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踏足人间
朝天大陆,西魏国肃安九年六月二十九日。
天明的前一刻,夜色最是深沉的时候,一缕烛光透过纱窗,洒在深达地面之下五丈的四方天井里,等再次折射到暗黑的夜空,便只剩一团灰蒙蒙的雾色,散落在这一片相连的窑洞群。
整体迁徙进地下窑洞已有五百年的王庄,准确了应该叫做王家堡子,不过是使用了千百年的名字,叫顺口了,一直也没改名。
唯一亮着烛光的窑洞, 位于梅花状分布的窑洞群正中花蕊处,是庄子主人居住的天井院子。
面南朝阳的一排窑洞,青砖箍顶,对开的中门,雕格的窗棂,布局格式和大户宅院里的正屋一模一样。
亮着烛光的西头套间,窑洞拱顶下吊顶棚糊着雪白的宣纸,墙面也粉刷净白色,西面一整面墙前面悬着白色布幔。
一桌一椅贴着外窗,两侧边的书架都漆成墨黑色,案上摊放白纸黑墨,配上墨竹竹帘,墨绿色的地衣,一眼看去,黑白分明,如同一幅素雅的静物画。
窑洞最里面,一张用料粗壮,边角打磨圆润的乌木卧榻,悬挂着白色的薄丝纱帐。
木榻上盘膝坐着个俊秀少年。
少年五官精致,肌肤润白如瓷,一头黝黑短发只有半寸长短,月白色圆领对襟短褂,青布阔腿裤,赤着一双脚,浑身上下清清爽爽。
此时,他正神色肃然,取下套在右手的灵龟壳,笼拳伸掌,舒展了几下。
左手轻捻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缓缓刺入了右腕外关穴,眉梢眼角随着银针入肉微微颤动不止,寸长的银针整根没入细腻肌肤,他轻轻舒了口气,舒展了一下眉头,接着再捻起一根银针,又蹙着眉,顺着脉络扎入下一针。
随着他手里的银针顺着右手经脉一路向下,一路刺入穴位,他摊开的右手心,一道枣核大小的裂口,仿佛眼睛似的逐渐闭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细纹。
王芝秀立在榻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弟弟王小石将最后一只银针刺入手背合谷穴,贴在腹部的双手,松开了紧紧绞在一起的十指,‘呼!’和弟弟同时长舒了口气。
和无数个清晨一样,她熟稔的用条肉色丝帕,小心翼翼地包缠了弟弟扎入了银针了的右手掌和小臂,特制的丝帕颜色接近肤色,包在手上稍不注意便看不出来。
相依为命的龙凤胎姐弟俩,只需几个眼光,已经传递了关切,询问。
从弟弟略带着疲惫的眼里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王芝秀清澈的眸子流动着柔和的光;柔声劝道:“乏了,就先歇会!”
王小石撩起眼皮,瞥了瞥榻前的地面 ,和姐姐一样秀气的双眉挂着不喜,缓缓闭上眼,开始休息。
“哎!”王芝秀微微轻叹一声,转动新柳般柔软的腰肢,回过了身。
烛光落在了她的脸上,豆蔻少女素白的肌肤像是披了层金黄,生出了威严的气息。
她紧蹙着眉,抬起了手,伸出的食指,直指着窑洞中间的地面。
新被子,新褥子,新蚊帐,竹婆子,蓑衣油伞,整套的锅碗瓢盆,红泥小炉,紫竹的椅子,,,,,,,,,,,还有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十五六个熟食包。
林林总总,把铺着地衣的地面堆得满满的。
“这是要搬家吗?”少女细柔嗓音,隐隐带着丝怒气。
门口立着的三个白发老者,一样的骨架宽大,青衣草鞋,白发黑脸,满是沟壑的老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左边老者咧开的嘴里闪动着金光,门齿镶了一对金牙,右边的老者上面门齿四颗牙,泛着青幽幽的光芒,竟是用青石雕刻打磨而成。
两边的老者藏在背后的手,悄悄捅着夹在中间的老者。 中间被捅的老者苦着脸,挤出个笑,露出来的门牙,瓷白瓷白。
被推出来的二管事乐志安,一张脸涨的发紫,颊上花生米大小的黑痦子抖个不停,语声打着颤,磕磕巴巴说道; “小姐呀! ,,,不多,不多,,,,少爷小姐,全都,,,,,用得着。”
一张嘴回话,膝盖先打起了弯,屁股撅着,眼看就要蹲下。
他打小入磁窑学艺,蹲着拉胚,蹲着吃饭,甚至于睡觉的姿势都是蹲着,养出个老毛病,蹲着最自在,只要一紧张就想蹲下。
在他左右,大管事付华明和三管事田之光,板着大黑脸,鼓着劲死命架着他,不让他蹲下了。
昨天三人抓阄,定好了,今早由老二乐志安来当发声的喉舌。
事到临头,怎会让他蹲下来躲清闲!
