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尺璧寸心
第四十章 尺璧寸心
丽郡主跳的是一曲贺寿的乐曲,皇帝是通音律的,摇头笑道:“此曲靡靡,倒是可惜了这些舞姬。”皇帝素来不乐此道,今日难得有兴致,一开金口,却正说中了要害。桓妃脸一红,忙道:“若是舞得不好,臣妾再让她们重新编排。”谁知丽郡主却仰脸笑道:“天子若是要看北地之舞,何用编排,妾等自会走路便会跳了。”桓妃还未说话,便听李太妃沉面呵斥道:“好生不懂规矩,这哪是你们说话的地方。”丽郡主忙低头跪下,余下那些舞姬皆簌簌发抖,都不敢言语。皇帝却以为娀英有兴趣,便道:“既然会跳,可能跳鲜卑之舞?”娀英面色一变,沉默了一瞬,还是解围道:“何必做鲜卑舞,哪有汉人的舞曲精妙。”
桓妃却不理睬她,亲自离席扶起了居中领舞的女子,引她至圣前,躬身道:“此乃辅国将军夫人。”
此言一出,皇帝面色顿时沉了下来。李太妃却不明所以,问道:“辅国将军是何人?”旁人皆不敢接话,还是见皇帝面色难看,长公主只得低声回禀道:“回阿娘的话,儿臣听闻长安秦逆苻坚之子在梁州降了,被陛下封为辅国将军,想来便是了。”李太妃恍然大悟,不由得上下打量着丽郡主,却饶有兴致点点头:“难怪这样姝色,曾也是天子儿妇。”
一句玩笑话却让丽郡主满面羞赧,几不能抬头。桓妃解围道:“辅国将军与夫人从江州来,专为太妃娘娘贺寿。”李太妃点头道:“难得有孝心。辅国将军既然入京,皇帝可曾见过?”
皇帝再也不能装聋作哑,只得应道:“未来得及召见。”
见皇帝面色难看,桓妃心底微微冷笑,一手攥住了丽郡主的手,却觉她手心冰冷出汗。桓妃不由得侧过头去,却见皇帝瞥着娀英,而娀英却不抬头,只是面如死灰一般。那一瞬间,桓妃心里竟有一种难以吐露的快意,她心底暗笑道:“你们也有今日了。”
李太妃果然宣了苻宏来见,随着一声传唤,苻宏从末席站起,缓缓走到御前。娀英不敢去望他,可也知这数丈的距离,他定是用尽了力气方才走到。李太妃却笑了起来:“这苻家儿郎,想不到生得如此仪表堂堂。”
皇帝留神打量,却见苻宏相貌并不如何出众,只是身材略高大魁梧些,面色黝黑,颇见风霜之色。皇帝心里不免比较,但转念一想,暗道自己却是魔障了,竟和一个阶下囚比起了高下。这么一想,皇帝的神色便更有些不悦了,重重地哼了一声。桓妃见好就收,也无意逼迫太过,轻轻咳嗽了几声,李太妃这才住了口,却拣了面前的菜慢慢吃了起来。一顿宴席吃得食不甘味,未等结束皇帝便离了席,自是处理政务去了。李太妃也不说破,只笑道:“既然皇帝不在,更松伐些。”她望向丽郡主,面露一点笑意,召她到近前坐下,笑道,“这样好的女郎,咱们建康便难寻出来。到我跟前来。”丽郡主存心讨好太妃,言行极是殷勤,一时言笑晏晏,又是一派和煦。
桓妃环顾左右,笑道:“太妃不觉夫人与陈妃妹妹有几分相似吗?”一听此话,太妃微怔,侧目看去,娀英一言不发,冷眼只看面前菜肴,好似入定一般。丽郡主却面露尴尬,回眸看向娀英,含笑道:“妾与娘娘分别日久,今日一见,娘娘风采依旧,不减当年。”桓妃笑了起来:“宫中锦衣玉食,那是自然。”
太妃不住地向苻宏夫妇与娀英身上打量,又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神态便冷淡了下来:“天色不早了,便散了吧。”桓妃赶忙上前扶过太妃,自是要亲自送回永安宫去。娀英有意落下几步,等众人都将散尽了,方迟迟走到隆宗门外,却见那人正站在一株花树下。娀英迟疑片刻,跟上前去,却见苻宏转过身来,目中的神色温柔与往日无异,轻轻唤了声:“英儿。”
