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行看凤诏
第二十七章 行看凤诏
晚上皇帝批完了奏折,闲来无事,便往凤藻宫去了。平日他鲜少来皇后宫中,皇后哪有准备,倒是好一番手忙脚乱,一边催人传膳,一边连声请罪。皇帝见她这样忙乱,反倒笑了起来:“是朕没有事先通传,没有备膳也是自然,皇后不必忙了,朕用盏茶便走。”皇后与他四目相对,本就有几分紧张,听说他只是坐坐便走,反倒是松了口气,亲手奉了茶盏过来,皇帝接过略饮了几口,却瞥了瞥四周宫人,笑道:“皇后倒是勤俭,身边只有这些人侍候?”
皇后有些拘束,结结巴巴道:“是……是臣妾不惯许多人侍候着,便让他们都出去了……”
皇帝笑了笑,也未说什么,只拣了些宫中琐事聊了聊。坐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皇帝果然起了身,说道:“朕还有些折子没看完,过几日再来看你。”皇后又惊又喜:“陛下还要来?”皇帝不由得笑了起来:“看来朕是不该来了。”皇后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臣妾不是这个意思……”皇帝不容她解释,摆摆手笑道:“与梓童玩笑罢了。”鲜见皇帝的兴致这样好,皇后也陪着笑了几声,却听皇帝又道:“朕听闻宫里南苑那片,有些宫人的住处年久失修,竟然还有老鼠肆虐,要是不出事便罢了,若惹出疫症来,便是大事了。”他见皇后脸色紧张,又缓和了语气道:“这些事虽小,传出去也不符皇后体恤下人之心,若叫有心的人说三道四,更损天家威仪。”皇后忙道:“是臣妾失察,臣妾这就派人去好好查看。”皇帝又笑道:“梓童办事,朕是放心的。”
得了这句夸奖,皇后简直要飘到天上去了,入宫三年,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帝这样和颜悦色地同自己说话。她见皇帝往外走了,仍站在原地,竟有些回不过神来,还是陈长御从旁轻咳一声,提醒道:“娘娘,陛下已经走了……”
皇后摸摸自己的脸,竟有些恍惚:“我可不是做梦?皇上真的来看我了?”
陈长御也有几分欣慰,跪下道:“奴婢恭喜娘娘。”皇后自得地一笑,又道:“去看看嫂嫂走了没有,要是没走的话留她跟本宫说说话。”宫里的内侍赶忙去寻,可不多时又回来了,说是寿安乡君偶感风寒,怕染了病气,不能留宿宫中。皇后略觉奇怪:“阿嫂病了,今日席上倒没有瞧出。”
内侍的表情却有些尴尬,支吾说不明白,还是陈长御心念一动,又问道:“可见到乡君,还是有旁人在?”内侍摇头道:“乡君旁有老夫人在,是老夫人亲自遣人回的话。”这下任是皇后再懵懂也该明白了,她不由得有些恼怒道:“娘这是做什么!”陈长御思忖道:“大抵是此前招胡姬入宫的事,恐教老夫人知道了。”皇后有些颓然地坐倒在榻上:“娘就是这样固执,难得有嫂嫂肯为我出主意,她却连嫂嫂也不让陪我说话了。”事涉皇后生母,陈长御也不敢多言。
这日娀英做完了活回到住处,却瞧见婉儿抱着被褥衣物守在南苑外,不由得奇道:“这是做什么?”婉儿垂头丧气道:“今日内廷传旨,说咱们这边的房子闹鼠灾,宫里要修缮南苑这边宫人的住处。”娀英一怔,忽想起那日同昌明说起过这事,想不到这么巧合,今日就开始修了。她瞧了瞧婉儿身旁的被褥包裹,问道:“要修房子?你把东西搬出来做什么?”婉儿却苦恼道:“又要灭鼠,又要修房子,哪里是几日能修好的?我们都被赶出来了,竹心姐姐刚哭了一场,说是要搬去低等杂扫的宫人住处去。”娀英忽然想起一事:“那日在永巷让你送出宫的钗儿可还在?”婉儿想了想,说道:“我拿去给了膳房的李常侍,央他带出去了。”娀英一怔:“已经送出去了?”见婉儿点头,只得道:“罢了,不值什么。”
婉儿小声抱怨道:“皇后娘娘发了善心,可我们却更惨。”娀英帮她拿起包裹,说道:“走吧,我帮你拿。”宫人们都被迁至北边更为低等的杂扫住处去了,房子更为老旧,蛛网密布,灰尘漫天,娀英和婉儿收拾了半日才勉强将屋子收拾出了个样子来,两人还未来得及一歇,却听门口有人探头探脑道:“英姑娘,在不在?”
