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八四章 协约

“干什么?话糙理不糙,我家大帅说的难道不对么?”赵青等人也横眉怒对叫骂道。

骨力裴罗脸色阴沉,摆手制止了身边众人的叫骂,冷冷的道:“王相国尽管占口舌之利,本汗可不跟你争这些。本汗要跟王相国说清楚一件事,我们回纥人可不是故意要占据你们唐人的城池。这是你们大唐的皇帝抵押给我们的。我们借兵给你们大唐平叛,你们的皇帝以城池为抵押物,双方签了协议,白纸黑字的。现在你跑来打我们,本就是理亏。我们付出了巨大的死伤,还放弃了你们给的抵押之物,这难道不是诚意?这和你刚才举的例子可是不同的。”

王源呵呵笑道:“呵呵,你还要跟我讲理是么?照你这么说,倒是我们对不住你们咯?你倒像个小媳妇一般的委屈。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主意。你们为何要借兵给我大唐?还不是想趁机浑水摸鱼?借兵可以,为何逼着要城池抵押?这不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么?”

骨力裴罗喝道:“你硬要这么说,我又能如何回答?”

王源冷笑道:“我可不是冤枉你。我大唐的事情自己会解决,要你们来凑什么热闹?”

骨力裴罗喝道:“那是你们的皇帝要借,你怎不想想他为何愿意以城池抵押借兵?你应该比谁都明白。正是因为你这样人存在,所以他才不顾一切的借兵。”

王源毫无征兆的猛地一拍桌子,轰然一声爆响,将众人吓了一跳。

“骨力裴罗,我大唐内部如何,那是我大唐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胡人来操心?我大唐都是汉人,汉人和汉人之间的争斗是我们自己的事。谁当皇帝,谁掌天下,也都是我们汉人自己的事。你们这些蛮夷之族,老老实实的在你的草原上呆着便好,汉人之间闹翻了天,也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更何况你们还不止是指手画脚,甚至还想着找机会南下,要当我们汉人的主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你们也配!”

“我并没有南下之心,你这是以小人之心揣度而已。”

“呸!你们这些蛮夷之族,有几个是好东西?自古以来,你们哪一天不想着侵占中原?西周为犬戎所灭、汉时匈奴袭扰、晋时五胡乱华,这不都是你们这些不安分的家伙干的事么?我大唐立国以来,你们也没少干坏事。你或说,那些都跟你没关系。我只问你,你得我大唐皇帝赏封怀仁可汗,给予诸多的物资财物的支援,方可立足北地。但我大唐危难之际,你做了什么?你趁火打劫,侵占我大唐城池土地,残害我大唐百姓,这便是你们这些白眼狼的本性。狗改不了吃屎,不给你们重重的教训,你们还真以为可以觊觎我中原之地,简直是痴心妄想。”

王源劈头盖脸的一顿怒斥,骂的骨力裴罗狗血淋头。若是王源说的都是假的倒也罢了。偏偏王源的话正是骨力裴罗一直的心中所想,反而教他无言以对。

“说的好!兄弟之言痛快淋漓。兄长最赞同的便是那句话,我汉人之间谁打谁谁杀谁,那是我汉人的事,轮不到蛮夷来插手。谁都可以当皇帝坐拥汉人天下,但你们蛮夷想都不要想。”高仙芝也高声喝道。

“你们汉人了不起么?我们根本就不想来你们汉人的地方。你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骨力裴罗身边的年轻人甩着发辫满脸涨红的叫道。

“嗬!你知道的还不少,居然知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句话。我还以为你们都是些茹毛饮血的野人呢,看来你们倒是读了不少我们汉人的书。你又是谁?”王源斜眼看着那青年。

“我是磨延啜立,我是父汗的儿子,怎样?”磨延啜立傲然道。

王源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骨力裴罗,笑道:“原来是你的儿子,你有儿子,那很好。”

骨力裴罗心中有些发毛,王源说这话倒似乎有些威胁之意。但骨力裴罗不想多扯别的,冷声道:“王相国,你说的那些都是你心中臆测。我也不做辩解。事实上确实是大唐皇帝请我们来的。但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想管你们大唐的事情,我已经说了,退出大唐。这还不够么?”