几乎是同时,一阵风来,吹得人身上寒栗顿起,娀英声音一抖,低低道:“三太子……将军别来无恙。”苻宏双唇微抿,低低道:“仆无事。倒是你,别来安好?”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到了嘴边,竟然无话可说,娀英抬头望向他,双唇剧烈地抖动着。眼前人依旧是从前模样,可是他的目光由上而下,最终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晦暗,只听他终究唤了称谓,轻声道:“听说了娘娘的事,还望娘娘保重身体,勿要着了寒凉。”
有一瞬时的怔神,两人都是相对无言。娀英心底悲凉一片,时至今日,又有什么话可说。许多涌到嘴边的话,最后都咽了下去,只是无言罢了。风起风驻,瑟瑟风声中,满树落英缤纷,片片飘零的飞絮落了二人一头一脸,苻宏长叹一声:“那么保重吧。”说罢,转身而去,并不再回头半步。
娀英心中大恸,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而落,终是哭出了声来。听着身后人低低的悲泣声,苻宏心中又怎会好受,可时至今日,他又怎能回头,只能狠下心来,大步向前迈去。园门外,丽郡主早已等候他多时,见他过来只是微微一颔首,两人并肩而行,一直到出了北宫门,才听到丽郡主低声道:“夫君不该与她交谈。”苻宏一顿步,望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丽郡主被他瞧得有些心虚,忙低下了头,低声辩解道,“妾没有旁的意思,只是如今在危檐之下,不得不更要避些嫌疑。”苻宏不置可否,半晌方道:“走吧。”
见他态度反常,一路上丽郡主心内忐忑,不住找些话来与苻宏化解,试图打探出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可苻宏却只是敷衍,直到回到二人在十里坊的居所后,方才不悦地皱起眉头:“你的话太多了。”
“妾惶恐。”丽郡主泪盈于睫,“妾想起今日席上之事,哪里能够安心。”
想到身边人与自己一样,都只是漂泊于异地,又身负使命,心知她压力之大,苻宏心内一叹,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苻宏极少这样亲密地对她,丽郡主又是惶恐又是欢喜,微微靠在他的怀里,心中却觉无限安宁。
对苻宏和娀英的交谈颇为上心的并不只有丽郡主。桓妃早得了密报,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她这是找死,众目睽睽下与故主交谈,还怕不能坐实一个间谍的罪名?”
倚梅虽然封了美人,依旧常来点卯,此时听桓妃说得露骨,却不敢接话。桓妃抬颏望着她道:“你将消息传到承明殿去。”倚梅哪里有胆,不免瑟瑟发抖:“婢子无能,陛下……陛下从不来婢子宫中,如何能将消息递到圣上……”桓妃目中露出一丝不快,皱眉道:“顺喜不是你的同乡吗?”她顿了顿道,“你挣了这功名,可别让本宫白白扶植了你们。”倚梅一惊,低头颤声道:“是,婢子知晓了。”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桓妃轻哼了一声:“最厌背信欺主之徒。”这话语声不高不低,恰落到倚梅耳中,惊得她身上一颤。
是夜,冷清了已久的晖华殿中依旧没有一丝暖意。娀英独守着凄冷的寒窗,目光怔怔地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守在一旁的婉儿本想劝她,可见她神情,心中微微不忍,轻声道:“娘娘,早些歇息吧。”娀英却置若罔闻。婉儿想了想,还是低声开口道,“今日席上的情形,奴婢远远都瞧见了,旁人都在议论,陛下还是挂念娘娘的。”见娀英不吭声,婉儿小声道,“您瞧那时鲜的果子、各色蜜饯都只往娘娘席上端,奴婢分明瞧着,有几样都是娘娘往日最爱用的。”娀英听得分明,嘴角却含了一丝苦笑,微带讥讽:“是吗?我怎么没留意?”
