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祁隆长老慵懒的躺在床前,床边的熏香缓缓升起,是那种带着黏稠的奢靡的味道,百宝坊的靡香,带着微微的催情效果,能给人登极乐的致幻感。

他衣裳半敞着,抬眼看向自己最得意的徒弟——

一身洁白的没有任何点缀的白衣,整个人就如同他手边的剑一般,给人一种不好靠近的锋芒之感,好像看久了就会被刺到一般。

所以祁隆哪怕私下再如何的放纵,也不会放纵在这个徒弟的面前。

他心里其实有些隐隐地害怕这个徒弟,这种不为人所知的隐秘想法,让他很少会传见这个徒弟,无论掌门师兄内心抱着何种的野望,对于他祁隆来讲,眼下的一切已经足够他享受了,他没有再去想要更多的想法。

他的修为已经够高了,这足够漫长的岁月已经能够让他享受好长一段时间,至于再往前一步,想到那令修真者十不存一的生死雷劫……

祁隆是害怕的。

他好不容易博取到如今的局面,没必要为了所谓的成仙全部抛弃——神仙时代的神仙还少了,真正大劫当头,还不是一个都跑不掉?

此时他的视线从简清风的身上离开,抬手把半敞开的衣服拢了回去,另一只手挥灭了还在燃的熏香。

“好徒儿,你今天怎么一大早来找为师,是有什么大事,让我的徒儿都拿不定主意?”

简清风的脸在一片朦胧的烟雾里,他那双清冷的眼,此时像是蒙上一层雾,让人看不清里头藏着的东西。

“他来了,我要找的人。”

他说。

——

祁天牙嘴里哼着歌儿,身边经过的人都跟他打着招呼,有人看了他半晌,又在他身后找了半天,忍不住稀奇道:“今天怎么没看到我们的方师兄啊?”

祁天牙闻言露出苦恼难过的神情来:“二师兄可能是遇到什么难做的事了,所以才……”

有消息灵通的人就笑

道:“小牙儿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咱们的方师兄可是做了一件大事情!”

“我这刚还是从事务处点卯的师弟那儿知道的,你是不知道事务处现在可是被咱们的二师兄给折腾得不清,事务处的那个王长老胡子都快被揪掉了,只骂方适不厚道,嘿嘿。”

方天牙眼珠子微转:“什么事啊——王长老是从外门提拔上来的吧,怎么敢骂二师兄!?”

“这个事儿……”其他人你一句我一嘴的把这当乐子讲了,想逗方天牙开心,果然方天牙拍着掌笑起来:“好玩好玩!这种事怎么少得了我,二师兄真是的,跟我说嘛,我肯定会帮的!”

其他人没料到方天牙在笑过后竟然还要参与进去,微微愣了愣,接着又纷纷跟着笑开了:“是啊是啊,这种热闹怎么能少得了我们!”

其中也有想得深的忍不住道:“唉,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不就是起个哄凑个热闹吗?到时候长老们要找也是找方师兄啊——”当即就情绪高涨的人给怼了回去,这种时候说出这话来扫什么兴。

何况又不是什么大事,再者说了,他们这些人,干得荒唐事还少了,哪件提溜出来,不比这件更离谱。

这枯燥乏味的门派修仙生活,能找个难得的乐子事不多了。

——

被所有人念叨的二师兄方适正跪在掌门面前。

掌门把事务处长老那里丢过来的信封砸在他的面前:“方适!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谁跟你说要这么做的!?方家?方云博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他有一个方家还不够,还想把手插到三白门上头?!”

方适垂着头不吭声。

掌门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用力的一拍榻面,那座价值连城,从神仙时代留下来的仙灵宝榻被他拍得一震:“拿那些外门弟子就想要逼得我低头,还没有这样的好事!方云博,你也太小看我了!”