王芝秀揉了揉眉心,压着火气,说话的语气尽可能柔和,“十八一大早要给自己行针,受不得一丝惊扰,你们难道忘了!”
“正是知道十八少爷行针时受不得惊扰,才不让大伙进这屋,搬拿就我们仨,轻手轻脚,,,,,”
王芝秀打断了二管事嗫嗫唯唯的解释,“先不说这一大堆能不能用得上,老大不小的人了,都是庄子里的管事,去年你家大郎乐柯和青壮们出门讨生活,十八让他们把庄上的大车和大牲口都带走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么多东西,如何带走?”
最后,她还是没压住了火,语声显得十分严厉。
乐志安被左右二人死命架着,蹲不下去,膝盖还是不由自主的弯了起来,最后连腰都蜷了起来,双脚悬空,膝头缩向胸前。像个吊在半空的猴子。
与其说他是辩解,更像是在哀求道;“让沐家两口子跟着,拉着这院里的车,陪少爷小姐,,,,,”
“嗯!”木榻上,王小石陡然睁开了眼,秀气的眸子里眼神凛冽,嗓音脆生生,问道;“你说了算!?”
乐志安听见榻上传出的问话声,越发的紧张,嘴唇煞白,哆哆嗦嗦,整个身子抽成了一团。
王小石拨开纱帐,瞧见乐志安被付华明和田之光一左一右架着,勾着身子,双膝缩到了胸前,活像只受惊的小鸡崽子的模样。
忍着笑,赤足踩在厚实柔软的地衣上,踮着脚尖在一地物件的缝隙里走了一圈。
耳听到乐志安牙齿叩击‘咯咯哒’声。
联想到平日里乐志安在管事中性子最为急躁,嗓门最大,隔着院子也时不时,能听到他急赤着脸在训斥庄户,或者是自家儿孙。
一想到他板着红脸膛,叉着腰,训人时威严的模样,王小石“噗嗤!”笑出声来。
小手一挥,笑着吩咐道;“小明子,小光子,还不快把小华子放下了,让他蹲着舒坦舒坦。”
看到少爷脸上露出来了笑模样,仨老管事好似拨云见日,紧绷着的心弦暂时松了下来。
付华明和田之光放下乐志安。
少爷身材瘦弱,要比他们矮了一头,他们便使劲弓着老腰,白苍苍的头往前伸着,仰着老脸,冲自家少爷陪着笑脸。
被放下蹲着的乐志安,也总算止住了颤抖。
来自北方大草原的六军镇,在前朝大秦故地建立西魏国已经百年,百年光阴沧海桑田,王庄和星罗棋布在这片黄土地上的无数千年老庄子,却依然沿袭着大秦帝国时代的民俗。
农庄的主家拥有土地,屋舍,牲口,农具,等等生产生活物资,被招揽来的庄户只能依附主家,依赖出卖劳力求得生存。
虽说王家历来开明,任由庄户来去随意,依旧改变不了庄户们根深蒂固,把自己视作主家私产的现实。
三个老管事,加一起已然过了两百岁,即便为了打理庄子日常事务,操劳出满脸的沟壑,一头枯发雪白。
王庄当家的主子,依然是年仅十三四岁的主家姐弟。
还有一样,他们的先祖便开始追随开创王庄的王家先人,历经千年,后世子孙一直依附着王家。
也不知何故,王家后人自五世祖先开始,便生育稀少,子嗣日益单薄,诞育子嗣也多是人近中年。
一代人出生晚十几二十年,历经千年,一代代积累,到王小石姐弟这一代 ,如果将开创王庄的祖爷爷那一代人,以平辈论辈分,王家小姐弟辈分排到他们的曾老太爷都不止。
所以全庄子的老人,无分男女,都担不起主家小姐弟俩一个‘老’字敬称。
要说付明华仨人做惯了奴才,天然的惧怕既是主子又是长辈的王家小姐弟,也不全对。
其实更多的还是源于对少爷的关心。
开创家业初期,曾经枝繁叶茂的王家,传到了这一辈,仅剩下两个半人。
王芝秀和王小石这对龙凤双生姐弟,以及算做半个的痴傻本家堂兄王砖,。
庄户祖祖辈辈依附王家,生在王庄,长在王庄,死后注定也要埋在这片流淌过血汗的热土里,早已经把王家庄当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根。
‘千亩地一棵苗’用在少爷王小石这儿,可不是什么夸大其词。