婉儿心中叹息,却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再说,便小心翼翼地捧了个手炉递了过去,又要掌灯。娀英接了手炉,却道:“不必添灯了。”她顿了顿,又道,“黑着反而看得清楚。”婉儿刚要说话,一回头猛然看到殿门处立着的人影,她吓了一跳,本能地要跪,可来人却摆摆手,示意她下去,婉儿只得匆匆退了下去,直走到殿门外,心中仍如同打鼓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她始终倚靠在窗前,也不知是否当真全然没有留意自己。皇帝等得渐渐没了耐心,忽又觉得自己气得莫名,自己把人都遣了去,如何能指望她背后长出眼睛来。皇帝走了过去,把一件银狐新氅替她披上。此时方觉手下的纤薄肩头一耸,她吃惊地转过身来,一双眸里清辉分明,却带了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但这神情只流露了一瞬,她很快低下头去,什么都未说。
皇帝只得道:“夜深了睡不着,出来走走,看你这里有人,便过来瞧瞧。”这话出了口便后悔,她这里黑灯瞎火,连灯也未掌,哪里有人气。但娀英也不说破,只低头道:“夜深了,这里凉得紧,陛下请回吧。”
“你就这么盼着朕走?”皇帝陡然生了火气,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忍不住怒气上冲,“别以为朕没瞧见,今日在隆宗门外,你同他说些什么?”见她垂头不语,皇帝怒上心头,手捏得愈发紧些,言辞亦是尖刻入骨的,“他是有妻室的,你没瞧见他夫妻惶惶如丧家之犬。”
娀英面色发白,皇帝瞧她神情,愈发嫌恶得很:“你这样关心?是觉得还能续上弦去?”他越说越觉生气,便拣着刺耳的话说,“你倒是不避嫌,难道你没有丈夫?却在那树下与他卿卿我我说些什么。是当朕死了?还是你们胡人本就没什么廉耻?”
“用这样的话羞辱我,你便觉得痛快吗?”娀英忽然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目中却含了一点水光,“有那孩子的时候,我恨过你,恨得夜不能眠。可等到孩子没了,我却想明白了,我曾瞒过你,你也骗过我。但如今,我们没了牵连。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你……”皇帝霍地松了手,竟有些站立不稳。
“我与他真心相许,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天知地知,不须什么媒妁之言。”娀英道,“我虽嫁你,但我心中并不爱你,你也有许多妻子,并不少我一个,又何必强拘着我在宫里。”“你想走?你要去哪里?”皇帝打量着她,忍不住冷笑,“好端端的宫内不住,却要在外头去当丧家之犬?”娀英不理他刺人的言语,她望着他,头一次地,回握住他的双手,恳声道:“若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情分,请你放了我吧。”
皇帝目光晦暗,闪了闪,咬牙道:“你休想,朕哪怕拘你一世,也断不会让你们如愿。”说罢,一甩衣袖,竟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等皇帝去了许久,婉儿方敢回到殿中,小声道:“娘娘,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惹得陛下不快。”
“总要试一试,才得死心。”娀英垂下了头,一滴珠泪到底落了下来,语声却很低沉,“总归是相识一场,还以为是小时候那样。”婉儿听得好奇,忍不住问道:“娘娘从小便识得陛下了?”
“我识得他,已经十年了。”娀英瞧向了窗外,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声簌簌,更添了一层凉意。
不几日,便有流言蜚语在宫中蔓延。等桓妃听到流言的时候,怒不可遏:“是谁说这样诋毁陛下的话?”身旁近侍皆不敢言语,桓妃又气又急,“叫倚梅来。”
倚梅匆匆赶到,却见桓妃气得脸色煞白,她心中如鼓敲一般,颤声道:“娘娘,何事传唤奴婢?”“本宫问你,那慕容丽何时与你有了交往?”倚梅心念急转,再看桓妃神情,心知她得了消息,便不敢再瞒,低头道:“奴婢并不与她相识。”桓妃气极,一掌掴在她脸上:“贱婢,宫中验过鱼符,几次三番都是凭你宫中鱼符传她入宫,还敢说不相识!”