方适听到自己父亲几次被cue,明显要被背上这个黑锅,终于忍不住

抬起头:“不是我父亲……”

掌门阴鸷的目光落在方适的脸上,他平常就是个威严性格,这么多年下的掌门当下来,更是积威甚重,此时不过看了方适一眼,就让人感觉像是泰山压顶,根本不敢放肆,方适刚刚丢出去的那句,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这会儿更加不敢再吱声,瑟缩的又把头垂了下去。

“方适,你好歹是方家的子弟,做了就做了,你既然不掩饰自己的性命,显然也是不惧怕别人知道,那你这时候又替你父亲遮掩什么?你方适都敢,他方云博难道还不敢认吗?”掌门端起旁边放凉了的茶,端起来抿了一口,缓缓地道。

方适低声嘟囔:“我就知道……”他根本就做不了什么……

掌门的耳力,自然不会听不清方适的那句嘟囔,他眉头微皱,为方适的这个态度感到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忍不住道:“说什么,大声点!”

他把茶盏用力的搁在一旁的小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这个用料极其昂贵的茶盏裂出一条长长的裂缝,让掌门收回的手微微一顿,手指微微颤了一下,过了会儿才收了回去,眉间的褶皱更加深了。

这茶盏可是神仙时代遗留下的珍品,整个修真界只此一件,是他平日里心头上的爱物之一,平日里喝茶的时候都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今天竟然被这个二世祖方适给气得弄坏了。

掌门心疼坏了。

但又不能在方适这个该死的二世祖面前表现,只能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说啊!”声音也变得更加冷冽。

方适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被吓得脸色煞白,他小声的,如若蚊呐一般,嘴唇微微发着抖,颠三倒四的说道:“就、就几个外门弟子,都,都有这个想法,我就是想帮、帮个忙……”

他藏在袖子里的手颤抖了一下,紧接着捏成了拳头。

原本还小得听不清的声音反倒渐渐变大了——“……不是我父亲……也不是任何谁教我,

让我这么做……是我自己,是我自己!”他重复说了两遍,一遍声音比一遍更加坚定:“是我自己看到了,看不过去了,所以才给事务处写信!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门派着想!为了门派的未来着想!”

方适像是宣泄某种激烈的情绪一般,大声吼道,说完后,喘着粗气,红着眼瞪向掌门。

他甚至不敢打量掌门脸上的神色,那张脸此时给他造成了强大的阴影,刚刚可是把他吓得够呛,掌门太吓人了。

他干脆闭了闭眼,一鼓作气的道——

“是你们!是你们站在高处太久了!!久到完全跟地面脱了节,久到完全看不到脚下的人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三白门弟子最多的是外门,外门弟子几乎都是出生的凡人家庭,一、一家普通的凡人家庭要养活一个男丁要凡人母亲十月的怀胎,几年的不能做其他的劳作,悉心照料哺育,才能让一个男丁在这个世界勉强站住,但是一旦这男丁被检查出了仙根,就要被带到三白门,所有的心血全、全都白费了不说,骨肉硬生生的分离,这是多么大的残忍……”

“可、可是三白门制止门下弟子跟凡人家庭有深刻的联系,每一个弟子都要经历断舍离,实在断不掉,则会由门派长老帮忙……直接杀了凡人一家……许多弟子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硬是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欢欢喜喜的来到三白门,好像一点都不眷恋养育自己长大的父母家人……但是怎么可能呢?”

掌门冷冷的看着方适涨红着脸指责他不识凡间疾苦的模样,放在桌上的手慢慢的收拢,他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这是登上仙途应该做的牺牲!这点小情小爱都断不了,一辈子都没出息!怎么修仙?怎么登临大道!?”

“你就因为这些人,这些眷恋凡尘的懦夫,写出这样一封信交给事务处长老,还提前放出消息,想利用这些外门弟子来向门派施压?”掌门眯着眼睛,打量着方适:“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方适,果然不愧是方云博的独子吗?”

“平常那嚣张跋扈的模样是你的伪装,实际上的方适原来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大善人吗?”嘴里说着夸奖的掌门,脸上却没有半点欣赏,相反脸上的表情黑沉的像是阴云密布,他用力的一拍桌子,那梧桐木打造的小桌,集巧工坊最好师父的巧思,在这一刻彻底被一巴掌拍成了木渣滓,但是此时掌门根本无暇再去顾及这些。

他目不转睛,死死盯着方适:“要我夸你对门派是多么赤胆忠心,所有人都没看见的被你看见了!我现在是不是还得给你奉上座,向你请教该如何管理一个门派了?!”