王庄远不止千亩地,小主子真就只有王小石一个。
他上面父辈那一代人,尚且有族兄弟四个,因急病或者是意外英年早逝,虽说都未能活到不惑之年,发病或出意外前,却个个身体康健。
王小石则不同,他娘生下她们姐弟便死于产后大出血,他爹在短短的几日时间里,先是人近不惑,喜得一双儿女,人生凑了个‘好’字,随着爱妻忽然亡故,顿时变成了悲喜交加。
看着襁褓中的一对可爱儿女,尚且能让他鼓着口气。
没想到儿子竟然生来便带有恶疾! 不足满月已经数次请郎中施救,方才挽留住性命。
惊喜,悲伤,焦虑,纷至沓来,一条精壮的汉子一病不起,不几日就撒手人寰。
留下的一双儿女,王秀芝和王小石姐弟,就成了王家仅剩的血脉。
在习惯了依附主家生存的庄户心里,主家是他们的脊梁骨,他们的天。
庄主夫妇去了,哪怕有个襁褓中的小主子,这天就还没塌,腰板也还能直立着。
这些年里他们一直是把小主子当做眼珠子,心尖子在呵护。嘘寒问暖,一刻也不敢疏忽。
也因天生顽疾,疾病缠身,王小石从未离开过王庄。
七岁之前更是连这座地下堡子都没走出去。
如今,却要为了全庄上下一百多号老幼,嘴里一口活命的吃食,远赴数十里外的县城。
大伙实在是不放心,办法想尽,拦了俩月,终究没能拦住!
来自塞外草原的六大军镇,西入大秦故地,建立起西魏国方才百年光阴,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内讧就没停过,光是上万人马的大火拼,已经有了三十多场。
只是这一次同是六镇的家主的国丈元祐,和国主陛下外祖父慕容坚,这一场大内讧,两家共动用了十五六万大军,规模之大,空前绝后。
你来我往,战火波及了大半个西魏国国土。
不同于以往六镇间的内斗少则十天半月,至多三五个月,元氏和慕容家足足打了三年,还没分出个胜负。
当兵的不事生产,战场拼命,却更需要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
而且既要顾着自己吃饱,还要想着法子不让敌人有粮吃,庄稼收获时节,双方都是纵兵撒开了四处抢粮,能抢收走的可着劲的往回抢,实在抢不走,便一把火全烧干净了,总之是尽可能不留给敌对方一粒粮食。
至于手握锄头辛辛苦苦种出庄稼的农户,他们嘴里还有一口吃的吗?怎么活下去?
手握刀把子的他们,谁也没顾上想一想。
王家先祖建庄时,这片土地其实是位于老龙河旧河道一处河湾滩地上,曾经也是三面临河,一年稳当当春秋两季收成,一等一的数千亩水浇良田。
六百年前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地震,地动山摇,山河变样;
老龙河上游山崖崩塌,堰塞了河道,河流便改了道。
曾经环抱着庄子的一弯潺潺河水,只遗留下道半环形数丈深的干沟。
现如今的王庄,东,西,南,三面,是旧河道留下的崖壁陡峭的干沟,如所有的老河床底,晴日遍地荒草,内藏无数吞噬生命的流沙深坑,下雨时又会积水成洼,成了处处险恶的沼泽。
一直无人打理,成了无主的绝地。
而庄北面,也有一道地震造成的七八丈深,数十丈宽的地裂,将王庄和外界割裂开来。
被四面干沟圈起来,像是一处独岛的王庄,因为原本是河滩洼地,相比起隔崖相望的一圈黄土塬却矮了一大截。
站在王庄往四周看,浑然如站在了一个阔口井里,青天有涯,星空有缺。
晴日里日晒风刮,多了竖着的一圈崖壁散发水分,落雨雪,水向四面深崖横流,又留不住水分。
日积月累,曾经的千亩水田便成了妥妥的一处旱原。
即便一年只在春季种下一季庄稼,也还要看老天爷脸色,赏不赏口饭。
这一次,王庄却得益于庄子奇特的地形。
旱原千般不好,也有唯一的好处,就是干燥,适合掏窑洞。平地向下挖出个天井,往四周围,随性掏!