“谁?”娀英回过头来,只见秦敬穿了一身簇新的蓝袍,站在门外,十分殷勤地朝她道:“英姑娘,快出来吧,咱家带你搬到新住处去。”娀英整了整衣衫,走到门口,问道:“要搬到哪里去?”秦敬连这屋子也不愿意进,遮着鼻子说道:“这里哪是人能住的地方?早给您准备好了宽敞的大屋子。”娀英摇摇头:“怎么就住不得人了?我瞧这里就好得很。”秦敬连连摆手:“连咱家待在这里都觉得气闷,哪是您这么金贵的人能住的地儿。”娀英固执得很:“我不搬,别的宫人能住,我也住得。”秦敬急得连连搓手:“姑奶奶,这……这可使不得啊……”许是听到外间有人说话,婉儿探头探脑:“英姐姐,你同谁说话呢?”
秦敬怕被人认出来,咳嗽一声,匆匆转过身去,遮掩:“英姑娘,那咱家先回去了,这搬家的事,咱晚些再说。”娀英道:“你替我转告昌明,我知道他是好意为我安排。不是我不承你们的情,实是住在这里,有相熟的姐妹照应,也更自在些。”秦敬胡乱点点头,又怕婉儿出来,匆匆行个礼便跑了。婉儿慢慢走出屋来,瞧着秦敬的背影,奇怪道:“英姐姐,刚才那位黄门大人怎么那么眼熟,好像是……好像是……”她望天想了半天,却没想起是谁,也不怪她认不出,秦敬是皇帝身边服侍的人,哪是下等的宫人随意能见到的,婉儿想了半天,摇头道:“瞧着衣服好像是位中黄门大人呢。”娀英倒未察觉出什么来,只点头道:“他是侍候长公主殿下的。”婉儿顿时释然:“这就难怪了,侍候长公主的黄门大人,我从前在皇后娘娘宫里该是见过的。”
皇帝正在承明殿中批阅奏疏,听了秦敬的禀报,面上并无表情,甚至连头也未抬起来,只淡淡“嗯”了一声。秦敬愁眉苦脸地趴在地上:“万岁爷,您说这可怎么好,英姑娘就是不肯搬到给她准备的新宫室去。”
“不搬就不搬,都由得她。”
秦敬一怔,随即不住口地自责起来:“可英姑娘多么贵重的身份,怎么能住在下人的屋子里,臣想到这事就寝食难安。都是臣无能,不能说动英姑娘,臣真是该死……”
“好了,一会儿朕去同她说。”皇帝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反倒笑了起来。秦敬如释重负,忙拍马道:“圣天子天纵英明,万岁爷出马,那是断断没有不成的理。”他眼珠一转,“万岁爷,可要换身衣裳去找英姑娘?”
