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天亮后,段非拙和z搬出了旅馆。码头区有不少便宜的仓库或出租屋,专门租给来往的商人和水手。他们很快就在斯通诊所对面找到了一间出租屋,正好可以用来监视斯通诊所。

段非拙从前只在电视里见过警察监视嫌疑人的场面,没想到他自己也遇上了一回。

他从前觉得警匪交锋应该是极为紧张刺激的(因为观众看得很刺激),但真正从事了一回监视工作后他才发现——这份工作实在是非常无聊。

他每天要做的就是守在窗前,观望诊所的动静。不论吃喝拉撒都不能离开半步。z目不能视,这份工作只能交给他。他本来建议从阿伯丁警局抽调几名警员来帮忙,却被z一口否决了。

“这是我们警夜人的工作,不能牵扯到普通人。”z义正辞严。

好在他们确定凶手只会在夜间出来活动,因此段非拙白天可以休息。

在出租屋里守株待兔两天后的夜里,段非拙终于监视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夜色已深,除了路灯外,街上没有任何照明。出租屋中的灯也熄灭了。段非拙守在窗前,极目远眺。

诊所的门打开了。一个瘦削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步履蹒跚,有点儿像受了伤,又有点儿像蹒跚学步的婴儿。

拴在门口的两条斗牛犬闻声醒来。向来凶巴巴的它们此刻却甩着尾巴,欢天喜地地迎向那个人,不停用前爪扒拉那人的裤子以示友好。

那人跪在地上,四肢着地,亲昵地蹭了蹭斗牛犬,任由两条狗在他脸上舔来舔去。

接着他用无比诡异的姿势爬向下水道,掀开井盖,钻了进去。

“z!是他!”段非拙喊道。

话音刚落,z就从床上跳了下来,推开窗户一跃而出,极速冲向下水道。

段非拙转身抄起石中剑和一根蜡烛,也想追上他,可他看了看窗户到地面的高度,决定老老实实地走楼梯。

当他赶到下水道井口时,z和那个怪人已经双双不见了踪影。

段非拙吭哧吭哧地顺着梯子趴下去,石中剑发出讥诮的笑声:“哎呀,不擅长体力活儿就不要硬着头皮做嘛!”

他下到井底,点燃蜡烛。微弱的烛火只能照亮几步之内的范围。通道尽头传来声声嘶吼,像是有一头疯狂的野兽遇上了老练的猎人,正试图拼死一搏。

嘶吼声震撼着下水道,震得段非拙头皮都在发麻。那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吗?他们到底是在追捕一个人类杀手,还是在追捕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很快,嘶吼声就变成了哀嚎。那怪物似乎受伤了。

急促的踏水声朝段非拙这边移动。段非拙握紧石中剑,迎向那越来越近的声音。

一个佝偻着脊背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

那是个年轻男子,看外貌大概和段非拙年龄差不多。他穿得极为单薄,像是直接披着睡衣就下床了,衣服已被染成鲜红色,破损处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他双目通红,龇牙咧嘴,喘着粗气,口水溢出唇角,喉咙里不断发出低沉的吼叫。

段非拙认出了他的脸——上次见到他时,他是毕业照上那个笑得得意张扬的年轻人。可现在的他完全就是一头人形的猛兽。

他就是亚历山大·斯通,斯通医生的儿子。

亚历山大·斯通从蒸汽掠行艇上摔下来,本该因为高位截瘫而卧床不起,但此刻的他却比段非拙认识的大部分人类都要敏捷。

亚历山大·斯通扑向段非拙,犹如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尖牙瞄准了猎物的喉咙。

段非拙立刻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石中剑。在和敌人短兵相接方面,石中剑从没让他失望过。

他灵巧地躲开亚历山大·斯通的攻击,反手出剑,一剑刺穿了对方的手掌。

亚历山大·斯通尖叫起来,震得段非拙耳膜生疼。

又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快速接近。

z踏水飞驰而来,犹如一只银色的燕鸥,机械义肢的利刃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他脸上溅满了鲜血,但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他的盲眼中燃烧着炽盛的光芒,使得绯色的虹膜比脸上的鲜血更加通红。

他手起刀落,刺穿了亚历山大·斯通的另外一只手掌。

段非拙配合他调转剑锋,用剑尖上的石头猛击亚历山大·斯通的膝盖。

如同野兽般的青年哀鸣着倒了下去。z重重踏上他的脊背,让他再也站不起来。接着,白发警夜人从腰间卸下一条手铐,扔给段非拙。

“把他铐起来!”