深浅方圆,大小随意;省料,省工,冬暖夏凉,还经久耐用。
大地震后,他们舍弃了地面之上破败的庄子,把庄子迁入了地下五丈,一组有长廊相通的地堡窑洞里。
不十分熟悉王庄的人,只要不越过深沟踏上王庄的土地,隔着沟便看不出这一小片独立的旱原上,还有着个数百人居住的地下堡子。
西魏国这场历时数年的大内乱,王庄之外,越是地势平坦,土地越是肥沃的庄子,被祸害的也更厉害。
乱兵先是抢收地里的庄稼,等到地里无粮可收,就开始进庄入户搜刮。
乱兵一旦开始入庄强抢,就少不了烧杀奸淫的恶事发生。
许多富庶的庄子,实在受不了乱兵的祸害,整庄子的人都被迫舍弃了祖田,迁移逃难了。
头一年听闻起了兵乱,王庄人便抢在乱兵到来抢粮之前,一把火把只收了一半的庄稼地给烧了。
乱兵隔着庄外的深沟,远远看,只见一大片烧得黑乎乎的田地,倒是躲过了乱兵之祸。
后来,依然听不到战乱结束的消息,春秋两季播种时,王庄也没在田地里辛苦地种下庄稼种子,任由千亩田地荒芜。
断断续续来过几波乱兵,隔着道深沟,瞧见的是一片不见人烟的荒地,就懒得穿沟爬坡到近前仔细查看。
再后来,到了第二年,周围的庄子,陆陆续续整庄整庄,都逃难去了,田地也荒废了,俩家乱兵来过一次,见抢无可抢,以后就谁也不愿来此地白浪费力气。旱原之下藏着个庄子彻底安全了。。
虽说躲过了乱兵之祸,可全庄老幼一百多张嘴,天天都要吃饭,地里没有收获,粮仓只出不进,一年,又一年,到了第三年,多年积存起的家底也空了。
等战乱休止,撂荒的田地重新生长出粮食,还不知道哪年哪月。
外面能生财的门路,唯有娘舅留下的县城铺面,无论是变卖折现,还是自家经营生财,都必须要王小石本人亲自去县衙门办理过户文书。
从王庄去县城,区区三十里地,脚程快,半日就到了。如今正是夏日天长时节,一日打个来回,两头都能见着日头。
可王庄的庄户们不这么认为,在他们心里,从未出过庄子的少爷,头一次离开庄子,就要跋山涉水远去数十里,去到人地两生的陌生所在。
何况还遇上了兵荒马乱的世道。
他们实在是不放心。
放在太平时节,这摆了一地的新物件,不过是些寻常之物,但是庄子已经三年没有任何的收获,就变得何其难得!
王小石眼看着摊了一地的物件,心里有股暖流在淌着。
他揉了揉润湿的眼角,努力绷着小脸,豪气十足,挥动着纤细的手臂,说道;
“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你们也都把心搁肚子里放踏实了,放宽了。
不是什么‘就当’自家庄主应该出这趟门,本来就是么!
既然当这个家,就该操这份心。”
语气变得柔和,“除过你们,庄子一百一十三口,是不是都杵在这院的天井里呢?
啧啧! 不声不响公子我就不知道?
一个个一肚子隔夜的野菜酸味,味道那个冲呀!
人不进屋,早飘得满屋都是了。
这是拿我当昏君? 挟众逼宫!
瞧这架势,不依着你们的意思,就堵在院子里,不让我出庄子!”
“啪,啪,啪,,,,”他扬着小脸,带着某种特定节奏拍着桌子。
“吱咛”窑洞门被从外面推开。
身材敦实,面容粗豪,身材敦实的沐江,和他细眉细眼的妻子细娘在前,后面跟着身高近丈的巨汉王砖。
进门时王砖要弓着腰低着头,避开门框,才能进了屋。
进了门,立在屋门内,斗大的脑袋离着屋顶不到半尺,宽大的身躯好似门板,将身后的屋门挡得严严实实。
他晃着上尖下阔的大脸,眨巴着眼,抽了抽鼻子,下嘴唇前突,露出个憨笑,像只粘人的大狗,往王小石身边凑了过来。
沐江夫妇进了门,便默然垂手立在了门口。
这对哑巴夫妇与世代居住在庄中的庄户们不同,是随着给王小石治病的孙郎中一起来的王庄。
数年前孙郎中因事离开,这对哑巴夫妇却留了下来,一直以仆人的身份随侍在王小石姐弟身边,算起来,他们自从来到了王庄,已有十数年没出过庄子。
王小石指着沐江夫妇,冷笑道;“你们脑袋瓜要多糊涂,才会想着让他们跟着我一起出门。”
“我们仨觉得,,,,,,”
“他们能听见,,,”
“乐老二的意思,多个人就多个帮手,,,,”
三张嘴同时发声,混乱的解释着。
王小石根本没想给三人张嘴辩解的机会,猛然一摆手,让他们闭上嘴,语声抬高了几分,抢着说道;
“去年,为了给老幼们节省粮食,放庄子里青壮们出门去自讨活路。
全庄子满十二岁,不到五十岁的,就留了他们仨人。
为什么呢?