皇帝点点头,秦敬心知他不肯张扬身份,但他思忖着如何能拿套小黄门的衣裳让万岁去见心上人,只是皱着眉发愁。反倒是皇帝说道:“换常服吧。”
秦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应声道:“臣这就去安排。”
虽说是常服,仍是马虎不得的,秦敬尽心替他收拾,寻出一件银白色的缂丝袍子,袖口折着淡淡的竹枝边,头束平天冠,倒显得清雅富贵。单是袖口玄色缎子上绣的青竹叶,都是用深青的锦线捻了银线错丝绣的,腰间系着衮金的九龙腰带,皇帝低头看了眼:“换了这个。”秦敬便替他去了,另寻了一根蜀绣镶竹边的素色腰带。
两人收拾妥当,便出了殿门。从承明殿到宫人的住处,约莫有一里的路。秦敬本想叫銮驾,可皇帝兴致勃勃地往前走,哪有停步的意思?秦敬暗暗叫苦,只得吩咐了护卫都远远跟着,自己一溜小跑跟在皇帝身后。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眼见着宫人的住处近在眼前了,秦敬刚说道:“万岁爷,我去叫英姑娘出来。”皇帝摆摆手:“你在外面守着,朕去找她。”
秦敬伸长脖子站在外面等,总觉得有些不安心。如今的羽林军新换了谢朗,他特意叫了过来:“谢将军,不相干的人都清走了吧。”谢朗新从江陵调回京师,便接了这样好的差事,哪有不卖力的,忙道:“大人放心,末将早已都清理干净了。”秦敬点头笑道:“那就好,总得让万岁爷有个安静说话的地方。”谢朗回宫值守的时日虽短,却知宫中的事不该问的不能问半个字,只应声称是便算。
两人正说话间,却见桓妃身边的大丫头倚梅袅袅娜娜地正迎面走了过来,秦敬想躲了开去,倚梅何等眼尖,早盈盈笑道:“秦常侍,贵人怎踏这贱地来了?”秦敬见躲不过去,只得转过身来,便行了礼笑道:“姐姐,咱家寺人一个,算什么贵人。”倚梅眼珠一转,抿嘴笑道:“万岁爷身边片刻都离不得秦常侍,您不是贵人,谁是贵人?”秦敬何等油滑,嘴上如同抹了蜜一般:“姐姐服侍着娘娘,才真真是天上仙女。咱家这等粗杂的人,哪里比得上?”
“少贫嘴了,”倚梅面上露了一点笑意,随即有些狐疑地瞥了谢朗一眼,存心试探,“秦常侍是万岁爷不离身的人,怎么也有空到这边来?”倚梅眼珠一转,似笑非笑,“难不成是陪着万岁爷……”她话音一转,意味深长。秦敬何等精明的人,眯着眼笑道:“瞧姐姐说哪里的话,万岁爷正在批折子呢,便让臣出来跑跑腿。”他一指谢朗,悄声道,“万岁爷这两日想去西山打兔子去,臣这就来找谢将军商量商量。”倚梅将信将疑,皱眉道:“这才二月,冻死人的天气,还能打猎?”
“并不是这几日就去,总要等到开春吧。”他见倚梅并不全信,只得连蒙带吓道,“倚梅姐姐,主子的差事,您是知道的,没有吩咐谁也不敢乱声张啊。”说着秦敬又指指天,说道,“要是被上头的人知道了,数落了臣事小,惹了万岁爷龙颜不悦,那可就出大事了。”
倚梅被他连蒙带吓,倒也信了八分,忙点头道:“我省得,不会乱说。”她存心要探消息,又问道,“秦常侍,奴婢听宫里人说,皇上这几日常去凤藻宫,还赏下了许多赏赐?”
秦敬倒不隐瞒,点头道:“皇后娘娘体恤下人,给宫人们修缮了住处。皇上很是高兴,夸赞皇后娘娘贤淑。”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倚梅一心要赶回去告诉桓妃,哪还有时间和秦敬闲扯?找了个由头便匆匆走了。秦敬擦了擦汗,暗道一声好险,再转头看谢朗却是一脸的平静,不由得道:“谢将军,要是娘娘那边问起,还请您……”
“末将明白,定能守口如瓶。”谢朗正色道,面上半点不带异样。
倚梅匆匆跑回蓬莱殿,却四处寻不到桓妃,不由得发急道:“娘娘去了哪里?”殿外侍候的小黄门道:“西边的晖华殿前阵子重修,花园里打了口井,说里面出了温泉。内府便让人新修了个池子,这会儿娘娘正过去瞧着呢。”倚梅跺跺脚,赶忙朝晖华殿方向跑去。刚走到殿外,便听到前面热闹得紧。倚梅抬头一看,只见桓妃带着一众人正站在殿外,乱哄哄甚是嘈杂。
因是隔得远,倚梅也听不分明,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前面,却见桓妃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看门的黄门说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本宫的路。”
那看守的黄门瞧起来甚是面生,年纪不大,也不知是哪个宫里侍候的,梗着脖子道:“臣不敢阻拦娘娘,但上头有命,任何人不得迈进晖华殿一步,咱家也是奉旨行事。”宫里谁敢这样顶撞她,桓妃脸都涨红了,气得手直哆嗦:“上头?是哪个上头让你这样大胆,连本宫也敢顶撞!”