倚梅伏在地上,泪如泉涌:“婢子不敢欺瞒,并不是婢子传她入宫,是……是……”她言辞惶恐,却不敢说。桓妃心念一闪,已知传言是真。她跌坐在凤榻上,心中又气又恨,想不到她与丽郡主筹谋多日,好不容易扳倒了娀英,却为他人作嫁衣裳,白白被她利用了一场。桓妃恨极,咬牙道:“有多长时日了?为何你早不告诉本宫。”
“是……是陛下遣人去传,说是有段日子了,每次入宫都直接送进承明殿。”倚梅膝行几步,抱住了桓妃的腿,哀哀哭泣道,“还是陛下御前的顺喜告知婢子,婢子才知道实情,哪里敢声张。娘娘,婢子在宫中日夜提心吊胆,婢子实在害怕,求娘娘放婢子一条生路。”
见她哭得可怜,桓妃反倒稳了心神,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模样。她心内盘算,细思了半日,咬牙道:“你替我做件事,若做得好,我便放了你出宫去。”倚梅睁大眼望着她,却见她语声极低,伏在她耳边低语了数句。
“要鸩死陈妃?”倚梅往后一仰,惊恐不已。
桓妃一掌掴在她脸上:“小声些。”
倚梅抖声道:“陈妃早已失了宠,娘娘还惧她做什么?为何一定要她性命?”
“谁说我惧她?”桓妃脸色发白,嘴角带了一丝狞笑,“是慕容氏狼子野心,鸩死了陈妃!”倚梅又惊又怕:“奴……奴……奴婢……奴婢不敢……”
“你不敢?”桓妃手里攥着一个小瓷瓶,轻轻放在她面前,“你不是从前便鸩过她吗?怎么如今就不敢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倚梅,“还是说你如今存了指望,做着清秋大梦,真想做你的杨美人?”
倚梅浑身颤抖起来:“当年是娘娘让奴婢给她下毒……”
“哼,我只推说不知,是你妒忌小胡姬入宫,想要害死她,白白坏了陛下的好事,你看陛下会恨谁?”桓妃眼里挑起一丝轻蔑,“你看陛下会杀了谁?”
倚梅吓得肝胆俱裂,好半天才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那瓷瓶。
见她接过,桓妃心下一松,又说道:“明日慕容丽入宫,自然有人把她引入晖华殿中,到时候你也去做个见证。”倚梅一颤:“她怎会去陈妃那里?”
“这就不用你管了,你只记得到时候到了那里,把这药下在陈妃茶中便是。”
等倚梅走了,桓妃的乳母吴氏从殿后转了出来,叹息道:“娘娘一定要这样做?”
“乳娘,我恨!”桓妃目中含了泪,一张俏脸气得通红,“我入宫这么多年,他对我不闻不问,可那下贱的胡姬、别人的小妾,他却照单全收,他辱我太甚!”
吴氏心知她心高气傲,这口气实难咽下,叹了口气又道:“那你就在宫外杀了丽郡主也没什么,管教那苻宏都不敢吭一声,何必要在宫里动手。”
桓妃咬住了双唇,目中带了一丝恨意。吴氏还想再劝,桓妃摇头道:“乳娘,你不懂,小胡姬和慕容氏是不同的。”“如何不同?”吴氏又问。桓妃却只摇头,不肯再说了。吴氏说道:“娘娘若决了心意,老身也不再劝。只是,唉……只是宫禁森严,万要周全才是……”她絮絮叨叨,又说了好些,桓妃不耐烦道:“好了好了,乳娘怎么年纪大了,胆子反而小了?不过杀个人而已,哪有那么麻烦。”
倚梅一夜不曾合眼,第二日一早,便换了一身衣衫,连侍从也不带,手里捧了一个提盒,匆匆便往晖华殿去。不承想她来得这样早,娀英刚刚起身,面色还有几分苍白,疑惑道:“你怎么来了?”倚梅面上露出一抹笑容:“前几日见你,看你脸色不好,给你带了棵山参来,不是什么稀罕物什。”说罢打开手中的提盒,只见里面全须全尾地摆着一株山参,难得须尾甚长,只怕百年才得。娀英接了谢过,便让婉儿沏茶来,又说道:“难得今日天好,咱们去院子里坐坐。”
院中的温泉眼早已堵了,如今干脆夷平了,却修了一座凉亭。两人在庭中坐了,倚梅环顾四周,但见绿草如茵,春意盎然,更难得亭边便有一棵桂花树,枝叶繁茂,几人也难环抱,不由得赞叹道:“还是娘娘这里景致最好,便是这棵桂花树,阖宫里就再找不出一棵来。”娀英抬眼望了望,淡淡一笑:“是吗?”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殿外有人高声笑道:“这是什么地方,陛下怎会让我来此?”