老话有云: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
大砖头脑子不灵光,沐江两口子口不能言,在自家庄子还好,出了门少不了会给别人增添麻烦。
我刚去到县城,也是没个安生落脚地,抬腿落足,吃,住,行,只有往外花的银钱。
多出一个人,就多一份负担。
把大砖头带着,一来,需要个力气大的帮手;二来,也是因为他发起痴来,就听我们姐弟俩的话,留在庄子里没人管得了。
你们竟然还琢磨着让他们俩个口不能言的哑巴也都跟着。
谁的主意!?
说说吧!怎么个意思啊!故意添乱,还是故意捣乱?”
嘴里说道着,走到近前,一抬手,仨老管事忙不迭佝偻起腰身,缩背伸脖,像三只老龟,用三颗白发苍苍的脑袋迎着少爷曲指敲过来的手。
王小石动作熟练的在三只白茫茫的脑壳上,逐一甩了个爆栗子。
心里火气似乎小了些,嘴角上弯,挂上了丝笑意。
少爷有了笑模样,站起身来的乐志安,一开口说话,就又忍不住撅着屁股,要往下蹲。“不带上沐江公婆,少爷,把东西,,,,,,”
王小石不耐烦的挥着手,“要用到的东西我早就准备妥当了,轮不到你们来瞎操心!”
终究抵不过对面殷勤期盼的目光,他叹了口气,低下头,视线扫过一地的物件,弯腰捡起只牛皮做的钱袋,掂量了掂量,打开来露出五颗白花花的小银锭。
长吁了口气,用手指捅着大管事付华明的肚子,道;“小明呀小明,你个败家的玩意!”
手里颠着铸造精美的小银锭,“把这倒手就给出去东西,做得如此精美,手艺比银子还值钱!
也就是你了,长了个榆木脑壳子!”
惋惜地摇着头,“我都说过了,带十两银子出门就足够了,谁让你又鼓捣出来十两?!
你不知道咱家老玩意上的银饰,比黄金还金贵!?”
付华明弓着腰,腆着老脸,一笑露出明晃晃两颗大金牙,语气谄媚,“没动老物件,是娃们不爱戴的长命锁,还有妇人们不喜欢了的旧银簪子,凑了凑。”
“咋不把你这颗榆木脑袋凑上呢!?”王小石被气得哭笑不得。
付华明家世代传承的是锻造手艺,守着个冶炼锻造大家,庄子里的金银物件哪一个不是工艺精湛的艺术品!价值远不是可以用材料本身来衡量。
王秀芝怕弟弟气大伤身,紧忙走了过来,嗔怒的剜了付华明两眼,将手里盛了温开水的杯子和药丸子递给弟弟。
柔声劝道;“先把药吃了,有话慢慢说。”
王小石皱着眉,把六七颗药丸服下,将空了的杯子还给姐姐,回过身,看着恬着老脸的三人,一脸的无奈,“算了,这次饶了你们!”
指点着摆了一地的物件,和王砖说道;“大砖头把这个,还有这个,这个,装背篓。”
王砖将一套红泥炉,紫铜壶,木漆杯子的茶具装入特制的大背篓,眼睛就在十多个包食物的油纸包上挪不开了。
“少拿几个路上吃。”王芝秀眼睛盯着弟弟,捡起几个油纸包递给王砖。
十多个油纸包也没多少食物,可如今全庄上下吃的都是**分野菜,搭配一二分的粮食, 就这点食物也都是全庄子老幼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带走三五包,不是带上了几口吃食,是收下了大伙的心意! 王小石移到剩下的食物包前,挡住了王砖贪婪的视线。
用哄孩子的语调,柔声说道;“咱们这次去城里,接手的可是舅父留下的‘沈記大骨汤’铺子;
知道什么是‘大骨汤’吗?