“臣不知!”那黄门毫不示弱,一抬头又顶了回去。
这样的愣头青宫里倒是少见得很,桓妃身边的几个宫女都叫嚷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要杖责这个不知死活的黄门。眼看着桓妃要发怒,倚梅赶忙迎了过去,呵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连娘娘的大驾也敢拦,不想活了吧。”说着她又扶住桓妃的胳膊道,“娘娘,犯不着和这样下贱的小人置气。”说着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奴婢有件要紧的事要向娘娘禀报。”
倚梅是桓妃从娘家带进宫的大丫头,最倚重不过,见她这样慎重,桓妃便留了心,将她带回宫中,摒开了旁人,只留下乳母吴氏在旁,问起了经过。倚梅小声地讲了适才的见闻,吴氏一边听着,一边觑着桓妃的脸色,只见桓妃脸色由红转白,又转了青色,她听到皇帝称赞皇后贤淑时,不由得轻哼一声,不屑道:“她贤淑什么?沽名钓誉。”吴氏便提醒道:“娘娘别这么想,有些面上该做的事,还是得有人做的。”
倚梅笑道:“娘娘别急,奴婢还打听到一件顶要紧的事。”便把皇帝要出宫狩猎的消息告诉了桓妃。
桓妃心念一动,心道皇后最会装腔作势,要比贤淑仁厚,她装不过皇后,她不由得看了吴氏一眼,小声道:“乳母怎么看?”吴氏道:“这的确是个机会,若能伴驾狩猎,许是能得圣心的,更重要的是,如今这消息还没有其他人知道。”这话一下子说到桓妃心里去了,她当即低声道:“倚梅,你传个口信给小叔,让他替本宫挑几匹好马来。”倚梅却有些迟疑:“娘娘,您从没骑过马,会不会有危险?”
“正因为没骑过,才要学一学。”桓妃瞪了她一眼,说道,“本宫祖父南征北战,父兄叔伯皆能将兵,本宫学个骑马还不是易事?”倚梅自小伴她长大,深知她的性子,知道劝也无用,只得应道:“是奴婢浅薄了。”倒是吴氏比较慎重,叮嘱道:“要选性子温和些的小马。”
桓妃心中盘算起来,想到过几日皇帝微服出宫狩猎,自己伴驾左右,早晚能得偿心愿,至于皇后、云嫔等人,又何足虑?她想到得意处,唇边不免露出一丝笑意:“这件差事你办得好,本宫必有重赏。”倚梅喜不自禁,自是谢恩不提。吴氏见桓妃忘了一件正事,只得提点道:“娘娘去让你办的差事,你办了没有?”桓妃顿时想了起来:“对啊,你去找到那小胡姬没有?”
倚梅有些尴尬,吞吞吐吐道:“奴婢刚寻到那边院子里,便碰到了皇上身边的秦常侍,奴婢听到了这个重要的消息,心想着要先回来向娘娘禀报,便来不及……”桓妃皱眉道:“这有什么着急的,本宫要你做的那件事更着急……”倚梅愣了愣,小声试探道:“奴婢想着,她不过是个下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本宫要你去做,你去就是!”桓妃顿时不耐烦了,呵斥道,“你懂什么,要是她真见了皇上的面,那就无可转圜……”她忽地住了口,眼风斜向四周一看,又问道,“你去的时候,秦敬知道你去做什么吗?”
