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粉缋彩屏

第三十六章 粉缋彩屏

时日过得极快,转瞬两个月过去。这天娀英刚给孩子喂完牛酪,只听阿贵欢天喜地跑回来道:“娘娘,天大的喜讯,陛下回宫了。”娀英手一抖,银勺差点落在地上。

婉儿最先接过孩子,忙道:“娘娘,奴婢这就为您梳洗打扮,去承明殿喊冤去。”

“回来得好!”娀英霍然站起身来,“陛下是不是先去了皇后那里?”“娘娘猜得没错。”阿贵道,“皇后娘娘已经为云嫔请了封赏,又为她修了衣冠冢。陛下倒没说什么,只说人既然入土为安了,便追封为妃。”婉儿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假惺惺做样子给谁看。”娀英胸中气血翻涌,怒道:“走,咱们隐忍了这些时日,这就揭穿她的真面目去。”

娀英走得极快,婉儿抱着孩子跟在她身后,险些追赶不及。赶到了凤藻宫外,却被黄门阻拦:“陛下在内,皇后娘娘有旨,今日谁人都不见。”娀英冷声道:“我乃晖华殿陈容华,你们也敢拦我。”那常侍却很面生,只道:“咱家不能抗旨。”娀英无计可施,便要高声呼喊,可此处离正殿足有数十丈,就算是闻风而喊,哪里能听得见。

便在无法之时,桓妃却也来了,她微微讶异:“妹妹不是染了时疫,怎出来了?”

“我要去见陛下。”娀英顾不得解释许多,焦急道,“桓妃娘娘,请您帮忙。”

桓妃眼眸一转,却一眼瞥见跟在娀英身后亦步亦趋的婉儿,目光最终落到婉儿怀中抱着的襁褓中。她略一思忖,很快便开口对那黄门道:“本宫要去见驾,你们也要阻拦?”

那黄门一怔,却有些犹豫。桓妃柳眉倒竖,指着他骂道:“是陛下叫我去见驾,你们好大的胆子。”

听说是皇帝的谕旨,谁还敢阻拦。那黄门忙跪在地上:“臣领罪。”

桓妃冷哼一声,自带着娀英进去。

娀英低声道:“我代云嫔,谢过桓妃娘娘大恩。”

“云嫔?”桓妃微一品味,很快闻言知味,立住了脚步,“我既带你们进来,如和你一同进去,反而显得我们同党。”娀英点点头:“今日之事,与您无关。您只在一旁看着便是,我一人去告发皇后。”

桓妃是何等聪慧之人,她目中波光微闪,马上说道:“我与云嫔亦是姐妹一场,只要有用得着姐姐的地方,我责无旁贷。”

皇帝与皇后正同在用膳,许是说起了南巡时的趣事,皇后的轻笑声传了出来,听在娀英耳中,却甚是刺耳。她先桓妃一步,迈入凤藻宫中,朗声道:“皇后娘娘和陛下说何事,笑得如此高兴?”

皇后一怔,瞧清是娀英闯入,面上便有几分不悦:“这是什么话?你还知不知点规矩。”皇帝瞥了娀英一眼,却没有说话。娀英冷声道:“我是不知规矩,却不知皇后娘娘做出如此歹毒之事,竟然能坦然地安坐殿上。”皇后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可是得了失心疯!”皇帝面色一沉:“先让她说完。”

娀英面上毫无惧色,她转头道:“婉儿,进来。”

婉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便抱着孩子进了殿中。桓妃低声道:“把孩子给我。”婉儿微一怔,很快明白自己身份低微,赶忙把孩子递给了桓妃。

桓妃抱着孩子走进殿中,口齿清晰地说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妾在殿外见到容华妹妹带着这孩子,臣妾不敢擅专,便带他们进殿来说话。”

皇后瞧清桓妃,目光又落到那襁褓上,顿时勃然大怒:“你们捣的什么鬼!”