王源道:“当然不够,莫忘了你们三万人的性命,总要有些东西来交换才是。你想打马虎眼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那可不成。”

骨力裴罗冷笑道:“王相国,既然你可以取我三万兵马的性命,你为何不直接攻城?虽你故作淡定,可你骗不了我。我们坐在这里谈判是有原因的,此战你的兵马伤亡也不少,若再攻城的话,我麾下三万勇士拼死抵抗,怎也要让你付出代价。我骨力裴罗本就一无所有,大不了死在这里便是了,但你的兵马死伤了这么多,接下来你们大唐皇帝便要对你讨伐,你怕是也抵抗不了。到时候你也会跟我一样的下场。莫想吓唬我,大家都是聪明人,逼急了本汗,本汗便把你也拖下水。如何决断,我想王相国清楚的多。”

王源愣了愣,顿时明白这骨力裴罗一开始便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原因了,原来他早已看穿了形势,倒也确实不是个草包。

“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似乎无话可说了。本来我确实愿意放你们一马,但你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最讨厌的便是别人威胁我。几年前,我还是个底层人物的时候,受尽了别人的威胁和刁难,所以我发誓绝不再受他人胁迫。你说你原来一无所有,但你起码还是回纥诸部的首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王某人的出身,我原来是长安城中的一名坊丁而已。拿着每月两贯的钱财,勉强糊口度日而已。所以,你光棍,我比你更光棍。我承认你说的是个理由,但今天我还就光棍一把。我们也不要谈了,太阳快落山了,落山便是酉时,我说的话一字不改,酉时正,咱们战场上见。”王源摆摆手站起身来。

骨力裴罗呆呆发愣,他皱眉揣摩着王源的语气,想知道王源是不是故意如此说话。但见王源站起身来摆手道:“送客!”然后便转身朝帐篷外走。他周围的将领和亲卫们也都纷纷起身来朝帐篷外走去,看样子正是一副光棍模样,不免心中焦躁起来。

几名亲卫上前来开始收拾木箱桌椅,开始拆除帐篷,骨力裴罗静静的坐在那里不动,忽然高声叫道:“王相国,莫要意气用事。何不说说你到底想要我们如何?只要不让我的人全部成为你的俘虏,很多事都可商谈。”

王源停步转身,站在帐篷外的夕阳里看着骨力裴罗道:“先为你刚才的大放厥词道个歉。”

骨力裴罗无语,这家伙当真是纵横天下的大元帅么?怎地带着些孩子气,言行如此幼稚冲动。

“罢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给王相国致歉了。”骨力裴罗起身颔首道。

王源笑了:“这还差不多。别拆了,继续谈。”

众人重新落座,王源笑眯眯的道:“看来你们确实有诚意,我也不坚持让你们无条件的献城投降。我知道你想保全你的兵马,否则你回到草原上立足不住。那么好吧,我这里有几个条件,你听听吧。”

“请讲。”

“第一。从今日起,你们回纥兵马必须退出唐境,从此之后你们不得踏入唐境半步,永远不得侵犯我边境。”

“可以,这一条我答应。”

“第二条。你们劫掠我大唐的物资财物也全部归还。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一段时间所劫掠的财物。雄武城中的大批物资都被你们运走了,我要你们全部吐出来。”

“这个……也可以。我答应了。”

“好,第三条。从今年开始,你必须每年进贡给我五万匹战马,五万头牛,五万头羊,十万张毛皮。这是作为对我的兵马死伤的补偿,也是你这三万兵马的买命钱。”

“什么?五万匹战马,十万头牛羊,十万张皮毛?你这是抢么?”骨力裴罗喝道。

“是每一年哦?不是总数哦?只要你回纥人还在草原上当主人,你便要每年进贡,明白么?”王源淡淡道。

“不可能,我草原上每年养成的马匹牛羊也不过数十万头,全给你了,我们怎么活?你这是明抢,这绝对不成。”骨力裴罗大声道。

王源面色变冷:“你想好了再拒绝。偌大的北方草原上,每年可养百万那牛羊,我只要你这么一点,你应该感到开心才是。我不管你如何弄来,你去向北边的东边的胡人去偷去抢,那是你的事。只要你别来打我的主意。”

“不成,你这是把我们逼上绝路。”骨力裴罗摆着手大声道。

王源闭嘴不出声了。只静静的坐着不动,静静的看着骨力裴罗。骨力裴罗无论说什么,王源就是不出声。骨力裴罗和身边众人都很是纳闷,不知道王源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骨力裴罗很快便明白了王源在干什么。他看到王源不时的侧脸瞥向西边的天空,那里,一轮夕阳已经只剩下丈许高,正在快速的往地平线上坠落。