“奴婢不敢乱说话的,”倚梅道,“奴婢只说是路过。”
“那就好。”桓妃冷哼一声,面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神情来,“就趁着现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先解决了她才是。”
倚梅害怕起来:“会不会被人猜到是咱们下手?”
“你怎么这样笨?”桓妃恨铁不成钢。
还是吴氏徐徐解释道:“你想想看,人是皇后娘娘弄进宫来的,咱们娘娘可是什么都不知情,就算她有个三长两短,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娘娘头上去。只要人死了,到时候皇上知道了,管叫他恨也得恨死了皇后,这叫作一石二鸟之计。”
倚梅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娘娘并不只是怕她得宠,还有这么一层缘故。”桓妃点头道:“就是奶娘这个话。”倚梅一咬牙:“那奴婢再去跑一趟。”吴氏却道:“你老往那儿跑,人多眼杂总要避避嫌疑,依我看不如去趟膳房。”
蓬莱殿被桓妃经营日久,早有一干人等专司秘密差事。桓玄刚刚入京,便接了桓福的禀报,不由得皱眉道:“娘娘要马匹做什么?”桓福亦是不知,只道:“宫内只传来这句话,别的话一概都没有了。”桓玄抬起头来,搓了搓手,沉吟道:“既然是娘娘的懿旨,去办就是了。”
桓福抬起头来,眼前的少主自年前南归后,连家也未回,便被一道圣旨送去江陵,过完年才算开恩回来一趟。当年先公去世时,在身旁哀哀哭泣的稚幼的孩童,如今已脱去了稚气,已是长成,身形颀立,此时瞧来,更颇有几分先公年轻时的风度。桓福奉命前来迎接,早忍不住鼻尖一酸,险些坠下泪来。桓玄何等锐利,一瞥不由得笑道:“福伯何故作此小儿女状?”桓福忙低头,忍泪道:“老奴老了,倒叫少主笑话。”他在前引路,却穿过东阳门,往东郊行去,一边道:“如今奉旨在东郊建了一所别院,还望少主不嫌简陋。”桓玄点点头:“东郊清幽,比城中还自在些。”东郊再好,哪有当年乌衣巷的府邸繁华?桓福心中愈发难过,面上却只赔笑:“少主说得是。”
一路桓玄兴致甚好,说了不少江陵见闻趣事,忽而又问道:“如今丰和楼怎样了?”桓福一怔,忙道:“传说是西域客商在经营,关了几日,倒又开张了。少主可要去瞧瞧?”“罢了,”桓玄想起回京还有事要做,摇头道,“不去扰她们了。”桓福略一迟疑,又开口道:“少主,还有件小事,老奴不知当不当讲。”
桓玄倒不在意,笑道:“福伯何须这样客气,有事但讲无妨。”桓福道:“前几日娘娘还派人传信出宫来,还找府里要了些鸩药。”桓玄眉头顿时皱起:“鸩药?她在宫里要这个做什么?”福伯道:“老奴反复再三地问了,宫里来传话的人只是不说,她们要得又急,老奴也别无他法,只得……”桓玄一惊,急道:“你给了她?”桓福摇头道:“老奴怕宫里闹出祸事来,不敢真给娘娘鸩药,只给了她些七花草。”桓玄熟知药理,一听便知,七花草乃是一种致人迷幻的药物罢了,无非呕吐几日,并不要命,他松了口气:“以后有这样的事定要报我。”桓福道:“老奴省得的。”虽说是不该问,可桓福还是忍不住道:“少主,您说娘娘要鸩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宫闱之中,无非争宠罢了。”桓玄轻哼了一声,“宫里近来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桓福拧着眉头细想了片刻,说道:“也没有旁的事,只是听说皇后娘娘命人选入宫中一位教习娘子,说是色艺双绝,只是未曾听说承恩啊。”
“教习娘子?”
“听说还是个胡姬,想来出身也高不到哪里去,难道咱们娘娘是为了对付她?”
“原来是这样。”胡姬二字落到耳中,桓玄眉宇一轩,心中却有几分不安。
桓福觑着他的神情,问道:“少主,可要做些什么安排?”