段非拙立刻听命。他反剪住亚历山大·斯通的双手,将银手镯戴在他的手腕上。

亚历山大·斯通一边语无伦次地吼叫,一边挣扎扭动。但z死死制住了他。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逃,亚历山大·斯通不再大吼大叫,而是发出低沉的呜咽,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夹着尾巴哀求强大敌人的宽容。

“你认识他吗?”z问。

“斯通医生的儿子。”段非拙一边甩去手上的鲜血一边说。

“他果然在装病?”z扬起眉毛。

“不,我想他是真的受伤了,但斯通医生使用某种方法让他‘起死回生’了。”段非拙阴郁地打量着亚历山大·斯通那扭曲的面孔,“而起死回生的代价,就是这个……”

z一把拎起抽抽噎噎的亚历山大·斯通,将他丢到下水井边。

“你去找根绳子来,把他吊上去。”z吩咐道。

段非拙点点头。这里是码头街,还有什么比绳子更常见的东西?就在他们租住的监视小屋里就放着好几捆绳索。

他飞快地返回监视小屋,拿来一捆绳索,丢到井下。z绑住亚历山大·斯通的脚踝,接着爬回地面,和段非拙一起将他吊了上来。

当他们好不容易将不断挣扎的亚历山大·斯通从狭窄的井口□□的时候,背后响起一个惊恐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斯通医生撞开诊所大门,挥舞着拳头朝他们冲来,他在睡衣外只披了一件大衣,像是刚刚才被外头的动静惊醒的,“你们对我儿子干了什么?!”

他冲向他的儿子,想把他解救出来,但是z挡在了他面前,阻拦了他的去路。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您才对。”z冷冷说,“令郎对阿伯丁的市民干了什么?您又对他干了什么?”

斯通医生惊慌失措。他看看遍体鳞伤的儿子,又看看z和段非拙,那张总是傲慢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我……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他仍想抵赖。只要他不承认,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但段非拙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是你把你儿子变成了这副德行。各种意义上的。”段非拙没好气地说,“他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你难道没发现吗?”

斯通医生梗着脖子道:“胡说八道,他是我儿子……”

“他已经不是了。”段非拙严厉地注视着斯通医生。后者在他咄咄逼人的瞪视下不禁倒退了一步。

“你儿子的确摔成了残废,这我相信。”段非拙说,“也许比残废更严重,也许他奄奄一息,濒临死亡。他是你唯一的亲人,所以为了挽救他的生命,你动了歪脑筋。”

斯通医生拼命摇头:“我没有……”

“我拜访你办公室的时候,注意到你收集了很多印度神像。你声称那是担任军医时从印度购买的纪念品。就算那是真的好了。我的一位通晓印度神话的朋友告诉我,神像中那一尊象头人身的,名叫迦尼萨。祂是印度最受人敬仰爱戴的神明之一。但你知道为什么祂的头是大象,而不是人头吗?”

“因为异教徒的宗教信仰呗!”斯通医生逞强地笑了笑,“你知道,那些野蛮的异教徒总喜欢崇拜动物……”

“不。因为迦尼萨的头颅是被祂父亲湿婆亲手斩下的。”

段非拙每说一个字,斯通医生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z歪着头,饶有兴味地聆听着。亚历山大·斯通蜷缩在他脚下,狠戾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父亲。

“湿婆因为误杀亲生儿子而后悔不已,便向创世神梵天求助。梵天许诺,他可以将他所看见的第一个动物的脑袋安在迦尼萨身上。湿婆第一个看见的是大象,因此迦尼萨获得了象头而复活。”

斯通医生双腿打战。“真是个有趣的传说,我不明白它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段非拙一步步逼近斯通医生。“你在印度待过,想必知道当地人崇敬迦尼萨。因此当你的儿子遭遇横祸,你身为医生却束手无策时,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向迦尼萨祈愿了——你祈愿让你的儿子恢复健康。然后,那尊神像回应你了。”

斯通医生干巴巴地笑了:“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灵!那都是人们编出来的故事!”