“这孩子,是云嫔的骨肉,”娀英朗声道,双目如利剑一样直射着皇后,“他是云嫔拼死生下的血肉。”

皇后煞是面色雪白:“云嫔宫中走水,她不是已经故去了?怎会生下孩子?又怎会在你们手里?”

“天可怜见,那夜这孩子命不该绝……”娀英冷笑一声,便将冬至那夜的情形如实说了一遍。皇帝愈听愈是震惊,眉头皱了起来,望向皇后:“此言当真?”

皇后头皮发麻,赶忙退后数步,摇头道:“绝无此事。这贱婢血口喷人,污蔑本宫!”她心中慌乱,忽然想起一事,又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本宫谋害云嫔,你可有人证?”

娀英勃然大怒:“那夜赵夫人与宫婢尽在我入殿之前便已身死,哪还有人证与你对质。只有这襁褓中的阿德,他亲眼见证了他娘是如何被皇后毒害,只可惜他口不能开言,不能当面说出他母亲横死那夜的罪恶。”

皇后心下稍安,振声道:“你既无凭证,如何能说是我谋害云嫔。云嫔临终前只见过你,而你私藏云嫔之子不报,谁知是不是你害死的云嫔?”娀英怒不可遏,“你……你竟敢颠倒黑白。”她猛地转头看向皇帝,“陛下,还请您明察。”

皇帝与她眼神一触,却见她目中全然都是信任的神情,他几乎就要说话了,可皇后忽然跪了下来,哀声道:“陛下,臣妾知您宠爱容华。可她实在欺人太甚,毫无凭证竟然赤口白牙地诬陷臣妾害死云嫔,此罪臣妾实在不能领。”

皇帝沉默不语,从内心而言,他是全然信了娀英的话。他太知道娀英的性子,她疾恶如仇,决计做不出污蔑旁人的事,可此事实在诡异,皇后素来端庄,甚至稍显木讷,平日里与云嫔也毫无争端,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陛下,皇后娘娘,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桓妃忽然开口,皇后心中一紧,只听桓妃道,“臣妾刚才听容华妹妹说起那夜经过,提到庑房里有几个小黄门被人杀死,又抛尸在池子里。臣妾想,那日的火虽然大,但池中有水,那尸首也许留存。不如捞将上来,让有经验的仵作验一验,只怕能有端倪。”

只要听到桓妃开口,皇后本能地就想反对:“那尸首泡了多日,能验出什么来?”

娀英虽不知验尸管不管用,可她却听不得皇后的阻挠,冷声道:“皇后娘娘,您既然心中无鬼,又怕什么验尸。”

皇后恼极:“验便验,本宫清清白白,不怕你们这些暗鬼!”

娀英又补了一句:“陛下,最好让秦敬去,旁人去谁知道会不会捣鬼。”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你说谁捣鬼。”

皇帝止住了她们的争执:“叫秦敬带人去。”

秦敬做事贯是利落的,不多时便来回话:“臣带人去了,果然如容华娘娘所言,那池子里有四五具尸身,有些快烂了,着实臭得紧。臣不敢带来污了圣听,已交由大理寺的张大人了。”

皇帝看了看皇后又瞧了瞧娀英,沉声道:“大理寺判案自有分辨,这几日便该有个结果,你们权且回去,谁都不许出宫门半步。”

桓妃抱着孩子站在皇帝身侧,试探道:“陛下,这几日只怕大理寺判案,要提问容华妹妹,小皇子由臣妾先带回去暂且照料几日?”皇帝点了点头,便是准了。

回了晖华殿,婉儿却很沮丧,眼泪巴巴地说道:“都是奴婢没用,奴婢不该把小皇子递给桓妃娘娘。却给了桓妃娘娘借口,小皇子也没能带回来。”