“又能做些什么呢?”桓玄微微一哂,望着远处层云密布的宫阙只是出神,天际黑云翻滚,压得一丝光也透不下来,“要下雨了,”桓玄一提马缰,“再不走便要被雨潲到了。”
禁苑北边有一排屋舍,都是低等杂扫的宫人所居住的。此时雨一落下来,院子里便热闹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点顺着低矮的房檐往下落,屋内几乎同时也下起小雨来。皇帝冒雨进来,却远远瞧见有个女子正站在屋檐下正在同人说话,因是站得远了,也瞧不太清,只觉身影有几分相似,皇帝便唤道:“娀英。”
那女子猛地一回头,却正是娀英。皇帝心头一热,快步赶了过去,却见娀英一个人正在廊下晾着衣服。皇帝奇道:“刚才好像瞧见谁在同你说话,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啊……”娀英一怔,勉强换上了笑意,“没有别人了,只有我在。”
“难道是我看错了?”皇帝的脑海中掠过一丝异样,但这感觉转瞬即逝,看到娀英他便抛到了脑后,笑道,“外面下着雨,你不收衣服,倒是在晾衣服。”
娀英迟疑了一瞬,抬头呆呆地瞧了瞧外面的雨丝风线,忽然反应过来,叫道:“糟了,真下雨了。”
“难道你才看到?”皇帝不由得摸了摸她的额头,却觉她额头冰冷冷的,好像刚出过汗,他顿时笑道,“今日是怎的了?”
可娀英却没空与他贫嘴了,她飞奔回屋内,拿着木盆在几处漏雨的地方接着雨水。皇帝只得随着她快步赶去,他还是第一次到这些下等杂役住的地方,屋内阴暗又潮湿,下起雨来更有一股难闻的霉味,他不由得用衣袖掩住了口鼻:“是什么东西放坏了?”
“这边临着御渠,御渠两边是烧杂物的火场,一下雨渠水涨了起来,泡得味道便难闻了。”娀英解释道,手里却不停,将各类盆碗都摆了出来,密密地放满了每个漏雨的角落。皇帝心知帮不上忙,却也舍不得走,只凑在她身后,皱眉道:“怎没人管管,这味道怎么住人?”
忽听外面有人接话道:“还不是上头开恩,又是要灭鼠害,又是要修我们从前的住处,不然我们哪用搬到这里来?”却原来是隔着屋的竹心也抱着盆子出来接水,她惯是牙尖嘴利的,听人议论,当下便接起话来。
皇帝未想到竟会如此,当下有些恼怒:“要修缮你们的住处,却要你们搬到这里来?”
“主子们还是别发善心的好,我们哪里受得起!”竹心本就有气,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她一侧头,瞥见皇帝,却觉陌生,不由得问道:“这是谁?”娀英忙道:“这是我熟识的一位常侍,在长公主身边伺候。”竹心点点头,她毕竟也只是低等宫人,哪里见过皇帝?