骨力裴罗心中怒骂连声,这狗贼就是个疯子,他在等日落。日落便是酉时时分,他在等酉时便可攻城。这疯子居然压根都没考虑后果。

骨力裴罗不能让王源的疯狂想法得逞,终于一咬牙沉声道:“罢了罢了,便依你就是。每年我给你战马牛羊皮毛。”

王源开口笑道:“不要勉强,或许你该再考虑考虑。”

“不勉强,答应你了。还有其他的要求么?最好是没有,再有其他苛刻的要求,恕我便不能答应了。”骨力裴罗焦躁道。

“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不过,这对于大汗而言,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王源道。

骨力裴罗眉头紧皱,却听王源接着道:“我要你和李瑁签订的借兵协议的原本,反正你也没用。”

骨力裴罗不明白王源要那协议文本有何用,但这玩意对自己确实已经没用了,范不着跟王源在这里纠缠,于是点头道:“好,我给你。这总没有了吧,可以订下契约了么?”

王源又摆手道:“且慢,我还有个小小小小的要求。”

骨力裴罗怒道:“你有完没完?”

王源竖起中指对着他道:“最后一个,就这一个。一锅水都喝了,还在乎这一勺么?”

骨力裴罗咂嘴道:“说。”

王源笑的像个奸商一般的猥琐,不怀好意的目光盯在骨力裴罗身旁的磨延啜立道:“你儿子是吧?我很喜欢他,想把他留在我身边待一阵。”

骨力裴罗一愣,顿时明白王源的意思,怒道:“你是何意?莫非不信我们不成?”

王源笑道:“不是不信,是压根就不信。你儿子跟在我身边,我的心安稳些。你放心,我们的日子过得可比你们的好,我保证把你儿子养的白白胖胖的,不会丢了一根毫毛。只要你们规规矩矩的,过个十年八年,我一定原封不动的送还给你。”

磨延啜立惊慌道:“父汗,莫信他,儿子不能去当人质,他们会杀了我的。父汗,你千万不能信他们,唐人不可信的。”

骨力裴罗皱眉看着王源道:“可否用其他人代替?我就这一个儿子,还指望他继承汗位。你不能让我断绝了后嗣。”

王源笑道:“我说了,只要你们按照协议办事,我不会伤他一根毫毛。他的生死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你你们。”

骨力裴罗皱眉不语,身旁的磨延啜立连声哀求着,骨力裴罗左右为难。他看到王源又在回头看夕阳,那夕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上,很快便要落山了。终于,骨力裴罗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磨延啜立,为了我回纥部落,只能委屈你了。王相国不会亏待你,他是有头脸的人物,若是食言,岂非禽兽不如?”

王源翻翻白眼,心道:你借机骂我,我不跟你计较,你心里不爽我知道,便让你舒坦些又如何?

“可是父汗……那儿子岂非……从今往后……便看不到父汗了。”磨延啜立泪如雨下。看不到父汗什么的都是扯淡,他是吓得够呛,从此便要沦为人质囚徒了,他能高兴么?

“儿啊,父汗会回报你的,好生的在南边呆着,多读书学些本事,等你回到草原上,父汗便将位子传给你,让你成为草原之主。”骨力裴罗对儿子倒是舔犊情深,活脱脱一个慈父模样。

事已至此,磨延啜立也知道没有办法了,眼泪汪汪的点头答应。跪在地上给骨力裴罗磕头后,两名神策军士兵拉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出了帐篷外。

骨力裴罗看着儿子的背影眼睛都湿润了,回过头来盯着笑眯眯的王源大声喝道:“全部遂了你的意了,你还等什么?莫非真要逼得我跟你死战一场不成。”

王源哈哈大笑,摆手道:“拟约,签字。赵青,命人备下酒席,约定后咱们跟怀仁可汗斗斗酒。仗打不成了,酒桌上还是要分个高下的。”

……

清晨的丰州城下,气温尚未变得酷热起来。昨日大战的战场上,众多身影在默默的忙碌着。他们从凌晨开始便来到了这一片死亡之地上,他们用布巾包着头脸,抵挡着满地尸体腐烂所散发的恶臭的气味,他们流着汗,皱着眉,咬着牙,将一具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从地上抬起来拖出来拔出来,将他们放上一辆辆的平板大车上。