娀英心中也有些不舒服,却不便在婉儿面前言明,便道:“只是暂且住几日,等大理寺有了分晓,自会把孩子送回来。”婉儿哭了起来:“小皇子要奴婢哼着歌儿才能睡的,今夜也不知他能不能安睡。”娀英心下一酸,这些时日她与婉儿衣不解带地照料这孩子,何止是婉儿舍不得,她心中也牵挂得紧,她想了想,只得道:“将德儿的枕被褥子,还有那几只布老虎的玩偶都送到蓬莱殿去。”婉儿呜咽着点点头,还是含泪去了。娀英心中微定,便将阿贵叫来,让他出去送信。

“送信给邓姑娘?”阿贵睁大眼睛道,“娘娘不是说,云嫔的事不要告诉邓姑娘吗?”娀英摇头道:“此前不告诉她,是怕节外生枝。如今不告诉她,我怕扳不倒皇后,无法替云嫔母子申冤。”

邓均荦手中细细捻着一封信笺,隔了半晌,又问道:“她可还得宠?”阿贵抬头想了想,说道:“皇帝回来这几日,也未传诏。”邓均荦嘴角一抽,冷声道:“此前几个月一点消息也不通,如今要扳倒皇后,她倒知道又来找我了。”

阿贵咂咂舌,含混道:“皇后将她禁足了。”均荦一撇嘴,说道:“我会去查,若是能查出皇后的罪证,到时候自会有法子交到大理寺卿。你带句话给她,就说前线胶着着,军情紧急得很,让她速速去查一查,北府军的粮草什么时候起运。若查到了,便送信出来给我。至于皇后的事,我这就去办。让她静心等几日,等事情落定了,就去见她。”阿贵又追问道:“几日?”均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阿贵立马改口道:“小人怕容华娘娘这样问。”

“过个四五日吧。”

等阿贵走了,均荦便唤了一声:“出来吧。”厢房里转出个身形消瘦的老者,发已花白,唯有一双眸里精光微露,显出几分不同。

“阿贵的话,你可听清了?”均荦道。

“唔,”那老者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他不可留了。”

“谁?”均荦吓了一跳,以为他在说娀英。

“送信的这小子,”那老者低低道,“他已经变了心意,就不那么可用了。换个人送进宫去,将她监视起来,她是咱们最重要的一步棋子,成败都在她身上,不能有半点闪失。”

均荦微一迟疑,忽然有几分疑心,抬眸道:“福伯要除阿贵,是为了桓家,还是为了我们主上?”

“这重要吗?”那老者顿了顿,笑道,“姑娘既然决定和南郡公府合作,何必在意这样的小卒?”

均荦皱眉道:“我们能用的人亦不多了。你以为送个人进宫里去,当真是容易的事吗?”

那老者却不在意:“邓姑娘有勇有谋,岂不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邓均荦默了默,倒未作声。那老者瞧她心意动摇,便又抛出一个极有利的诱惑来,“姑娘若真心与我南郡公府合作,我们定不会亏待姑娘,到时候定要将姑娘平安送回三太子身边,姑娘日后挣个凤冠,绝不在话下。”

邓均荦果然动了心:“久闻南郡公府大小事都由福伯做主,不知此言可当真?”

“绝无反悔。”那老者做下了承诺,又道,“大理寺那边的人可用吗?”

“可用。”均荦点点头,“我们准备这么久了,就等这一日,万无一失。”

这案子本想着要审上十天半月才见分晓,谁知才不过三日,便有了结果。这日傍晚皇帝罕见地移驾晖华殿,隔了老远婉儿便瞧见了御辇,赶忙唤道:“娘娘,陛下来了。”娀英来不及换过衣衫,却见皇帝已进了垂花门。娀英赶忙迎了过去,皇帝却携起了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道:“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此言一闻,娀英顿时红了眼圈,险些坠下泪来。皇帝望向她道:“怎么瘦了许多?”他顿时板起脸来,“是不是短了吃用?”秦敬早已回了承明殿,此时忙道:“回万岁,晖华殿的起居用度都是臣照料的,并不敢短分毫。”皇帝面色缓了缓,却见娀英低头道:“没有短什么,我只是心里不安。”

“你有什么好不安,”皇帝笑了起来,“这次你立下大功,保下皇子,朕封赏你还来不及。”娀英低低道:“不是案子还没有结果吗?”

