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生死

极平常的粗布包袱沾染风尘,入手微沉。(..首发)

许二媳妇小心翼翼的解开,满脸是笑,“是老爷从武汉府捎来的。瞧这份量,该是把原先积攒的一并都送来了。”

话音未落,陪侍一旁的张妈妈和春分、夏至都会心笑起来。

杨彩芽有些艰难的前倾身子,扶着桌沿探头去看。

摊开的包袱皮几乎铺满整张石桌,内里一支狭长木匣,并两个半臂大小的小木匣。

许二媳妇依次打开小巧铜扣。

小木匣一个装满信件,一个装满大小长短不一,花样各异的木簪。

当狭长木匣盖子轻叩桌面,发出一声清脆声响时,凉亭内响起再难压抑的惊喜低呼。

入眼是一样束成臂长的长条物什,一眼看不出是何物件,只附着其上的银杏叶随风微颤,惊艳了满目璀璨嫩黄,独特的花木清香若有似无,钻入鼻端让人心情都跟着飞扬起来。

春分和夏至好奇探看,许二媳妇和张妈妈一人一手,轻手轻脚拿起展开。

是两只翅膀交叠,并肩展翅的飞鸟样式的风筝。

满面镶嵌的银杏叶此起彼伏的随风轻颤,像一对对蝴蝶翅膀,仿佛只要一松手风筝就要直上青天,灵动巧致得让人爱不释手。

春分和夏至两个小姑娘忍不住捂嘴惊叹,瞥见匣底压着的纸条,拿到手里一展开惊叹更甚,“是老爷亲手做的!”

曹卓说,风筝是他请教匠人,利用夜里闲暇一点点做出来的,他无法陪她度过最辛苦的几个月,就让风筝代替他陪她,让人放给她和小宝宝看。

杨彩芽微微笑起来。

湖北盛产银杏。

眼前仿佛浮现出曹卓高大挺俊的身姿,披着夜色星辰在武汉府街头小巷,为她精心收集形状美好的银杏落叶,为她蹙眉垂头制骨架画图样,好看的长指从笨拙到熟练,制出这一副满载思情和心意的风筝。

千里跋涉银杏叶由绿变黄,像蝴蝶翅膀,像一颗颗心形。

杨彩芽伸手轻抚满目嫩黄。

比翼双飞吗?

她男人好肉麻呀。

心如是想,眼角眉梢却满是妩\/媚春意。

再看一匣子的木簪,全是曹卓北上京城,又入武汉府沿路一支支买下攒给她戴的,却因赈\/灾粮事件,延误至今才送到她手中。

厚厚一摞信件亦是微微泛旧,杨彩芽眉眼带笑的翻出最近一封,回信日期停留在两湖官道封锁之前,她不自觉得嘟嘴,“怎么都是旧信……”

混蛋曹卓,事情解决后就送过一封报平安的信来,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说一声!

杨彩芽捧着九个多月的肚子,决定今晚睡前胎教要好好说说孩子他爹的坏话!

许二媳妇嘴都要咧到耳朵根,“这包袱可不是驿站送来的。陈岩不敢风尘仆仆的来见夫人,这会儿应该收拾好了等在二门呢!”

此时翠芳园已有秋色,湖边凉亭掩映在红枫之中。

眼前秋景仿佛都因这句话亮起来。

杨彩芽扶着石桌站起来,搭着张妈妈的手出凉亭,“快,让他去安享堂。”

权氏手边亦是一摞迟来的家信。

见杨彩芽匆匆而来,忙放下信笺,又是欢喜又是嗔怪的挽着杨彩芽落座身边,“身子重还这么急匆匆的。小心点。阿卓也给你捎东西了吧?臭小子光信里挂念有什么用,累得你大着肚子还要和余先生费心费力的帮他。等他回来,娘替你骂他出气。”

权氏事后才得知赈\/灾粮是怎么解决的。

又是后怕曹卓公事有惊无险,又是欣慰小两口齐心协力各有默契。

看着小媳妇临产在即,儿子还不见人影,小媳妇一个人挺过孕期操持内外坚韧而果敢,权氏立即倒戈,越到后头越是照三餐数落曹卓,疼杨彩芽疼到心尖里。

杨彩芽不以为杵,婆婆这是变相替她男人挽回好感度呢。

她表示她懂。

等看过曹卓送来的情意绵绵小礼物,权氏也表示服了,笑眯了眼转口替儿子说起好话。

陈岩来报,“老爷公事已了,只等回京述职后就启程回府。小的是从武汉府过来的,算日子老爷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权氏更是大喜。

