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牙儿脸上的表情几乎说明了一切了。

简清风如果真的明明知道这一切,那他不就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模样,然后亲眼目睹自己的同门小师弟,还是最崇拜最尊敬他的,一口一个叫着他大师兄的小师弟遭遇这种下三烂的恶心事情吗?!

在面对小师弟的时候,他就不愧疚?不难为情?他是怎么能够这么冷静,这么淡定的,继续当他那高高在上,清冷高傲的大师兄的?

是靠他的冷漠无情,自私自利吗?

亏他还有脸叫清风,这清风,到底清在何处?!

就连这被方家宠坏的,最唯我独尊,从来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方适在知道小牙儿遭遇的事情,哪怕当时明明已经恨上小牙儿了,根本再不存在爱和特别关注的时候,在听到这些,也还是会忍不住为小牙儿不平,因为这是一个作为人最基础的同理心。

更别说圭柏柏这些,本是作为被小牙儿压迫的一方,哪怕明知道小牙儿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受欺压的无辜人,他也把他狰狞的一面对向比他更无辜的人,他对娄越楼做的事情不值得原谅,但这仍然不能抹去他身上承受了本不应该他承受的事情。

一码归一码。

在他对娄越楼做的事情上头,他应该被声讨,被指责,但是在他自身遭遇的这本不应该遭遇的事情上头,也应该被同情。

在这畸形的扭曲的怪圈里,压迫人的人其实也在受着另一撮人的压迫和欺凌,他们一层一层的往下,像一座金字塔,高高的,屹立着,诉说着这无数的压迫和辛酸。

这让圭柏柏不由得想到第一世,也是那简清风最威风的一世,作为三白门的首席大弟子,不过双十年纪,就能跟修真界的大能并列,所有人都忍不住发自内心的赞叹,英雄出少年。

他的容貌,他的事迹被无数人津津乐道。

有人赞他清风朗月,君子无双,此时再想到这句评价,他就忍不住想笑,嘲讽的笑。

什么清风朗月,说得多好听,真是不觉得惭愧!

这么一个自私自利,

冷漠无情,能漠视着自己同门师弟被自己的师父欺凌,连一个人最基本的同理心都没有的家伙,竟然也能走在人前头,走在人上头,他就不觉得阳光刺眼吗?就不觉得脚下的路膈应得慌吗?

对啊,他怎么忘了,自私冷漠,冷血无情,这四个字不就是修真界最为推崇的吗?

摒弃人的七情六欲,漠视着芸芸众生,修得仙,不就是修得这个狗屁道理吗?

简清风跟这个修真界,可真是绝配!怪不得他会被推崇至极!那些死去的神仙,怕是都要笑醒了吧!

圭柏柏冷冷的笑着,他的眼里藏着更深的冷意,乍一看,觉得寒,但是再往下看,却又觉得其中像是燃烧着什么,只是被压抑到极致,只能感觉到无尽的寒意,像是冰川般的无边之寒。

要说三白门里,最崇拜简清风的,那就是这些外门弟子了,因为简清风的出身,而又因为他的强大无匹,就连麦田都对简清风有着厚厚的滤镜,而这一刻,滤镜碎了。

碎得彻彻底底,让他忍不住想要抱紧自己——内门太可怕了,内门弟子也都太可怕了!还好他这些年一直是外门,顶多被外门的几个有势力的弟子欺负欺负,还不会到小牙儿那种程度……

谁没被简清风有滤镜呢,毕竟他满足人内心所有一切对强大的向往,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简清风,他们也想像他那样强大,那样的无匹,那样的威风。

他们没能成为那样的人,所以他们崇拜那样的人。

这本没有错,任何人崇拜和向往比自己强大的人,崇拜那些能做到自己做不到事情的人,这没有错,甚至,这本身其实是一种美好的,一种向上的精神。

唯一的错就是简清风他不配。

他不配当那个人,当那个被人崇拜,被人向往的人!

后来……圭柏柏其实已经很少回忆起那曾经发生的一幕了。自从那娄越楼化作的火焰,在他面前烧死了简清风后,他的所有畏惧,所有的恐惧都在那一刻终结了,他甚至感受到曾经一直在他身边不安的,来自他师弟

妹,来自他整个扶山派惨死的英魂。

在那一刻终于平复了心中的仇恨,得到了真正的安宁。

这些伴随他许久,也折磨他许久的英魂,在那一刻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公道,真正的瞑目了。

而在这里,简清风还做着他的大师兄,有无数的人尊崇着他,崇拜着他,这些人永远都不会想到,在不久的将来,他们最尊崇的大师兄会揭开他一直戴着的高高在上的面具,他从天上落下来,挥剑指向他们所有人。

无数的,不甘心的灵魂遭受着这一切,死不得瞑目。这里面有他,也有一旁正在搓着手臂的麦田,更有那不要尊严也要活着的小牙儿。

他们都会死得那般的轻易,比一根羽毛重不了多少,无论先前是如何挣扎的活着,是笑着,是怒着,到最后都死得那般的可笑和没有尊严。

那是多么可悲,多么惨烈的一幕啊,哪怕圭柏柏已经走出来了,但再回想,仍旧止不住的冒出鸡皮疙瘩,像是来自秋后结霜的寒意顺着皮肤往上爬。

这最会装模作样的简清风,恰是这三白门里最大的鬼!