方适刚刚还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一瞬间苍白下来。

他站起来,指着跪下来的方适道:“我看你根本就是借此来要挟我!是我小看你了!平日里跟着一帮二世祖混迹在一起,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呢,连外门弟子的事情,你都了若指掌,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嗯?”

方适嗫嚅着嘴唇:“我不是……”

“你无需再说了!”掌门猛地一挥衣袖,直接叫人来把他带走:“接下来,你就到冰房里好好反省吧!想要插手三白门的事,你还太嫩了点!我到时候会跟方云博好好提一下,他这么迫不及待的插手三白门的门派内部事务到底是有何居心!”

方适被其他弟子带走的时候,脸上仍在努力的朝着掌门的方向望去,他只感觉无尽的无力在心头上环绕:“为什么你不信,为什么你不信……你看不到吗?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关心,我都说给你听了!我都提醒你了!你看一看啊……”

掌门挥手拦了一下,目光放在方适的身上,半眯着眼:“看什么?”

方适只是不解,他以为的掌门应该是比他更加智慧的人物,他都已经说得如此明白了,而掌门却根本像是瞎了一样,只径直认为这一切都是方家的,是方云博的阴谋。

此时,他在那无力

当中再次诞生一丝希望,焦急的朝掌门道:“你还不懂吗?此时发生的这件事还不能说明什么吗?那么多的弟子,几乎占了三白门一大半的弟子,都在此时向三白门发出他们的声音,如果只是我一个人为了我的一己私欲向您挑衅,那又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人都跟着,他们难道都被我收买了不成!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那又如何。”掌门以为他会说什么,结果没想到还是这件事,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不过是一群外门弟子。”

“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追寻大道的路上有多么的残酷,这些人到时候都会被淘汰掉,不出百年,你都再也不会见着他们了。”

哪怕掌门此时的态度可以说得上温和,但是方适却感觉比先前还要无力的绝望感,他是那么清晰的明白,他是在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掌门都不愿意垂一垂他高高昂在云端的脑袋,往下看一眼。

他待在云端太久了,他把地面上的人都当做蝼蚁,然后他就真的以为他们是蝼蚁。

无尽的无力过后,是浓厚的失望感,这就是他先前努力的想要保护的对象。他们还看不清楚。

那些被他们当做蝼蚁一般的人们已经意识到了团结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力量,他们聚集起来,已经开始对着上面的一切跃跃欲试。

方适这下彻底的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他无力的垂着头,被另外的两个弟子带了下去。

随他们吧。方适想,随便他们吧……他甚至想,就该让他们好好的吃上一个苦头。

此时此刻,他已经明白娄越楼的用意了,如果他先前还有些许侥幸,想着也许门派虽然不会同意这件事,但是多少也会看重一下,从此改变对外门弟子的态度,对凡人的态度——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够平息这些人的戾气了。

但是掌门的态度给他浇了一泼冷水,他此时再清醒不过

不会的……这些人根本不会把这些外门弟子当一回事。他哪怕是用脚想一下,都能想到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把所有发过声的都抓起来,关起来,狠狠的惩戒一遍,让他们还敢不敢再做这样的事。

那些闹腾的更厉害的,则可能直接就……

方适想到此处,忍不住闭了闭眼。

就连他这个方云博的独子都被关在冰牢里,可见掌门会对那些人什么态度了……也许他还是想好了。

更甚至,所有只要沾了这事的人都会被……

这简直就是在逼人反抗!到时候所有的……那些原本还只是观望的人,都会被卷进去!而三白门……

那时候哪里还会有什么三白门呢?方适苦笑一声。

如果这一切都是娄越楼的打算,那他是真的小瞧了这个凡人!

好深的谋算,好厉害的手段!

在被带进冰牢的时候,方适已经知道他在事态发展的时候,很难再从冰牢里出去了,于是就对身边的弟子,故意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容,一副完全不当回事的模样:“我就是犯了点小事,掌门也太严格了,还要找我父亲,真是,我都这么大了,还要被叫父亲,多丢人啊!