“案子水落石出了。”皇帝简促道。见娀英不明白,还是秦敬眉飞色舞解释道,原来先是仵作检出那几个黄门的尸身上有极锋利的切痕,疑是高手所为。接着大理寺卿竟又派人在袭芳苑的池子里捞出了一把软剑,这个重要证据揭开之时,满朝哗然,谁人不知,以擅使软剑著称的正是皇后的亲兄长王恭,更为重要的是,软剑上正有王恭的标记。此事绝无疑问,便是皇后派人所为。皇帝有些讶异他如此激动,皱眉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秦敬一躬身:“臣知罪。”

娀英听到这里方松了口气,眸中不免泪光闪动:“云嫔总算沉冤昭雪。”皇帝亦是动容,不免携了她的手,轻声道:“想不到你对云嫔竟这样尽心尽力。”娀英一怔,方觉他语声暧昧了些,她不由得有些尴尬,便往后躲。可皇帝却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箍在胸前。秦敬见状赶忙悄悄退了下去,又命宫人都离得远些。婉儿心下不忍,小声道:“秦公公,咱们还是守在门口吧,一会儿万一……”秦敬赶忙掩她口,“呸呸,别乌鸦嘴。”可他心里也是没底的,伸长了脖子往殿里探看,不知道一会儿里面会不会又闹起来。

眼见着人都退了出去,娀英不免有点慌了,伸手便想推开皇帝。谁知皇帝却不放手,反而凑近了她耳边,低低笑道:“怎么,还想打朕一掌?”虽是玩笑的语气,可无论如何娀英也举不起手来。见她神情动摇,皇帝索性双手环住了她的腰,似谑非谑道,“怎么,是打还是不舍得打?”娀英粉面微红,忙侧过头去,却被他吻住了耳垂,她失声道:“不……不……”“不什么……”皇帝语声竟有些颤抖道,“朕等你,已等了许多年。”娀英本想抗拒,奈何听到最末一句,忽地心头一软,竟忘了挣扎,暗道,罢了,这也许便是命了。皇帝见机更是封住了她的唇,再不让她说出话来。

这一夜秦敬守在殿外,至起更时隐隐听到更声响了,方松了口气,推了把一旁打着瞌睡的婉儿,轻声道:“去准备吧。”婉儿迷迷糊糊地睁了眼:“这么早便起?”秦敬抽了口冷气:“陛下寅时即起床读书,这是从小立下的规矩,快去伺候着吧。”婉儿点点头,赶忙去唤宫人。等收拾齐备了方听秦敬隔着窗轻轻唤道:“陛下,该起了。”里面传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许是人醒了,却良久没有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只听里面传来一点低笑声,仿佛有人说了句什么,听得不清,秦敬疑心自己听错,便又唤道:“陛下?”

“今日晏些。”这次他听清了,正是皇帝的声音。秦敬不敢顶撞,赶忙命人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东西下去,便听到屋里有女子的声气轻轻道:“什么时辰?”秦敬一怔,又听到皇帝压低了语声,温柔道:“还早着呢,睡吧。”秦敬心底一叹,望着东方见露鱼肚白的天光,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第二日娀英起得很迟,进封的旨意到了晖华殿,她才刚梳洗打扮,却听旨意里说封了妃。婉儿喜不自禁,连声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娀英却反应平平,她往那诏书上瞥了两眼,便道:“收起了吧。”传旨的黄门有意奉承,忙道:“随旨意还赐了一顶五凤珠冠。”

便有侍从捧了珠冠上来,只见珠冠皆由珠官郡供来的南珠织成,煞是耀眼夺目。娀英不识珍贵,只看了一眼便放在旁边,正说话间桓妃却亲自来探她,一进门便连声道喜,又将各色礼品带了进来。娀英对她本有些嫌隙,可见了这一担接一担的珍宝,也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姐姐怎这样客气。”

“你我亲如姐妹,这是哪里的话。”桓妃掩口笑了起来,娀英面上一红,却有几分羞赧:“别拿我打趣。”“并不是拿你打趣,姐姐是真心实意地向你道喜。”桓妃慎重地向她一拜,慌得娀英赶忙扶起了她:“姐姐这是做什么?”