皇帝越想越气,想不到内府对自己的话竟然如此阳奉阴违,不由得重重一哼,怒道:“这些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娀英却无心生事,只说道:“上头的人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事,多半是下面的人胡乱应付。”皇帝点点头,冷眼旁观,只觉得今日见到娀英,却觉她处处眉头不展,好似有心事一般。
却不料竹心冷声道:“主子们要是真有心替下人们着想,内府哪敢胡乱应付?到底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皇帝听了这话,脸色不免又沉了几分。娀英勉强一笑,转头对皇帝道:“快到开饭的时辰了,留下来同我们一起吃吧。”皇帝略一迟疑,只听竹心笑道:“常侍在长公主身边都是吃的山珍海味,怎么会看得上咱们这边的饭菜。”
她这样一说,皇帝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便笑道:“那就叨扰你们一顿。”娀英道:“我去领饭菜去。”正说话间,婉儿却回来了,竹心见她忽地冷冷一哼,腰肢一摆,竟是扭头便走了。
宫中饭食都是定时供应的,宫人们凭取竹牌领取而已,哪会有多的,娀英不多时领了一份饭菜过来,一推食盒给皇帝道:“你快吃吧,我吃过了。”皇帝接过食盒,只见竹盖上写着铭牌,上书两个小字:娀英。心知是她平日里用的食盒,不知怎的,皇帝心里一甜,竟舍不得放下。他打开食盒,只见里面只有两个素菜,煮豆腐和蒸葵菜,此外便是汤饼,不见半点荤腥。皇帝哪里吃过这样清淡简陋的饭食,一时间竟没有下箸,娀英略有歉意:“我们这边的饭食简单,你将就先吃些吧。”
皇帝夹箸略用了几口,他素来用惯山珍海味,只觉清淡无味得很,但有佳人在侧,他吃着青菜豆腐,心里也是欢喜的:“这菜饭味道不错。”娀英微微一笑,她今日心中有事,也无心与他闲聊,便搓了搓手,笑道:“这里怪冷的,也没有炭盆,你吃完早些回去吧。”好不容易来见上伊人一面,却连几句话也没有说上,皇帝心中十分不舍,忙道:“你上次跟我说的事有了些消息。”
娀英又是一怔,但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郗道茂那件事,她面上的笑容更淡了些:“那件事不用打听了。”皇帝奇道:“什么?”娀英摇摇头:“算了,我过几日寻了空了,再同你说。”皇帝知道是因为婉儿在旁的缘故,便点头道:“好,过几日我再来找你。”
皇帝走后,娀英收起了食盒,准备拿去冲洗,却听婉儿说道:“姐姐,你把饭菜都给他吃了,你晚上吃什么?”娀英道:“我不饿。”婉儿叹了口气:“姐姐,宫里像你这样的人可真不多。人人都争得乌眼鸡似的,谁也容不了人。”
娀英听了这话,不由得问道:“今儿你是怎么了?我看竹心对你,怎那样不客气?”
“这些日子姐姐不用当差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日子可难过了。”婉儿面露愁容,讲起了缘由,原来她素来老实,陈长御便点了她在御前传膳,可竹心她们几个大丫头气不过她露脸,横竖总给她脸色看,时常为难她。娀英听明白经过:“传膳是什么好差事,值得她们这样争抢?”婉儿噘起嘴道:“说是最近陛下来得多,她们盼着能在陛下面前露脸。”娀英摇头道:“我瞧这未必是什么好差事,你让给她们也不坏。”婉儿似懂非懂:“我听她们几个说,如今的云嫔从前也只是太后娘娘宫里侍奉的宫人,就是因为给皇上添过一碗饭,就晋了嫔位。那云嫔和竹心姐姐是同一年入宫的,竹心姐姐每次说起她,都好生羡慕。”
娀英笑道:“伴君如伴虎,这话你没听过吗?”婉儿低头想了想,迷茫道:“姐姐,你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我觉得比竹心有理。”娀英笑了笑,将食盒拿去洗了。
“姐姐,你早些睡吧,别等我了。我晚上还要当值。”婉儿推了门出去。娀英听着门关上的声音,此刻屋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慢慢地摊开了手,她的手里一直紧紧攥住了的东西松了开来,却是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
傍晚时,北苑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人中等身材,面目清秀,只是胡须卷曲,一双眼眸也是碧色的,一望便知不是汉人。那胡人一开口却惊住了娀英,只听他说道:“我从长安来,奉命来寻娀英姑娘。”
娀英一惊:“是谁让你来寻我?”
那胡人掌中拿出一物,在娀英面前轻轻晃了晃。娀英看得分明,正是自己的那张人皮面具,这面具明明已经给了阿暐,却不想又出现在眼前。她马上接过来道:“是阿暐?”那胡人摇了摇头:“是丽郡主命我来寻姑娘。”
“丽郡主?”娀英一时怔住,脑海中嗡嗡作响,难道阿暐遇到了什么危难?
可那胡人的话却将她拉回现实:“姑娘关心的那个人遇到了危难,只有姑娘能救他。”
娀英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追问道:“他怎么了?遇到了什么危难,要我做什么?”