“世上或许没有神,但有的是怪力乱神的事物。你所许的愿望恰好和湿婆神的愿望一样,因此神像满足了你——你出门后所见的第一个生物,和你那奄奄一息的儿子结合在了一起。”

段非拙眺望诊所大门,目光在那两只斗牛犬身上停留了片刻。

“你看到的是那些恶犬。你儿子恢复了健康,但他的心智已经变得和恶犬无异了。他从小就被你宠坏了,之后他又宠坏了那些狗。它们性情凶暴,经常袭击路人,因此你儿子也变成了那样。他会在夜晚醒来,沿着下水道四处游荡,若是刚好在下水道井口遇上什么人,就会把那人生吞活剥、撕成碎片。”

段非拙指着斯通医生:“你儿子就是阿伯丁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扑通一声。斯通医生再也站不稳,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我儿子没有……”斯通医生嗫喏,“他只是精神有点儿失常,我会……我会好好照顾他,让他好起来的……”

“你没机会了,斯通医生。”z抢白道,“包庇凶手也是犯罪。我不信当你儿子满身鲜血地回到诊所,而第二天报纸上又报道了杀人案,你会毫不知情、毫无觉察。”

斯通医生朝z投去哀求的眼神,希望这位警探能宽大为怀。但他是白费功夫,因为z根本看不见。

“露丝呢?”段非拙恶狠狠地问,“她是不是发现了你们的罪行,因此你把她灭口了?”

斯通医生抽搐般的摇晃着脑袋:“她一直在照顾亚历山大,可有一天亚历山大在晚上偷偷溜出去,被她发现了。她不知道亚历山大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还以为他是在装病。所以我给她塞了一笔钱,让她闭嘴……可后来亚历山大一次次地溜出去,每次都会发生杀人案。那姑娘很快觉察到不对劲了。我想塞更多钱让她闭嘴,但她怕了……”

他苦笑了两声,“她竟然想去报警!‘软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注1】所以我就让亚历山大先下手为强……”

“你——!”

段非拙冲向斯通医生,一拳击中他的面门。斯通医生惨叫着倒下去,两颗门牙飞了出去,鼻子哗啦啦地淌出鲜血。

“我要宰了你!宰了你这个畜生!”

段非拙还想再给斯通一拳,但z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放开我!”他想挣脱z。

然而z只是加重了力道,让他动弹不得。

“他是罪魁祸首!我要宰了他!”

z将段非拙环拥进自己怀里,凑到他耳畔低声说:“住手。你要把自己拉低到他的水平吗?”

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段非拙从没有这样气愤过。就因为这杀千刀的父子俩,那么一个美好的姑娘离开了人世。而z还阻止他,不让他宰了那两个畜生。

为什么这世道总是恶人逍遥,好人受害?为什么正义总是在生命逝去、无可挽回后才姗姗来迟?

斯通医生凝视着z,似乎觉得他比段非拙更好说话。他是苏格兰场的精英警探,更冷静,更理智。如果向他求饶,没准他会网开一面。

“警探先生,求求您开恩吧!”他膝行到z面前,抱住z的腿,用力摇晃,“亚历山大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唯一的孩子!求您体谅体谅我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吧!您要抓就抓我吧!把我当成连环杀人案的真凶押回伦敦受审吧!既然一定要有个人出来承担一切罪责,那就让我来好了!”

z满脸厌恶,一脚踢开斯通医生。“然后任由你儿子继续杀人?”

段非拙怒道:“你叫我们体谅你?那你怎么不去体谅露丝的父母?你失去儿子很痛苦,他们失去女儿就不痛苦吗?”