桓妃扶住了她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妹妹秀外慧中,从前便最得陛下看中。日后若有了皇子,来日坐了中宫也未可知。到时候迟早要受姐姐这一拜的,如今提前一些先拜拜真佛,也不算什么。”

听她说得真挚,娀英心下感动,倒不想桓妃这样宽宏大量,胸襟宽广。她忙扶住桓妃道:“好姐姐,你入宫在先,身份贵重,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叫我无地自容。”桓妃扶了她的手起了身,刚落了座,一眼却瞥到矮几上放着的珠冠,不由得啧啧称奇:“这样大的珠子,难得都是一般大小,真乃少见。”娀英忙道:“姐姐若是喜欢,便送给姐姐了。”娀英这句话却是无心触到了桓妃的痛处,她看到桓妃带了这么多东西来,早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此刻见她称赞,便想把珠冠送她,谁知桓妃脸色一红,却把那珠冠放下了,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妹妹可知前日皇后让人送了封信出宫,怕是要让她的母兄替她求情了。”

娀英怔了怔,说道:“现在求情还有什么用,听说证据确凿得很,连她兄长也脱不了干系。”“哦?”桓妃双眉一挑,果然关心。娀英便简略说了大理寺搜出证据一事,桓妃听了便道:“原来如此,难怪这封信递了出去,也没有什么动静。其实王家失势已久,除了祖上的荫泽在,哪还有什么人能为她说话?如今既然有了新证据,就更无人会站在她这一边了。”桓妃与她又闲话了几句,娀英忍不住便问其小皇子来,桓妃且笑道:“妹妹休要着急,等过几日皇后的事有了分晓,陛下定会把小皇子给妹妹送回来。这几日姐姐尽心照料,也让我替云嫔妹妹尽一份心意。”她既然这样说,娀英反而抹不开面子催促她送回孩子,只能点头称是。

桓妃坐在这里喝了一盏茶便回去了,临出门时,她极低声地问娀英道:“大理寺检出新证据的事,皇后可知道了?”娀英一愣:“此事应该还未传开。”桓妃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娀英的胸口,轻声道:“你与皇后之间,便在一是一非。有些事,你若不挑明了,如何能辨得清是非?”娀英抬头望向了她,迟疑道:“姐姐的意思是?”桓妃掩了掩口,低低道:“若有人告诉了皇后,便让她死了这条心吧,也让陛下早做决断,总好过这样有一日没一日地拖下去。”娀英怔了怔神,咬着嘴唇道:“孰是孰非,自有陛下定夺。”

“妹妹这样傻,”桓妃笑了起来,又说道,“本来事情了结,该把孩子给妹妹送回来。但孩子这几日发了热,刚退了下去,御医说还是不要挪动的好。”

娀英心里甚是想念孩子,但听她这么说,却也不好驳回,只得道:“无事,等他病好了再回来便是。”桓妃面露喜色,连声道:“好,好。”她絮絮地说起了小皇子近日的见闻,如何哭笑,如何天真可爱,语中满满都是慈爱之意。娀英见她语出真挚,不由得道:“姐姐若是喜欢……”桓妃眼中一亮,顿时住了语声。婉儿在旁听得清楚,赶忙疾呼道:“娘娘。”娀英心中另有计较,只是一顿,说道:“姐姐若是喜欢,再多带孩子几日,等满了百日再把孩子送回来也不迟。”桓妃眼中的神情黯了黯,还是笑着应允了。