当大车上的尸体堆叠的像小山一般的时候,这些大车便碌碌往西北方向而行,前往西北方向数里之外的一道天然的雨水深沟处,然后将尸体全部抛进去。

这一路,满载尸体的马车络绎不绝,像是一处繁忙的商道一般。只不过,他们运送的不是希望,而是死亡。

数里长的深沟之中,尸体已经堆叠了不少。东侧的深沟中堆着的是神策军阵亡将士的尸体,西侧则是回纥阵亡将士的安息之所。两堆尸骨中间的地带,则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尸骸堆积着。这些尸体之所以单独堆放,那是因为根本无法分辨他们是神策军还是回纥人。因为他们不但已经面目全非,而且都已经被践踏的稀烂,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很多尸骸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破碎的躯壳已经无法再分辨和分离。昨夜成千上万的秃鹫在战场上啄食尸骨,夜里狼群嚎叫撕打了一夜,也让很多尸体变成了白骨和残渣,也根本无法辨别是哪一方的士兵。

收拾尸体的人都是从变硬的血红的沙土泥浆中将他们挖出来的,从戈壁滩的砂砾草丛中一片片的将他们捡起来的,单独运到深沟处,单独堆放在一起。

昨夜停战协议签订之后,神策军和回纥人达成收拾阵亡将士尸骸的决定。回纥人派出三千人,神策军派出一千人,这四千人负责清理尸骸战场,埋葬死者。

原本按照王源的想法,这超过五万具的尸骸的处理办法最好是全部焚烧火葬,这是最干净利落的办法。但骨力裴罗不同意,按照他们的回纥人的规矩,这些尸骸需要入土埋葬,决不能被焚烧。那样他们便无法转世。其实汉人也有这个规矩,只不过战场之上焚烧尸体往往是惯例,但既然回纥人要这么做,王源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

巳时时分,最后一车的尸体被运抵雨水深沟,然后,开始封土埋葬。一个时辰后,深沟被土石砂砾填平,所有尸骸统统被埋葬。他们生前是死敌,死后却比邻而葬成为了邻居。甚至有的还葬在一个坟墓里,这似乎有些讽刺的意味。但或许这是最好的方式,人死了,恩仇也了,就在死后安静的和平相处,让一切都归于平静。

王源率数百将领于神策军阵亡将士的埋骨之处洒酒祭拜。将赶工制作的巨大城砖垒砌成一座数米高的方塔,亲自书写碑文,让人镌刻其上。那一边,骨力裴罗也率数十名回纥将领拜祭回纥阵亡的士兵,所不同的是,他们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发出阵阵不知道是悲伤愤怒还是兴高采烈的嚎叫之声。

巳时三刻,骨力裴罗策马来到王源等人的面前辞行。

“王相国,我的兵马将即刻北撤,明日抵达受降城后,后日一早我们将直接撤离受降城回归大草原。希望王相国遵守承诺,不要在半路截杀我们。”

王源微笑道:“你多虑了,我汉人的信用可比你们好的多。只要你遵守承诺,我绝不会对你动手。”

骨力裴罗冷哼一声道:“你们汉人的信用真的那么好么?恐怕未必。我兵马只携十日粮草离开,从雄武城运来的物资大部分在丰州城中,我一概不取。受降城中还有小部分,我也留在那里,你的兵马随后接管城池,便可知道我的信用如何。”

王源点头道:“我会派人跟在你们后面,你们走后我们自会接管。”

骨力裴罗点头道:“好,那我便告辞了。希望你也能遵守承诺善待我的儿子。我把丑话说在头里,磨延啜立若有三长两短,我骨力裴罗便是拼着粉身碎骨,也要叫你们日夜难以安宁。”

王源呵呵笑道:“放心,我会把他当我的亲孙子一样的对待。”

骨力裴罗并没有听出王源拐了弯占了一把自己的便宜,他的目光落在站在王源身后泪眼汪汪满脸愁容的磨延啜立身上,柔声道:“儿啊,爹爹回草原上去了,你好好的。”

磨延啜立嘴一扁就要哭出来。骨力裴罗厉声喝道:“直起腰来,像个男人。”

磨延啜立忙擦了眼泪,挺胸道:“父汗,您保重。”

骨力裴罗微微点头,一拨马,飞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