见她如此急切,那胡人放下心来,讲了长安之事。原来今年一个月前,六太子被刺杀身亡,竟是金宝公主私养的奴隶所为。
“是阿暐?”娀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胡人点头道:“正是,那行刺的人戴着这面具刺杀了六太子,后来遍寻凶手不得,最后从金宝公主私养的倭奴身上找到了这张面具。”“那他会怎样!”娀英至此已经信了十分。那胡人道,本已形同被废的皇后痛失爱子,竟去天王宫中哭闹不止,并告发是金宝公主谋害手足,意图不轨。娀英闻言大骇:“此事与阿宝有什么相干?”
“自贵妃薨后,金宝公主本就不复往日荣宠,天王见证据确凿,便将公主也关了起来,要把凶手千刀万剐。”
“那他如今怎样了?”娀英急问道,“他难道真已经……”
“这正是丽郡主让小人来找姑娘的缘由,”那胡人说道,“倭奴还没有招认,因此并未行刑。丽郡主知道姑娘与倭奴颇有些渊源,想问姑娘一句话,究竟愿不愿意救倭奴?”
娀英迫不及待地说道:“愿意,我自然愿意,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这事就好办了。”那胡人目光一闪,说道,“丽郡主说,如今最要紧的并不是皇后,而是天王动了真怒。金宝公主只有立下一件大功劳,才能逃脱这个劫难。只要公主无事,自能救出倭奴。”他略顿了顿,又说道,“如今能救金宝公主与倭奴的,也只有姑娘了。姑娘如今正在晋宫之中,这正是最好的机会,只要伺机能诛了晋主,晋室必将大乱。金宝公主立此大功,何愁天王不能原谅?只要能将功赎罪,就有化险为夷的机会。”
原来此人的来意如此,她听得心头一跳:“皇帝身旁多少人伺候,我怎能行刺成功?”
“丽郡主都安排妥当了。”说着,那胡人摸出一根金钗递给了娀英,“等到那日,我将晋主引到你附近,而晋主身边没有护卫,到时候你便将这金簪刺入他喉中,相信凭你的身手,定不会有失。”娀英瞧得分明,这金钗还是她那支,只是钗头被打磨过,锋利如刀,隐隐泛着绿光,她胸口一震:“这钗上有毒?”
“见血封喉,断无侥幸。”
娀英默然片刻,那胡人以为她畏惧犹豫,便道:“你勿要担心,等事成之后,我自会带你平安离开宫中。到时已安排好了接引的马车,将你接往长安。”娀英却道:“长安之事果真如此?可有亲笔信来?”
“行刺之事,怎能落在纸笔之上?”那胡人说道,“我说的话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言,管教我下阿鼻地狱,死后不得超生。”
胡人最信死后之事,既然如此说,便是十成十的事了。那胡人觑着娀英的神情,又道:“小人听说三太子和姑娘两情相悦,本可接姑娘回长安成婚,如果姑娘能立这桩大功劳,日后荣归长安,岂不让人敬佩。等到金宝公主脱身,三太子殿下登基,姑娘便名正言顺地成了皇后娘娘,有这桩大功劳在,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娀英神情一凛,却摇了摇头。
那胡人疑虑道:“难道姑娘贪生怕死,不敢刺杀晋主?”
“我去做这件事,”娀英接过钗儿用帕子包好,贴身放了,轻声道,“并不是为了挣什么功劳,博什么富贵。我只是想救阿暐。还望你们遵守诺言,若是阿宝得救,一定要救出阿暐。”
那胡人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既然如此,那就更无须顾虑了。”
娀英点头道:“好,我等你消息便是,我们如何联络?”
那胡人却道:“我的相貌太过惹眼,在宫中容易被人发现,因而隐藏在一个人少的地方。你只需记得,一个月后,你到华林苑来找我,我自会给你详细的计划安排。”娀英刚问道:“华林苑在何处?”那人来不及回答,却听见有人在外叫着娀英。那胡人脸色一变,便在一瞬时的工夫,娀英再回过头时,那传信的胡人却不见了踪影。
此时娀英回想起午后与那胡人相见之事,仍觉得好似在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