等出了晖华殿,桓妃如今身边的掌事宫人小声问道:“娘娘,过几日您真要把小皇子送还回来?”桓妃没有说话,她回过身去,瞧了眼晖华殿朱色的殿门,眼中却闪过一抹凌厉之色。

夜里皇帝又来看过娀英,两人缱绻了一时,皇帝无聊地拨着她额边的碎发,忽然道:“你怎不把头发挽起来?从没见过你梳髻的样子。”娀英道:“梳不习惯,还是解散了舒服。”皇帝笑了起来:“你这边不懂了,既为妇人,便该梳髻。”他顿了顿,看娀英并不接话,又笑道,“朕那日赐给你的珠冠还喜不喜欢?朕再让人给你打几支发簪。”娀英闷声道:“喜欢。”皇帝细细看她面色,不由得道:“怎么了?朕怎么看你有些不高兴?”

“云嫔什么时候才能昭雪?”娀英抬头望向他道。

“原来是为了这桩事,”皇帝明白过来,握住了她的手靠在榻上,“这桩事难啊。”

“如今人赃俱获,还有什么难的?”

“你不知前朝的纷争。”皇帝慢慢道,“依着朕的脾性,并不是不想为云嫔讨个公道。但是王家是大族,牵扯到她家,便牵扯到许多士族的安定。”

“陛下难道忘了长公主的事吗?”娀英又说道,“长公主一事,十有**也是王家人捣鬼,陛下就是不讲公道。”

一旁的秦敬早吓得变了脸色,旁人谁敢这样对皇帝说话,可对着娀英,皇帝却没有翻脸,却听他说道:“朕并不是搪塞你,长公主那事的确皇后的嫂嫂脱不了干系,可王家背后还有谢太傅在。如今朝廷正在对苻坚用兵,北府军刚刚有了点起色,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候。”

娀英听得分明,忙问道:“北府军也要派去用兵了吗?什么时候启程的?”

“就在这两日了,”皇帝说道,“这几日调集军粮,让朕头痛。”娀英道:“军粮有何费事,让人送去便成了。”

“孩子话,”皇帝笑了起来,“你没听过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是最重要的事,当然要在行军之前准备。昨日便已往北边运了。”说着,皇帝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伸臂搂住了娀英,“睡吧,朕已经好几夜没有好好休息了。”

娀英如何睡得着,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她怔怔地睁着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想着桓妃的话,又想起皇帝的话,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侧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皇帝,见他神情沉静,便轻轻替他掖好被角,随手捡了一件长衣批起,悄无声息地出了殿去。她将玉牌交给了守在殿外的阿贵,轻声道:“把这个拿好。”阿贵点点头:“臣省得。”娀英交代了几句军情,又叮嘱道:“跟均荦说,皇后的事不要再管了,由她去吧。”

第二日皇帝至卯时方醒,却揉了揉眼,看着一旁的娀英略有歉意:“朕怎么睡得这样熟。”娀英抿嘴笑道:“是这里安静,陛下好眠。”皇帝笑道:“也是,朕一到你这里便觉得心静。”娀英亲自服侍了他穿戴,又道:“陛下饿不饿?我让厨房备了些粥菜。”皇帝道:“也好,就在你这里用了便是。”外面早已备下了一张描金黑漆的小炕桌,上面摆着四样小菜,凉拌萝卜、五色银丝、蒸酪花、酿金枣,还有两碗粳米粥,却不用甘糖,是用火腿丝同煮,亦是炖得烂熟。皇帝一闻便觉食欲大开,顿时笑道:“这个备得好。”正说话间,却见有黄门来报:“陛下,大事不好,皇后娘娘薨了。”

皇帝面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那黄门小心翼翼地望了娀英一眼,轻声道:“昨夜的事,今早值守的宫人进去,才发现娘娘已经悬在梁上,救下来时人都凉了。太后娘娘过去了,让陛下也过去看看。”皇帝慢慢地放了筷箸,面色铁青地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匆匆向外走去。

娀英未想到皇后竟然会自裁,便让人出去打听消息。婉儿回来说道:“臣听人说,皇后娘娘这几日都在闹着要见皇上。皇上不肯见她,所以她一时气恼,就自尽了。”娀英一怔:“就这个缘故?”但婉儿本就木讷,也探听不到更多。还是阿贵回来,详细向她禀报了经过。