斯通医生哀嚎:“我会赔偿他们的!我还会联系一家精神病疗养院,他们有办法让最凶暴的疯子安静下来。据说只要切除他大脑的一部分,他就能变得平和温顺了,像乖巧的小羊羔一样!我攒下来的财产足够亚历山大一辈子在那儿接受照顾。求求您,放过他吧,由我来……由我来替他顶罪……”

斯通医生老泪纵横。段非拙印象中的他总是趾高气扬,看不起贫穷大众,看不起劳苦人民,看不起没拿到行医执照就救助贫民的黑医。他何曾这样低声下气地恳求过别人?为了他的儿子,他将尊严都放下了。

他真的很爱他的儿子——但也正是这份爱让亚历山大·斯通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假如他不那么溺爱他儿子,亚历山大·斯通也不会变成一个纨绔公子,豢养一群恶犬。假如他不那么溺爱他儿子,也不会想到用歪门邪道“治愈”他儿子的伤势,让他儿子与恶犬相融合,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爱,多少罪恶假你之名!

“我是警察,我不能知法犯法。”z语气冷酷,“你们两个我都要押回伦敦受审。”

斯通医生意识到不论他怎么恳求,这两个人都只会像冷冰冰的大理石一样不为所动。他干脆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扑向亚历山大,撕扯着他的手铐。

“快逃,孩子!我来阻拦他们,你快逃!你跑得快,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亚历山大·斯通发出一声无人知晓其意的嘶吼,然后一口咬住了斯通医生的喉咙。

z和段非拙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那变异的犬齿刺穿了皮肤、动脉和气管,鲜血如同涌泉般喷溅而出。

亚历山大·斯通大笑起来,像一个干渴已久后好不容易见到清水的旅人,大口痛饮着他父亲的鲜血。

而斯通医生,他捂住喉咙上的伤口,无力地想止住鲜血,但已经回天乏术。他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儿子,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能让他死!”z喊道。

段非拙立刻扑向斯通医生,试图给他止血。然而已经太迟了。

斯通医生张开嘴,想说什么话,但鲜血堵塞了他的气管,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突然,亚历山大斯通跳了起来。他一口咬掉了自己的拇指,双手一挣,便将手铐脱开了。

他疯狂地纵声大笑,跳进下水道中。

z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段非拙摸了摸斯通医生的脉搏。他还活着,但以这种出血量,几分钟内他就会撒手人寰。

要是能掌握色诺芬那种治愈秘术就好了!段非拙苦恼地想。

然而就在他动念的刹那,一股力量从他指尖涌出,注入斯通医生的身体。他能感觉到,斯通医生体内也有一股同样的力量,它们彼此交汇,聚集在伤口处。

斯通医生停止了流血。

段非拙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做了什么?他明明不会治愈术啊!

接着他又想到,伤口愈合无非是细胞再生的结果,只要提供足够的能量,就能加速再生,治愈伤口。这和转移能量是异曲同工的。

斯通医生一动不动地躺着,瞪着空洞的双眸,无力地望着夜空。

他已经丧失了所有希望。在他儿子伤害他的那一刻,他才明白,那已经不是他儿子了。

不,应该说,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是他的儿子。是他这个父亲一手塑造了那个残忍血腥的连环杀手。

他并没有完全痊愈,恐怕也不能爬起来兴风作浪,于是段非拙撂下一句“待会儿回来收拾你”,提起石中剑,也追进了下水道。

“小子,太危险了!”石中剑喊道,“那家伙根本不是人!还是把他交给警夜人吧!”

“我知道!”段非拙大吼,“但我不能让z孤军奋战!”

石中剑爆发出一连串想象力极为丰富的咒骂,然后接管了段非拙的身体。

他以自身绝对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在下水道中飞奔起来。

被石中剑控制之后,他对于时间、距离的感知似乎就变得迟钝了。他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只觉得每一块肌肉都仿佛燃起了火焰。

前方出现了一道银白色的影子——是z。

他蹲伏在地上,双臂各弹出一截刀刃,虎视眈眈地“凝视”着黑暗。

段非拙冲到他身边,堪堪停住脚步。

“亚历山大·斯通呢?!”他急切地问。

z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前方。

段非拙扭过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水道中躺着好几具食尸鬼的尸体,残损的肢体散落得到处都是。

这个方向通往邓肯·麦克莱恩的棺材铺,那位遗体修复师该不会有危险吧?