就是用整只牛羊的骨头熬出来的耶!
大砖头,进了城就要有吃不完的牛羊肉了!”
提起牛羊肉,王砖馋得嘴角都溢出了口水。
瞧着小少爷情绪已经和缓,三管事田之光忙凑近了,老脸皱出了朵花,神神秘秘地说道;“十八少爷,我连着一旬查看天象,长庚移位,地发煞星,绝对错不了!”
“还用你看天象,才知道地发煞星!”王小石翻着眼,小手摆了摆,进门后一直拿眼盯着他的沐江夫妇,就去把挡在一整堵墙前的布幔拉开来。
布幔后是一幅巨大的朝天大陆山川地理图。
沐江夫妻二人一人举着一盏烛台,帮王小石照着亮。
王小石接过姐姐递过的长杆,指点着地图最上面,“北方的塞外草原,草原雄鹰卓奇大可汗,发下了宏愿要一统草原。
讨伐不臣的战事,进行了二十多年,一代豪杰已经垂垂老矣,依旧没能彻底统一大草原。”
杆头向下移动,停在了朝天大陆最大的河流巨澜江,“ 朝天腹地,良田肥沃,繁华锦绣所在,隔着条大江,东魏和南梁一对有着灭国死仇的冤家,战事时断时续,延续了已有两百年。”
他再次移动长杆,杆头点着西魏东南一角,“汉水,魏水,汇流入巨澜江的三河口,也是东西二魏加上南梁,三国交界处;区区弹丸之地,建了两关加一寨,十数万雄兵犬牙交错,哪一年少了亡在刀兵之下的游魂?”
他再次移动长杆,在西魏腹地兜了个大圈,最终落在标着王庄的黑点上。
“远处的战事,隔山隔水,眼不见全当没发生。
这几年近处也不消停,狗日的慕容和元氏,足足祸祸了三年。
多少次,马蹄声听得清清楚楚,乱兵就在庄子外面,隔了条沟眼睛鼻子看得真真的!
还用得着你,整宿整宿盯着天,瞅紫薇亮不亮,长庚是不是移位了,才知道大地之上起了战乱!?
你说你,一个修房建屋的石匠,跟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出去给人建过几座墓,刻了几块碑石,捡了几本风水杂书,读了个半懂不懂,就当自己修成了龙虎大天师的能耐,本事大的上了天,能入了钦天监了!
还夜观天象,察觉到地发煞星,啧啧!看把你给能的,王庄装不下了!
哼! 有这闲工夫,不如把老旧的屋舍修缮修缮。
实在不行了,仨人凑一起,好好研究研究我说的法子,怎么在金子上包上一层白瓷。
现在这样谁也不服谁的手艺,各做各的,金牙辣眼睛,瓷牙好看,却脆的不行,石头雕出来的咋看咋不舒服。
鼓捣出我说的‘金包瓷’,不光能给缺牙的老人补牙,年轻人豁牙,牙缝过大,都用得上,总比咸吃萝卜淡操心有用处。”
对着田之光没头没脸一顿狂怼,还抬手用食指挡着田之光的嘴,不让他多啰嗦,“最后一次提醒你,还有你俩也记住了!
你家公子我行过了冠礼,已经启用大名。
以后谁也不许叫十八少爷,要叫公子。”
王小石之所以又是展开了地图,对朝天大陆的情势长篇大论一番,又是拦着田之光不许他多嘴多舌,目的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以他所知,田之光提到的长庚就是启明星,一颗相隔以光年计量的星辰,之所以会出现移位的假象,不过是被一团雾气遮挡,光线产生了折射,这说明高空的大气中聚集了大量的水分。也就意味着久旱的西魏国即将迎来一场大雨。
对于干旱的田地,这场雨是久盼的甘霖,可是对于他的出行,则会是庄户们再次挽留的好借口。
见仨个忠心耿耿的老管事像三只老鹌鹑低头瑟瑟不语。
王小石心生不忍,含笑伸出了左手,三位老管事忙齐齐弯下腰,把一边的肩头向前歪斜着,等着少爷逐一拍打。
王小石俊美的小脸上带着甜美笑容,一面亲切的拍着三位老管事递过来的肩头,一面语气笃定的说道;
“放心好了!少则三五天,最多不超过半月,公子我就把粮食送回庄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