却原来皇后本就不是机谋深沉之人,本就寝食难安,自她禁足,她身旁的宫人尽数都被撤换,此时近身几人都是有心人安插,不免无意将大理寺新的佐证透漏给了皇后。皇后本就只是个空架子强撑着,闻言一下瘫坐在地,面色惨白如纸,竟是一言不发。挨了一日,皇后便请求面圣,皇帝彼时正在桓妃宫中逗弄幼子,自不肯见她。皇后本是抵死不认的,可大理寺却捉了王恭夫妇去问话,大概有人又把消息透露给了皇后。皇后心灰意冷,也没了指望,便萌生死志。

娀英听完经过,倒是叹了口气:“如此也好,死得其所,一了百了。”

“什么一了百了?”有人却在殿外道。娀英抬起头来,却不知皇帝何时来了,在殿外听了多久。娀英心里一慌,忙迎了出去,强笑道:“刚听他们说皇后娘娘的事,有些意外。”

“意外吗?”皇帝缓步踱了进来,解了大氅,随口道,“你们不是都想让她抵命?”

听他语声含讥,娀英也有些火气,忍不住反声道:“难道不该以命抵命?”

很少有人敢这样当面顶撞,皇帝本能地有些恼怒,神色便冷了下来:“她是国朝皇后。”娀英气血上涌,声音亦高了几度:“云嫔亦是一条人命!” 皇帝一怔,不由得侧目向她望去,却见她一张薄薄的面皮涨得通红,杏眼圆睁,竟是要迸出泪来。皇帝本来只有七八分怀疑,至此倒怀疑了十分,瞧着她道:“果然是你。”

“是我什么?”娀英至此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皇帝看了她一眼,慢慢道:“皇后关在凤藻宫里,怎么会知道国舅被大理寺抓了?本来朕还存了几分疑惑,可今日有人在凤藻宫里捡到了这个。”

他摊开右手,却见手心里是一枚玉牌。娀英看得分明,这正是她昨夜给阿贵出宫用的,却不知如何会在皇帝手中。娀英顿时有些慌了:“这……这……”

“这是朕给你的,”皇帝声音有些苦涩,“朕给你这个,是为了不拘着你,可你却用它做了什么?”

“不是这样的,”娀英忙道,“我没有去过凤藻宫,也没有让人去凤藻宫,我也不知它为何会落在凤藻宫中。”

“若你没有派人拿它出去,又怎会有人交给我这东西?”皇帝望着她道,“朕想听你一个解释。”

娀英哑口无言,她脑中急转,该怎么说,才能把这事说圆满了?她拿这玉牌去做什么了,这真相更不能说出口啊。“我……”她有些吞吐,却接不下去,眼见皇帝的目光都是怀疑,她心一横,索性认了下来,“是我派人去告诉她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帝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冷。

娀英再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抬头道:“云嫔也是你的妻子,她这样活生生一个人没了,我看不下去,不想让皇后逍遥法外。”

“她怎会是朕的妻子?”皇帝皱了皱眉,强调道,“她只是嫔。”

“嫔?”娀英愣了一会儿,却觉得眼前人怎如此陌生,她忍不住便刻薄起来,“是啊,嫔不如皇后尊贵。所以陛下这样公道,可怜她十月怀胎生下你的孩儿,你却连个公道也不给她。你便不想若是二十年后,那孩子长大,该如何看待你这个父亲?”