“快走!”段非拙催促道。

z飞奔起来,段非拙紧随其后。他从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石中剑这回肯定超常发挥了。

他们很快来到棺材铺的井口下面。这里躺着更多食尸鬼的尸体,它们的血液——某种粘液一样的物质——遍地都是,每走一步脚底就会发出黏腻的声音。

两个人一前一后爬上铁梯。

井口倒是没有尸体,但是也没见到亚历山大·斯通或者遗体修复师。

“会不会在屋子里?”段非拙小声问。

z点点头:“我听见声音了。”

段非拙倒是什么也没听见。但z听力过人,他当然相信z的判断。

z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门前,段非拙则拎着石中剑跟在他身后,停在门旁就位。

z举起三根手指,倒数三二一。当他收起最后一根手指时,忽然飞起一脚,踹开屋门,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段非拙也跟了进去。

屋内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昏暗,但足够段非拙看清眼前的景象了。

亚历山大·斯通已经倒在地板上,鲜血将周围的木地板染得通红。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但他不是被z击倒的。

他那单薄的衣衫被撕得粉碎,从胸口到下腹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内脏被粗暴地扯了出来。

一个红发年轻人蹲在他身前,手里捧着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邓肯·麦克莱恩?”段非拙感到不可思议。

年轻的遗体修复师兼棺材铺老板兼食尸鬼饲养人抬起头,冲段非拙莞尔一笑。

然后他一口捏碎了亚历山大·斯通的心脏。

鲜血自他指尖迸溅而出,像是水果被挤压后榨出汁液。几滴血液甚至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伸出舌头舔去嘴角的血迹,碧绿的眼睛闪闪发亮,犹如一个尝到了美味佳肴的孩子。

段非拙快吐了。

他忍住恶心感,咬着牙问:“是你杀了他?”

“这还用问?”邓肯·麦克莱恩一脸奇怪,好像段非拙问了一个奇蠢无比的问题。

“为什么?难道你才是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邓肯“科科”地笑了起来。

他还是段非拙所认识的那个邓肯·麦克莱恩吗?

和上次见面时相比,他简直像变了个人。

不,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他之前一直都在演戏,欺骗了段非拙,欺骗了z——欺骗了所有人。

“都说了我不是。这家伙才是真凶。”他嫌弃地盯着亚历山大·斯通的尸体,仿佛那不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垃圾,连食尸鬼都不如的废物,“他闯进我家中,想对我不利,我杀死他有什么奇怪的吗?”

他话音未落,z便以离弦之箭般的速度冲向他,挥出刀刃。

邓肯只是微微一侧身便躲开了他的攻击。

“别白费功夫了,警探先生。要对付我,你们最好派几个秘术师过来。”

“你也是秘术师?”z冷冷问道。

“算不上。我只是……身负常人所不具备的奇能罢了。”

邓肯笑吟吟地摊开双手,朝后倒退。

z微微瞪大眼睛:“难道你是……猩红盛宴的成员?”

笑容刹那间从邓肯脸上消失了。

“我不是。”他斩钉截铁。

“哼,你以为我会相信?”

z冲向他。邓肯一矮身就躲过了他的刀刃。年轻的遗体修复师看上去弱不禁风,动作却出人意料的敏捷。他逃出屋子,跳进下水井。

z咒骂一声,急忙跟了上去。

段非拙朝亚历山大·斯通的遗体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接着离开屋子,下到下水道当中。

前方z的身影一闪,显然是追着邓肯·麦克莱恩而去。段非拙飞奔跟上。他们在纵横交错的下水道中不知奔跑了多久,前方总算又出现了一个井口。

邓肯·麦克莱恩站在井口的正下方。他双膝微微一屈,以人类不可能具备的力量跳了起来,蹬了几下井壁便轻松跃上地面。

——好轻功!段非拙暗叫。

不对!邓肯身怀天赋奇能,而且从他方才的反应来看,他显然听过猩红盛宴的大名。他和那个已经覆灭的秘术修会绝对脱不了干系!