整个长史府的人都笑得心花怒放。

余先生却笑得油滑,“常氏估计也得到守约要回来的消息了。常一尘递了拜帖过来,说是定下了婚期亲自来送喜帖。还说常刺史打算领着府衙官员,给守约设宴接风。”

被宦官奉旨口头训斥后,常刺史认错态度良好,除了去府衙上班就在府中闭门思过。

常一尘代父受过,认错态度不仅良好而且积极。

原本把持的小西市人事权大方下放,除了帐房派市署小吏进驻外,其他大小人事安排任由韦茂全全权做主。

而安氏不仅尽数从府衙手中收回收粮款项,常一尘理清追回的有问题官粮后,将府衙粮仓补仓的肥差事开放竞标,交由安氏领头带行商收粮安六爷知恩图报,分了六成数量给管着米铺的许昌德、小地主白叔。

听说柳氏每天没事就眼冒绿光的看着自家小粮库傻乐。

杨彩芽想到这里抖了抖,跟余先生笑得一般油滑,“常一尘手上还有细棉布的事,您这会儿闲着,不如多提点提点安六爷。常一尘本就答应给安氏干股,分我一成利。现在经过这事,常氏服软修好的态度这么‘真诚’,不趁火打劫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做生意起家的。您有空跟安六爷吃吃茶聊聊天,多争取点好处。”

原先她怕hold不住工\/业大改进,如今安氏头顶皇商光环,细棉布和织布机就没必要全权委托市署。

难活累活让常一尘的人去出力研究,而成果独揽细棉布专供权的皇商,这闪瞎眼的光环可不就是为如今的安氏打造的?

她就等着多捞两成利,给她娃将来的聘资、嫁妆加码。

杨彩芽嘿嘿笑。

余先生满面红光,三天两头的往四桥胡同飘。

等到全新的细棉布分红契书送到长史府时,吴氏也风尘仆仆的赶到苏州府。

杨彩芽月份已足,林烟烟、伍慧娘、小权氏送来的稳婆每天早晚都要摸肚子开小会讨论,随时准备接生。

吴氏带着给柳氏、翠花接生的稳婆进雅源阁时,杨彩芽已经搬出二楼,入住布置成产房的西厢小院。

小院是张妈妈领头布置的,只求简洁干爽进出方便,正房左边改作烧水供水的简易伙房,右边住着张妈妈和三位稳婆,厅内架了屏风,以防万一供老太医坐镇开药方。

屏风后矮柜装满了各式应急药材。

产房内室一张大床,铺好草席草灰的产床另置一角,床后是净房。

简单干净之余,唯独墙头挂着支镶满银杏叶的风筝十分不协调。

再看床头,摆放着几个或开或合的小木匣。

杨彩芽手边膝头散放着曹卓的旧信。

吴氏看得心头发酸,引见过稳婆后让张妈妈带去右偏间安置,理着杨彩芽的碎发温声道,“娘这几天就睡矮塌陪着你同吃同睡,别怕。现在什么事也别想,专心等着孩子落地就行。大家都陪着你呢。”

京城到苏州府,再快也要一个月的时间。

等曹卓回来,大概她月子都坐半个月了。

是怕她记挂曹卓,她男人不在身边心中不安吧。

小宝宝陪着她走了趟福建,逛过市署斗过常氏,经历过变故碾压下风浪,还见过小西市鹊起,日\/日陪着她在翠芳园散步强身。

除了起始闹孕吐刷过存在感,一直乖乖不闹腾的,贴心的伴着她呢。

每每她睡前给小宝宝念曹卓的信时,胎动都特别欢快。

现在临盆胎动不见了,她却随着身子越往下沉,越能感受到小宝宝传递给她的安心感。

小宝宝很坚强。

她也没有丝毫惧怕。

杨彩芽拉着吴氏的手放到肚子上,笑得甜蜜安稳。

稳婆们却是暗暗皱眉,背着杨彩芽,偷偷向权氏和吴氏禀报,“夫人的肚子大的厉害,摸着却不像双生。又是头胎,恐怕要吃些苦头。”

权氏和吴氏心头一紧,语气带火,“天天把脉摸肚子,不是一直都说没事!”