这人声气十分耳熟,娀英和倚梅都是一怔,倚梅皱眉对婉儿道:“怎有人来这里喧哗?”婉儿赶忙出去探看,却看一个黄门引着一个女子从殿外进来,那女子身着紫衫,满头珠翠,双手上金镯玲珑作响,这样华贵的衣饰在宫里也颇是打眼的。那女子一抬头,正与娀英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怔,那紫衫女子正是丽郡主,却见她涂了口脂,描了远山黛,本来微黑的肤色更涂得雪白,乍一看上去简直如换了一个人一般。
见她二人都僵在原地,还是倚梅先打破平静,笑道:“陈妃娘娘可识得,这是辅国将军夫人。”
娀英勉强笑了笑:“是故人了。”丽郡主本想开口,听了她俩一问一答,却忽地转过头去,只问身旁小黄门道:“陛下在哪里?”那小黄门十分面生,许是新入宫侍奉,胆怯道:“只说是要到晖华殿来……小的……小的也不知道……”丽郡主十分不耐:“到晖华殿来做什么!你可长了耳朵没有!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这一问一答之中,倚梅和娀英都咂摸出几分深意,各自尴尬,便不言语。那小黄门吓破了胆:“小的这就去打听清楚。”说罢头也不回,竟然一溜烟跑了,任丽郡主如何叫唤也不回来。丽郡主气得不轻,一张芙面都是恼意。还是倚梅解围道:“夫人且在这里暂歇片刻,等他回来再说吧。”娀英面色稍缓,也开了口:“婉儿,你出去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丽郡主顺势坐了下来,拍掌却恼道:“这些臣子煞是可恶,非得好好治他们罪不可。”倚梅心内暗笑,心道你是个什么身份,竟在宫里说这样的话,但她面上不带,只笑着说道:“我去倒些茶来。”
一时只剩丽郡主与娀英,二人对坐无语,丽郡主索性垂下头来,慢慢抚着衣襟上的碎花刺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却忽听娀英道:“只有你和他来了建康,均荦为何不来?”丽郡主微一讶异,抬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娀英,轻声道:“均荦死了。”娀英一惊,“怎么会……”
“死了便死了,本来就是苟活着,”丽郡主垂着头,好像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有什么打紧。”
听她说得这样直白,娀英陡然起了火气,拍案道:“你怎如此无耻,如此凉薄?”
“我无耻?”丽郡主冷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进宫,进宫做什么?连他都不敢说半个不字,你能说什么?”她蓦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娀英,眼神中却全然都是冷意,“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资格骂我?要不是有我委曲周全,只怕他连性命都苟全不下!你不是想知道均荦怎么死的吗?明明白白告诉你,她是替三太子死的。全凭你传出消息,让天王一败涂地。真想不到,布局那么久,可大秦要亡了,竟是亡在你手。”
娀英哑口无言,半晌黯然道:“我那时已被囚禁了起来,什么消息也传递不出来。”
“我们哪里知道,只听来报说建康的陈妃娘娘锦衣玉食,十分金贵,军报消息自是源源不断地传到北边。”丽郡主愤恨道,“后来天王打了败仗,头一个便疑心三太子通敌,天王起了杀心,还是均荦冒死递了消息出来。后来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我们夫妇逃了出来,可均荦却被赐死了。说起来,这也是拜你所赐。”丽郡主越说越是激愤,恨恨道:“若没有我,若没有邓均荦,他早不知被你害死多少次。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资格来问?”