许是最后一句话真的刺伤了皇帝,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厉声喝道:“够了!”门外的秦敬听到动静,慌忙推门进来,却见皇帝急急地在殿中踱着步,显然是已经怒到十分。秦敬熟知他的性情,慌忙劝解道:“过两日便是娘娘册封的大喜之日,陛下还为娘娘备下了一件织金的揄翟之服。”娀英冷冷道:“我出身夷狄,受不起揄翟。”秦敬听她此话,心知不好,刚想开口,却见皇帝已气得脸色铁青,指着秦敬抖着手道:“谁让你进来,出去!”秦敬赶忙退了出去,一颗心兀自怦怦直跳,却见皇帝也紧接着随他出来,快步向外走去。一直走过了灵霄门,秦敬方大着胆子开口:“陛下,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去芙蓉殿。”

秦敬松了口气,赶忙使了个眼色,命人去芙蓉殿传信,一边开口笑道:“陛下去得正好,今日桓妃娘娘来报了三次,说是小皇子午后一直哭,是想陛下了呢。”谁知皇帝听了这话,忽地眉间神色一重,顿住了脚步,半晌却改了主意:“不去芙蓉殿了,回承明殿。”他今日喜怒无常,秦敬不敢违抗,内心却死活想不明白,不明白自己适才哪句话说错了。

晖华殿里,娀英头上都是冷汗,忙对婉儿说:“去看看阿贵回来没有,快叫他过来。”阿贵刚回宫中,便被叫了过来,刚磕了头,还没开口,却听娀英急切问道,“我给你的玉牌呢?”

阿贵一脑门子的汗:“玉牌?”他伸手摸摸怀中,递了过来,“娘娘,在这里。”

娀英一惊,赶忙接了过来,却不正是昨日给他的那块玉牌。她忽然后背冷汗涔涔,那刚才皇帝哪儿来的玉牌,还有问的那些话?她不敢深想下去。婉儿急道:“娘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阿贵明明拿着您的玉牌,为什么陛下却说玉牌落在了凤藻宫?你怎还说你派人去过,这下可怎么是好!”

“别忙,别忙,”阿贵听清事情始末,会意过来,“是说臣回来之前,陛下又拿了一块玉牌来?说是落在凤藻宫的?”婉儿急得直跺脚:“然后咱们娘娘还一横心,认下了此事,认下了是自己害死皇后,这可该怎么办?”阿贵脑筋急转,细思一会儿后,说道:“依臣看,这件事认下了便认下了,倒也没什么。反正臣出宫也没有旁人看见,只是那个将玉牌交给陛下的人会知道。但那个人总不能去告诉陛下,他是存意陷害娘娘的吧?”

娀英慢慢冷静了下来:“你说得有理。”

阿贵年纪虽不大,但头脑却很清醒,又说道:“如此看来,此事是决计拆穿不了的。咱们又慌什么。至于那个把玉牌丢在凤藻宫陷害咱们的人,慢慢等着,咱们总能查出来是谁。”

娀英心想,虽然认下了谋害皇后之事有些冤枉,但倘若拆穿向外面送军报的事,岂不更麻烦,也只能如此了,便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但她心里仍有些疑虑,“怎么会这么巧,你一出宫,就有人把玉牌丢在凤藻宫里陷害我?我总觉得这里面没那么简单。”

阿贵呆了一呆,说道:“这事臣也想不明白。”他愣了愣神,忽然又道,“娘娘,臣总觉得这里面有鬼,该不是有人存心挑唆娘娘与陛下把。”

“挑唆什么,”娀英冷冷地哼了一声,淡淡道,“本来也不是一条心。”

“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可不能这会儿出了岔子。”阿贵急了起来,“主上在军中苦守,还等着娘娘传递消息呢。”

娀英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半晌方道:“传递消息,也不知这一次次传完,什么时候是个头。总归有一日事情败落了,便是了结的时候。”阿贵见她心意萧索,也不敢再劝,只道:“娘娘万事往宽处想。”

“放心,”娀英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去告诉均荦,我不会坏了她的好事。”

阿贵又喜又忧,抬眼望了望她,却见她面上笼着淡淡的一层萧瑟。

隔了一日,娀英还是命婉儿送盏桂花酪去承明殿。婉儿却很迟疑:“别的娘娘都送燕盏,会不会显得咱们太小气了。”娀英不置可否:“送到秦敬手里,他自然明白怎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