稳婆忙道,“夫人身子康健,孩子的脉相也没问题。只是……”

只是揣在肚子里是一回事,临到生出肚子又是另一回事。

准备得再万全,哪个生产的妇人不是一脚搁在鬼门关里闯过来的。

权氏和吴氏是关心则乱,忙努力镇定下来,安抚稳婆几句,务必仔细看顾。

过了预产期没动静,权氏搬进了雅源阁,老太医被悄悄请进临着雅源阁的小院子。

人人怕她担心行事不动声色。

杨彩芽只装作毫不知情,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预产期前后偏差应该问题不大。

她摸着肚子偷偷自娱自乐,“乖宝宝,你不会是想等你爹回来再落地吧?娘的老腰快受不住了,你倒是偏心。”

等床前屏风后,矮塌上的吴氏睡沉发出绵长呼吸,杨彩芽才轻手轻脚拥被坐起。

吴氏是最担心的。

这几天晚上都很难入睡。

杨彩芽扶着床架,挂着被子蹲坐起来,一面注意着吴氏动静,一面慢慢的做半蹲下半起身的动作,心中腹诽:什么美术专业服装设计都是浮云!她当初怎么就不学妇产科?

也不知道每晚坚持起立蹲下对生宝宝有没有用。

再没动静,吴氏和权氏大概都要疯了。

小宝宝乖了十个多月,临到了却调皮起来!

杨彩芽轻轻拍了拍肚子,低声哄小宝宝,“乖,快出来。来禧旺禧现在不能绕着你转,天天就趴在院门口等着呢。”

等到鬓角出了薄汗杨彩芽才停下,做完运动倒头睡死。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仿佛传来晨起鸟叫声,又模糊不清,渐渐被越来越清晰的嘈杂声盖过。

吴氏的声音有些发颤,“快,快挪到草席上。小心点!草灰够不够用?备好的东西都整清楚!拿吃食的人呢!回来没有?”

要生了吗?

杨彩芽慢半拍的清醒过来,低头一看,已被挪到产床上,屋内除了吴氏,只有四位稳婆。

门帘撩起,吴氏接过食盒,坐到床边安抚道,“傻孩子,就没见过疼得满身汗还能睡得好好的!你这心……真是宽!来,先吃碗红糖鸡蛋开开胃口,待会儿再用点浓汤熬的米粥,想吃什么小菜只管说。”

“老身就没见过夫人和小主子这样淡定的!”领头的稳婆坐在床尾笑道,“羊水刚破小半会儿,要生下来还早呢。夫人疼了千万别慌别喊,留着力气后头使。”

噗,她把初次阵痛给睡过去了?

杨彩芽嘴角抽了抽,看着仍隆起的肚子无言以对,只得化无语为食欲,努力多吃点储存力气。

等她再塞不下吃食,手刚推开嘴边的碗,腹部急缩,比之前任何一波都更强烈更疼痛的阵痛袭来。

吴氏忙丢开碗筷,紧紧握住杨彩芽的手,“听稳婆喊话,你婆婆在外头守着。娘陪着你,娘在里头陪着你。”

杨彩芽想笑着点头,嘴唇却不自觉得发颤。

身下湿意更盛,一瞬暖热后一阵痛一阵凉。

杨彩芽死咬牙关不想浪费力气,想要配合往下推肚子的手好用力,却听稳婆努力稳着声音道,“羊、羊水好多,好快。产道,产道只开了半指,不够,还不够!”

被吴氏握着的手猛地一紧,掌面满是吴氏手心冷汗。

屋内短暂死寂之后,分散站开的稳婆呼啦涌向床尾。

好像只是一瞬间,五感就模糊起来。

她能感觉到痛,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头脸的热汗像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翻涌。

却渐渐听不清床尾稳婆的说话声。

难、难产吗?

产道怎么了……不是、不是能用剪刀吗?

小宝宝呢,小宝宝没事吗?

她,会死吗?

杨彩芽动了动脖颈。

产床的位置是她定的。

抬头或偏头都能清楚的看到墙上挂着的风筝。

此时入眼的满目银杏嫩黄却有些模糊不清。

不知是汗还是泪,遮掩了她的视线。

杨彩芽想歪头蹭去眼中水汽,这一动身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烈疼痛,她痛叫出声“阿、卓,阿卓”

阿卓!

曹卓!

曹卓!

杨彩芽再也咬不住牙关,松开口大口喘气,喘\/息声喊叫声纷杂交替,咬破的下唇,沁出的血珠,殷红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