“是,我没有资格问了。”娀英低下了头,目中含了泪,“是我害了他。”
丽郡主冷哼了一声:“你知道便好。”
说话间倚梅端了茶盘过来,笑道:“你们在说什么,这样热闹。”
娀英和丽郡主都别过脸去,倚梅微微讶异,随即瞥到娀英眼角的泪痕,一时不知深浅,便将茶盏轻轻奉在二人面前:“茶房里还有些青果,配茶正好。”
“什么果子?”丽郡主眼前一亮,伸手便去盘中翻拣,她手腕一仰,漆盘翻了去,青果都滚落在地上。倚梅只得道:“我再去洗一盘来。”
过了不多时,倚梅又捧了漆盘过来,洗了满满的一盘青果,煞是可爱。娀英轻轻呷了一口茶,只觉入口温热,盐姜正益,不由得赞叹了一声:“这样好的煮茶手艺。”倚梅低头笑了笑:“这还是从前伺候贵妃娘娘时学的。”见丽郡主只拣着青果,倚梅笑道,“辅国夫人不尝尝吗?”听娀英赞好,丽郡主也尝了一口,却不肯夸赞,便将茶盏放在一旁。
倚梅陪着刚说了几个笑话,忽听丽郡主皱眉轻呼了一声,她赶忙站起身来:“夫人怎了?”
“我……我肚痛……”丽郡主捂着肚子痛呼道,“好痛……好痛……”见她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往下流,娀英也有些惊慌:“快叫太医来。”倚梅应了一声,便冲了出去。丽郡主瞬时疼得双唇直哆嗦,手指死死地抠住竹桌的边缘,面上哪还有半点血色。娀英赶忙扶住她,正此时,婉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娘娘,奴婢追了出去,那个引路的小黄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瞧见亭内的情形,惊得面色雪白,“这是怎么回事?”
“快去辅国将军府上!”娀英急道,“快去,叫人来!”
“不……不要叫他进宫来,”丽郡主使尽力气,摇了摇头,“千万不要叫他来……”娀英一怔,只听丽郡主强撑着道,“千万……千万别……”娀英只得应了,对婉儿道:“去承明殿,请陛下过来。”
“他不在建康了,”丽郡主轻声在她耳边道,“我入宫来,就是为了换他自由。他走了,他早就走了……”
“丽郡主!”娀英的泪水滚落下来。
“你真傻……你居然还为我流泪,”丽郡主嘴唇轻轻扯动,“其实……我第一眼见到你,心里就厌极了你……”她眼神渐渐涣散了,“我是真心为了他……虽然他从不放在心上……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她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娀英胸前一片。
说话间,皇帝和桓妃都赶到了,只见娀英紧紧地抱着丽郡主,衣衫上竟是血迹,亦晕厥在当地。皇帝又惊又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桓妃见倚梅不在,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便对顺喜使了个眼色。
太医先把过脉:“辅国夫人中了鸩毒,已救不回了。”皇帝恼道:“谁问她了,陈妃怎样了?”太医忙去给娀英诊治,过半晌才回道:“陈妃娘娘身体本就虚弱,太过伤心,因此晕厥过去,不多时便会醒来。”
皇帝瞳孔猛收,顿足道:“是谁,究竟是谁干的!”桓妃插口道:“臣妾想,当时事发仓促,除了陈妃和辅国夫人,应该还有人在场的。”婉儿抬头道:“适才杨美人也在。”
桓妃忙道:“杨美人去哪儿了,还不把她找来做个见证。”
皇帝脸色铁青:“还不快去找人。”
可桓妃的如意算盘却打了个空,等找到倚梅的时候,倚梅已无法开口作证了。
“死了?”桓妃惊得站了起来,“怎么死的?”
顺喜忙回禀道:“说是就在自己的宫室内,投缳自尽的。”
“她竟死了!”桓妃恨恼不已,顿足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还有件麻烦的事,”顺喜觑着她的脸色又道,“辅国将军府里空无一人,竟不知苻宏跑到哪里去了。这会子陛下大动肝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桓妃倏然一惊,心里顿时明镜一样,跌坐在榻上。“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她心中懊恼不止,不想自己机关算尽,却被别人算计了进去。原来偌大一场好戏,一唱一和,都为了最后这一出金蝉脱壳。
枉自己算计图谋,想着一石二鸟,却不想黄雀在后。桓妃悔青了肠子,但也没有法子了,原来倚梅和慕容丽真有勾搭,两人以命相搏,共演了这场好戏罢了。现在死的死,逃的逃,陛下真问起来,自己该怎么答话?桓妃脑子里念头飞转,但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脱身的法子。
“娘娘!”吴氏不知何时进来了,站在她身后,“老身早说过,这步棋险得很。”
“乳娘这时候说这话还有何用!”桓妃恨得跺脚,“倚梅这贱婢,只怕早和慕容氏勾结。现在两人都死了!陛下定疑到我了!”