这样,小师弟,帮个忙,回我住的地方,跟我方家的那些奴仆带句话,让他们回方家去,在我父亲面前多说好话,免得我到时候屁股遭殃。”

那些弟子平日里见惯了方适嚣张的嘴脸,也知道他的身份,掌门都顾忌着,不会真的拿他如何,哪怕方适被掌门关去冰牢里,也不敢得罪他,想着也就跑个腿,于是都应了下来。

方适这才猛地松了一口气,到时候可能三白门整个都会乱起来,能摘几个人是几个人。

安伯他们回了方家,不插手三白门这档子事才是最好的。

接下来……

方适看着被合上的门,所谓的冰房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极寒冰窟,过高的寒气能够冻结身上的灵气,让人

感觉迟钝,是很好的折磨人手段。

这里关押了无数犯了事的弟子,大多都熬不了几年,就因为抵抗不了寒气,疲惫的睡去后,再也醒不过来。

方适不担心掌门会把他关几年那么久,但是小小的吃上一些苦头却是必须的了。

他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呼出的气体成为雾气,很快在他的眉梢凝霜。

他忍不住苦笑一声,对自己道,知足吧,方适,接下来,这里反而是整个三白门最难得的净土了。

他解下外套在冰面上垫上一层,然后坐在那件特地带来的由冰蚕丝织成的外套上,开始运转方家的心法,抵御身上的寒气。

方家心法以爆裂怒火闻世,而按照方适原来说一不二,一点就炸的性子,原本应该是最适合方家心法的,然而却恰恰相反,他怎么都只徘徊在二层,就连三层的怒火都达不到。

反倒是其他的术法学得贼快,偏偏就是在这心法上栽了跟头,这也是他来三白门的根本原因。

方云博认为他不适合方家的心法,也许在三白门能够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心法,但是方适也试了几种,却都感觉差了一点说不出上来的东西。

但是此时,已经心如死灰的方适在运转到方家心法第二层的嗔怒,原本每到这里的时候,他都会在门那里打转,然后又回到第一层的薄怒上头。

可是这一刻,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掌门不屑的模样,那句:“不过是外门弟子。”在脑海里回旋,极大的失望诞生的则是极大的怒火。

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就不愿意低头看看!

他先前说出的话在心头炸响,但是此时却不再是嘴里的情绪之语,此时它们在方适的胸中不断地回响,终于——

那些字猝然猛烈的燃烧起来,滚烫的真气重开了那道无形的门,走向了一条全新的道路上。

第三层,怒火,成!

方适猛地睁开双眼,此时他的那双眼睛像是燃烧着火光一

般,绽放出橘黄色的暖光,然后又缓缓地被收敛了回去。

方适的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一丝不解,还有一丝沉思——能意外到心法第三层,固然欣喜,但是他好像领悟的跟其他人的怒火不一样。

他曾经问过父亲,第三层会是怎样的场景。

方云博告诉他:“其实方家的心法没那么难,你要把你的情绪融入到心法当中,二层的嗔怒就是恼怒,你这个就掌握的很好,而三层的怒火则要更深一层,你难道没有为什么事情而产生怒火吗?我可是几次被你激得怒火发作。”

方适无语,他说:“父亲,我是问你三层到底是什么模样,不是让你教训我。”

方云博想了想:“毕竟还在低层,大概也就是灵气运转的速度更快了……”

方适忍不住有些失望:“那要到第几层,才能发挥心法最大的威力?”

方云博道:“到第六层,就能简单发挥出威力了,第六层的心火,你的心湖会凝聚出一团心火,这就是方家心法最厉害的地方,这心火比任何火都要霸道,能燃烧万物,那时候你身上的灵气都带着心火的力量,你可以聚灵成火——不过说这些对于你还太早了,你连第三层都还没练会。”

此时,方适探出指尖,一簇微弱的火焰在他的指尖燃烧起来,才刚冲破方家心法的第三层,他已经提前凝聚出来心火了。

微弱的火苗在这一片冰天雪地里看起来马上就会被寒气逼熄,但是此时却又坚强的在方适的指尖燃烧着——是暖黄色如点燃火柴般的火焰。

曾经方云博对于方适怎么都修不到第三层,是有些失望的,终于叹息一声,对他道:“我这辈子就会一个心法,其他的也教不了你什么,不如去那些大门派修习,那里收揽了无数的功法,总有适合你的,看剑楼都是一批剑修,不好沟通,倒是三白门,这些年经营的还不错……”

方适看着指尖的心火,好像方云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