z攀着铁梯爬上井口。段非拙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爬上地面后,段非拙才发现他们竟然来到了阿伯丁郊外。

这儿是一处旷野,远处的夜幕下隐约能望见房屋的影子。一条铁自北向南延伸。铁轨地势较低,两侧耸立着山丘,一座桥横跨在铁轨上方,连接着两边的高地,供往来的行人车马通行。

邓肯已经攀上了那座桥,回身望着他们,嘴角噙着笑容。

z飞身跃上桥头。

段非拙想追上去,但跑了没几步就喘不过气了。

“石中剑,搭把手啊!”他用气声说。

“不行了,你的□□已经到极限了。我虽然能短时间强化你的身体,但也没办法让你超越人类的极限啊!”

“我不做人了还不行吗!”

桥上,z已经对邓肯展开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雪亮的刀刃映着月光,划出一道道肃杀的银色弧线。而邓肯并不还手,只是堪堪躲开那致命的刀刃,犹如一只蝴蝶在暴雨中振翅飞翔。

“为什么要攻击我,警探先生?”邓肯轻松惬意地问,“我明明替你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啊!”

“杀人凶手,你也同罪!”z低吼。

“难道你从没杀过人?”邓肯大笑,“‘你们中间谁是无罪的人,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注2】你有罪吗,警探先生?”

z才没心情跟他废话,一剑刺向邓肯的面门。

邓肯灵巧地躲开他的进攻。这红发青年看上去貌不惊人,动作之敏捷却可以与z相媲美。

z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起初段非拙还能看清他们的一招一式,但很快就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光影。

一道银光袭向邓肯。他抬起手,试图挡住z的利刃。

然而血肉之躯岂是钢铁的对手。只听见“噗呲”的一声,邓肯的手掌便被利刃刺穿。

邓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自己鲜血横流的手掌,不哭不叫,反而笑得越发灿烂。

z想抽出利刃,却发现利刃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邓肯手上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长出来的血肉紧紧包裹住利刃,让z根本抽不出来。

“还说你不是秘术师!”z扬起另一只手上的武器。

邓肯却毫不畏惧地空手接住了他的白刃。

“都说了我不是。我只是身具某种天赋异能罢了。”

z的刀刃之锋利,本该直接斩断他的手指,然而邓肯□□愈合的速度实在太快,刀刃只切断了手指的一半,就被重新长出的血肉所包裹。

邓肯牺牲了他的双手,却也压制住了z的两把武器。

“机械义肢,是吗?”邓肯笑着说,“真有趣,你的身体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你又是怎么变成这副德行的?”z面色如冰,咬紧牙关暗暗施力。

邓肯笑而不答,双臂忽然一挣。

z的两把利刃齐齐折断!

邓肯甩了甩血肉模糊的手掌。折断的利刃仍卡在他掌中。

他的两只手都受了伤,于是他干脆用牙齿咬住断刃,面不改色地拔了出来。

“你没有武器了,打算怎么办,警察先生?”

z血红的双眸中暴射出一道寒光。

“你以为我没带备用武器吗?”z唇角一扬。

邓肯惊讶地端详着他。z浑身上下不像是藏着什么刀剑啊!

z一把挥去自己的大衣。

黑色的警夜人大衣随风飘下桥,被下面的段非拙一把接住。

“z!不要硬拼!”段非拙焦急。

z握住自己的衬衫后领,用力一撕。衬衫的后背撕开一道裂口,露出了他那条诡异的金属脊骨。

他按住最上面一截椎骨。

忽然间,环环相扣的金属脊骨分开了,露出隐藏在其中的一把古铜色的细剑。

z从脊椎中抽出细剑,脊骨复又闭合。

他闪电一般冲向邓肯,在对方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时,一见刺向邓肯的胸口。

邓肯在细剑距离自己只剩一指之遥的时候骤然反应过来。他朝旁边一跃,撞上了桥边的栏杆。

老化的栏杆撑不出他的体重,“嘎吱”一声断裂了。

邓肯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坠下了桥,重重摔在桥下的铁轨上。

他□□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但他没死。桥的高度还不足以摔死一个人,况且他即使摔成重伤,复原能力也能使他快速恢复。