“娘娘不要急,万事有老身在。”吴氏神色却很镇定。
桓妃又惊又疑地望向她:“乳娘。”
吴氏轻轻地抚着她的发:“娘娘一出生,老身就给娘娘奶吃。从一尺长,长到这么大啦……”她说着叹了口气,看向桓妃的目光中无限怜爱,“以后老身不在了,只求娘娘万事留个心眼,不要再莽撞了。”桓妃有几分会意,心中一喜,随即又忙遮掩了这层喜色,却不敢看吴氏。
吴氏心内叹气,转身便向外行。
桓妃心内愧疚,又唤了一声:“乳娘。”可吴氏没有回头,毅然决然地向外走去了。
偌大一场风波,到底还须了结。苻宏毕竟是朝廷招来的降将,总不能不闻不问。朝上议了几日,议了个“忠厉”的谥号,便报了个病亡。而丽郡主的死,倚梅的自尽,在这场风波中,好似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插曲。又隔几日,李太妃召见娘家宁国侯府的家眷入宫,她最喜欢的小外甥女香笙说道:“姑姑可听说了,贵妃娘娘的乳母吴夫人殁了。”李太妃微讶:“哀家怎么没听说?”香笙睁大了眼睛,好奇道:“我刚才入宫的时候听说的,说是得了急症,病了一晚就去了。”李太妃面色有些不愉,板着脸道:“死了便死了,有什么打紧。”
香笙吐了吐舌头:“姑姑说得对,都是下贱奴婢,死了也没什么打紧的。”
李太妃心里有事,精神便有些不济:“去找你表哥玩会儿吧。”香笙心里不愿,摇头只是扭捏,李太妃瞥了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更没好气,“琅琊王不在宫里。哀家说的是让你去承明殿。”
香笙破涕为笑,伸了伸舌头,嬉笑道:“我这就去!”
李太妃殿外早有黄门等着她,便引着她往承明殿而去,香笙奇道:“咦,这几日进宫,怎不见张十八?”
那黄门十分胆小,低头道:“臣不知。”
香笙瞥了瞥他,嘀咕道:“今日是怎么了,都奇奇怪怪的。”
等到了承明殿外,却见秦敬守在殿外,香笙不由得有些奇怪:“这是怎了?陛下在见人吗?”秦敬赔笑道:“郡主暂且等待一会儿。”
香笙百无聊赖地站在檐下,一会儿想着适才太妃的话,一会儿又想起桓妃的叮嘱,一时间竟有些出神。不知等了多久,却听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回过身去,只见里面走出一个素色衣衫的女子,她身量颇高,只是人极瘦,倒教人想起一根秋竹,似乎微微一折便会断了。那女子拭了拭眼角,也不知是否在擦泪。香笙瞧得出神,却听秦敬轻声道:“陈妃娘娘出来了,您进去吧。”香笙吓了一跳:“这就是陈妃?”去岁其实曾见过一面,只是印象有些模糊,倒与眼前的女子对不上了。
香笙刻意整了整梳好的发髻,因为是入宫来,故而惊心梳妆过。她略带几分激动地走进大殿,可皇帝显然有几分心不在焉,只闲话了几句,便叫她出去了。香笙有些失望,仍然恭敬地叩了头告退。临出门时,只听皇帝忽然问道:“舅舅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是四年前,”香笙侧头想了想,“四月初八。”她有些奇怪,皇帝问这个做什么。
可皇帝却没有再说多的话,只点点头,便让她走了。
“陛下都问过了,”秦敬递了一方热帕子过来,小声问道,“是否要去永安宫再问问太妃娘娘?”
