流失率已经快50了，大多数人不会选择，至少不会在近二十年选择进入这个前途未卜、风大浪急的行业。”

“但我还是爱它，我愿意。”

……

好容易过了安检，职工通道和玩家通道不是一条，利丹朱看着期期艾艾的玩家们，十分感怀。

“各版吵吵说进小宇宙的都是英雄，他们到底知不知啊。”

“这一看就是……只是想来治精神症的可怜人啊。”

金银珠领着她等摆渡舰。

“流言就这样嘛，三人成虎。”

“再者，小宇宙确实会给人思想浴火重生之效——而且不能保证种下的种子，结出什么花果。”

“你想想这几次玩家外逃事故。”

利丹朱：“……”

来前她没察觉，真到进来了才发现，小宇宙的安保超乎想象的严密。

就这，能外逃？

是之前有所懈怠还是……天火又贼喊捉贼，故意放走的？

利丹朱现在可不敢随便猜这位巨头天火了。

这小十年来，它干过太多闻所闻为、见所未见的事，谁再把它当普通全息公司，谁就是蠢逼。

没等她问，光脑忽然亮起□□，机械音传来：

【已接入银河公网】

【ai虚拟宇宙竭诚为您服务】

利丹朱僵在原地。

“？？？？”

“我这、不是，等等！你们明知道ai成瘾，搞精神症治疗还敢让虚拟宇宙介入？”利丹朱下巴要掉了。

她不敢相信这消息，如果爆出银河系，别说偷偷摸摸来治病了，天火不人人喊打才怪。

金银珠神秘一笑，“你想不到的还多呢。”

“一句话，小宇宙内外就是两个世界，反正你也出不去了，后面慢慢看吧。”

“ai巨神和我们，合作默契得很。”

利丹朱：“……”

她立刻回头看逐渐远去的银环，那里露出星海一角，似乎宣告着她傻不愣登的普通人生涯，至此告终。

“师、师姐呢？”

金银珠变得有些忧愁：“《灭神》地球又闹叛乱了，她是主笔文豪，在控制室收拾残局呢。”

利丹朱顿时注意力转移，“叛乱是……算好事还是坏事呢？”

金银珠想了想：“整体来说，算好事。”

“证明这颗虚拟地球培养出来的玩家，非常顽强、反抗能力出众，很不驯。”

“但——唉，《灭神》的精神内核实在太残酷，能在这儿熬出来的玩家，他、他就总不听话。”

“哦对，你的工作地点不就是99期《灭神》地球吗？”

利丹朱：“……还有其他期《灭神》吗？”

金银珠点头：“有的。”

“因为治疗效果好，总四大期每期都有一颗复刻《灭神》。”

摆渡舰缓缓停下，利丹朱咽下口水：“我知道为啥铁师姐忙的没空接我了。”

金银珠拉利丹朱上舰，说到接人，她想起个事。

“你别介意刚舰师问你骑士团就业经历。”

“这两年舆论好转，领导开始鼓励咱们两家增进了解，之前还搞过联谊会，安检问你这个，应该不是怀疑你的意思。”

利丹朱又想起了铁师姐。

“师姐男朋友还在骑士团吗？”

“好远哦，不能辞职回来工作吗？”

金银珠哂笑：“纠正，是前男友。”

“——提醒一下，等下见到铁训兰千万别提徐衡，他俩刚第四次分手，还没复合。”

“你一提，你师姐准爆炸。”

利丹朱：“……”

“复合也是可以预测的东西吗？”

她以为金银珠会道歉或者解释一番，谁知金银珠道：

“当然。”

“你在外头人情疏淡恐怕不懂，小宇宙环境封闭，我和铁子还有苗姐吃住一处六七年，彼此非常了解。”

“就铁徐那俩的尿性……看着吧，最晚下个月，肯定复合。”

半小时后，摆渡舰提示99期《灭神》地球即将到站。

远远的，一颗蓝绿主色的地球浮在太空中，大气层外，有个银色空间站样悬浮体，摆渡舰正朝它缓缓游去。

利丹朱眯眼看地球，只见大陆森林中雷光阵阵，如朵朵紫色电花爆炸开来，蔓延成燎原火海。

“谁家道友在渡劫啊？”

金银珠：“……”

她拨通光脑，“铁子，情况怎么样？我从外太空看……雷劫还是很密集嘛。”

光脑那头传来铁训兰暴躁的声音：

“草踏马。”

“可密集了，12000多人集体渡劫，他们也不怕憋死！”

“赶紧回来干活儿！……等等，我师妹呢，接上没？”

金银珠非常好脾气，不计较躁狂症发作似的铁某人：

“接上了。”

“丹朱非常争气，入职骑士团三年都肯抽身来天火——”话没说完，那头轰隆一声爆炸，铁训兰没听清她说什么：

“骑士团？你又想说徐四平吗？”

“呸，我就是死外头死雷劫里被玩家扒皮——谁管他去死？！”

金银珠：“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铁训兰：“……”

金银珠：“上上次还用人格起誓过呢。”

铁训兰：“……”

金银珠大笑起来：“你这渣渣，哪有人格？”

利丹朱惊呆了。

金银珠扣下通讯，才用过来人的语气道：

“看到了吗？理念不同的人要想相伴多年，就这个鸟样。”

“有得折腾呢。”

……

……

摆渡舰终于停在银色太空站前。

虚拟宇宙准时提示：【前方已抵达目的地，99期《灭神》控制室，请文豪利丹朱尽快下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