恰在此时,远方传来一声汽笛的轰鸣。

一列火车喷涌着黑色烟雾,朝他隆隆驶来。车头亮起璀璨的灯光。z站在栏杆缺口处,白发在风中狂舞,灯光从他背后照来,将他的身影勾勒得如同从地狱中升起的审判天使。

邓肯艰难地爬起来,想爬出铁轨。

然而他的脚却卡在了枕木中。

不论他怎么使劲儿,都没办法把脚□□。

火车咆哮着逼近,车轮碾过铁轨,强烈的震动连呆立一旁的段非拙都能感觉到。

邓肯望着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表情空洞茫然,犹如一只被车灯吓坏的小鹿。

他会被火车撞死。段非拙如此想到。

他杀了亚历山大·斯通,他有可能是猩红盛宴的最后一名成员,他或许还背负着许许多多段非拙所不知道的罪孽。

但他会被火车撞死。

那一刻,段非拙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想,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他冲上前,环抱住邓肯的腰,用力往后一拽。

火车自他眼前飞驰而过。

强烈的气流让段非拙差点儿站不稳。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他身边跪地喘息不止的邓肯。

千钧一发之际,邓肯被他拽出铁轨,保住了一命。

遗体修复师扭头望着他,绿眼睛中满是讶异和不解,像在无声地质问:你和那个白发警察不是一伙儿的吗?为什么要救我?

但他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他只是迅速站起来。当火车最后一节车厢驶过他身边时,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铁轨,抓住车厢后方的把手,跳上了火车。

火车轰鸣着驶向南方。邓肯悬在车上,回头眺望段非拙。

他的身影和火车一起迅速远离,转瞬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段非拙坐在原地,一时间有点儿缓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拎起他的衣领,强行把他拽了起来。

段非拙眨眨眼,映入眼帘的是z的面孔。

z那秀逸俊美的脸庞上溢满了段非拙从未见过的怒气。

“为什么要救他?!”z厉声问。

或许是因为过于愤怒,他的声音都沙哑了。

“这个……”段非拙不敢和z对视,嗫喏道,“他会死的……”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死了反而更好!”

z用力一推。段非拙踉跄倒退几步,被铁路旁的石子一绊,“唉哟”一声倒在地上。

他委屈地望着z。就在不久之前,z还对他那么亲切体贴。下雨的时候和他同撑一把伞。发觉他身体不适宁可暂停工作也要让他休息。因为他讨厌烟味,便忍住烟瘾,绝不在他面前抽烟。

现在的z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哪怕他们第一次见面,z把他捅了个对穿时,都不曾如此冷酷过。

段非拙知道自己是真的触到z的逆鳞了。

z举起那把细剑,抵在段非拙喉间。冰冷的金属压在皮肤上,段非拙不由打了个寒颤。

“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杀你。”z咬牙切齿,眼瞳越发绯红,像是要滴下血来。

该怎么回答?

他意识到,假如自己的答案不能说服z,z并不会真的对他下死手,但从今以后,他就再也别想和z回到从前的关系了。

他为什么要救邓肯?

明知道他从世界上消失也许更好,为什么他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

因为他是医生?因为他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因为他不能见死不救?

因为程序正义?因为即使再穷凶极恶的歹徒,也该拥有上法庭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可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些答案都不够有说服力。

段非拙仰起头,凝视着z的盲眼。

“我小时候认识一位东方的名侦探,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一直奉为圭臬。”段非拙沉声说,“杀人或许需要充足的动机,但救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z的表情扭曲了。

段非拙接着说:“今天哪怕你在这里杀了我,我也还是要说,不论邓肯·麦克莱恩是什么人,不论他是普通人还是秘术师,不论他是无辜者还是罪犯,我就是要救他,而且我自认为没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