皇帝摇摇头:“吴氏言之凿凿,该不会有假。”
秦敬心内一跳,面上却不敢带出分毫,毕竟事关皇帝生母,谁敢多半句嘴。
隔了片刻,顺喜却进来了,在秦敬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秦敬纠结片刻,还是据实相报:“陛下,陈妃娘娘收拾了衣衫,从南侧小门离开了。”
皇帝怔怔地瞧着殿外,却不应声。
“陛下,人都要出宣德门了。”
“陛下,真的不拦吗?”
秦敬比谁都着急,连声催问着:“等人出了京师,再找可就难啦。”
皇帝纵目望着远方,却不发一言。
“陛下,您倒是说句话呀。”秦敬急道,“那年娘娘从桓家走失,您等了这么多年了,终于重新找到了娘娘,难道又放她离开?这一去山遥路远,再去哪里找她?”
去哪里找?皇帝心里默了默,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皇帝信步往外走去,秦敬心内高兴,以为他改变了主意,赶忙快步追了上去。
皇帝走得很慢,甚至还有兴致与一旁护卫的谢朗闲话。
此时一路冬意萧瑟,禁中寒天草木,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可皇帝却偏偏看得赏心悦目,不由得吟赏道:“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秦敬是不懂的,可谢朗却读过,不由得接道:“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皇帝大是意外,不由得回头瞧了他一眼:“你也读过曹子建的诗?”谢朗道:“幼时叔父教读过,倒还记得。”皇帝不由得问道:“难得你武将出身,还读过诗书,你叔父是何人?”谢朗低头道:“臣四叔上讳安,乃中护军也。”皇帝一怔,点头道:“原来也是谢家子弟,难怪如此。”皇帝拍了拍他的肩,“今日偏劳你一趟,你去守宫门。”谢朗得令便去了,秦敬满脑门疑问,却不敢问。
这一路的方向,是往琉璃台而去。登台的时候,秦敬忽然明白过来,站在台上向下望去,这方向正对着宫门,她要离宫,定要从这里经过。
走到宫门前,婉儿的心跳越来越快,忽然她拉住娀英的衣袖:“娘娘,我们真的要走了?”
“是,要走了。”娀英轻轻说道。
门口驻守着戒备森严的御林军,两人虽换过了衣饰,可婉儿心中如打鼓一般,手心都攥出汗来。
可事已至此,也没有后路可以退缩。
两人走到宫门,守城门的人却是故交。那人一抬头,看见娀英主仆,却不是别人,正是谢朗。娀英心头一震,婉儿看清他的相貌,更险些叫出声来,可谢朗目中却无半分诧异,振声道:“腰牌。”
婉儿哆哆嗦嗦地掏出腰牌,掉在地上。还是谢朗捡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对左右道:“是采办脂粉的宫人,放她们出去。”
左右自然无话,城门大开,娀英主仆便这样走了出去。城门外不远,停着一架羊车,上面蒙着青布。婉儿的心都快要跳出腔子,她知道,那是桓小郡公安排接应她们的。
就快要走到了,娀英忽然回过头去,却见谢朗依旧站在城门前,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们。见她回首,他忽而一笑,做了个抱拳的姿势。娀英心底一惊,忽然醒过神来,猛地转头向城楼上望去。
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琉璃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娀英朱唇微动,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哪怕纵声疾呼,怕也是听不见的。两人望了一瞬,她便转过身去,慢慢上了那驾羊车。
“娘娘好像说了句什么?”秦敬瞪大眼睛,却哪里猜得透。
皇帝目送着那架青布羊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宣德门,出了宫,再往北走,过了河,石桥东首就是乌衣巷。
他忽然忆起,许多年前,第一次出宫去乌衣巷的情形。记得那桓府中有棵很大的桂花树,一阵风过,落英缤纷。多少年了,那棵桂花树如今也移栽到了宫里,可记忆中的故人,却好像永远都找不回来了。回忆如秋风萧瑟,那飘落的桂花好像落在了昨日的肩上,轻轻拂一拂,仿佛还带着未凉的余温。
娀英走的时候说了句话,那句话他看得清楚,双唇微动,吐出的约是两个字: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