而那时候……那时候……娄越楼又在哪里呢?

圭柏柏忍不住恍惚了一瞬,是啊,娄越楼已经死去了……就在这三白楼无助的死去了,是不是恰恰因为证实了娄越楼的死亡,简清风才迫不及待的揭开脸上戴着的面具?

才制造那场惨无人道的杀戮,让无数的人死在他的剑下?他本是那借着天道怜悯,偷生苟活的神仙,他对这个世界抱有最大的恶意和仇恨……他是复仇的恶鬼,他势必要抱着世界共沉沦。

圭柏柏忍不住朝着娄越楼伸出手去,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他才感觉到自己又活了过来,在他面前的娄越楼看起来多么的脆弱啊,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而偏偏是这看起来最脆弱的娄越楼,恰是人类横在这污浊世道里妖魔鬼怪前的一道最坚挺的防线。

但是他却在那一世死了。

死得那般默默无闻,没有一个人朝他伸出手去,他该多么绝望,又该多么无助,他后面到

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掀起那无边的滔天火海?

圭柏柏不敢想,只是稍稍一想,就感觉胸前一阵闷痛,他忍不住更加用力的握住了娄越楼的手。

娄越楼忍不住朝他望了过来。

圭柏柏说了声:“没事。”说出口才觉得自己的声音嘶哑到难听的地步,无论怎么都和没事挨不上边。

他随口找了个理由:“我是怕你觉得难过,相信了这么一个人。”

娄越楼的目光落在圭柏柏牵着的手上,圭柏柏就又说了一句:“我只是想安慰你。”虽然他脸色难看的更像是那个要被安慰的人。

旁边真正需要安慰的麦田忍不住有些微微的侧目,大家都在震惊祁隆的虚伪,简清风的两面,小牙儿的悲惨,还有这内门的混乱不堪,怎么你两个最生猛的,看上去最不需要安慰的,还互相抱上了,安慰起来了呢?

麦田觉得有点怪,但一时偏偏又说不出哪里怪,他的目光在圭柏柏握住娄越楼的手上停顿了那么一会儿,又像是被刺到似的,忍不住侧过头去。

真是奇怪啊,他在心里头感叹。

娄越楼并没有揭穿圭柏柏那一戳即碎的借口,他朝圭柏柏一笑,甚至还整个身子才圭柏柏身上歪了歪,一副真的很难过,很不敢置信的模样:“……是啊,我好难过,你多安慰一下我。”

这样旁边绿茶满级的小牙儿看着他拙劣不堪的演技,忍不住有些牙疼,在这些人里,最应该被安慰的人是他才对吧?

他狠狠的瞪了娄越楼一眼,然后扭过头去,触及到一旁方适复杂的眼神,他从这眼神里察觉到什么,忍不住朝方适露出了个甜美的笑容。

刚刚还同情愧疚的望着他的方适立刻像是被吓到似的,忙不迭的把头扭开了。

这让小牙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下意识的磨了磨牙,最后用着一股幽怨的声音,幽幽道:“二师兄……你也嫌我脏了吗?……”

方适被他声音吓得一抖,忍不住实诚的说了一句:“不敢嫌。”

你们一个个都是真正吃人的老虎,他方适就是只纸老虎,哪

里敢惹!

小牙儿被他这模样气得又想磨牙,他忍不住了,没好气道:“方适,你回头看我,你到底怕我什么!我修为比你低,身份更是比不上你!你有什么好不敢的?”

方适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了回去:“我看了,你别逼我了……祁天牙,我方适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没对不起你,你就放过我吧……”

小牙儿声音气得猛地一尖:“什么叫放过你!!!”

“是我逼你的吗?!”

他两动静有些大,让麦田忍不住有些警惕,深怕他两又要撕起来,他朝方适靠近,却没想到这次方适安静老实得不得了,倒是小牙儿气得不清,直接挠了方适一个大花脸。

麦田没有准备,让小牙儿得了手,连忙伸手把小牙儿从方适身上拉开,刚刚还最注重体面的小牙儿这会儿喘着粗气,扭过头,红着眼:“方适,你可以瞧不起我,你可以骂我,甚至可以打我,但是你不能这样子……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方适闷着头,脸都被挠花了,也没什么表情,更没什么回应。

浦沅在旁边看不下去,不住的摇头叹气,扭头问圭柏柏:“啧啧啧、感情……你就这么干看着?”

圭柏柏拍了拍坐在凳子上,拥着毯子倚靠在他怀里的娄越楼的肩膀:“越儿,你是债主,你说了算,你想对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方适的头仍旧埋着,好像无论娄越楼接下来说什么都与他无关了的模样,小牙儿扭过头,眼睛里还泛着红,他挣了挣,挣开了麦田的束缚,朝娄越楼笑着:“冤有头债有主,落在你手上,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娄越楼,在这之前,我只想向你讨一句准话。”

他仰着脖子望向娄越楼,好像又是那个优雅的小牙儿:“你喜欢过简清风吗?”

“就他把你带回三白门,你知道他的身份的时候,知道这样的人对你唯独特殊的时候,你有没有……”

四周安静了,几双眼睛都凝在娄越楼的脸上。

娄越楼拍了拍在他肩膀上有些紧张的缩起来的圭柏柏的手,他甚至

没有等小牙儿说完,只是很平静的道:“从未。”

小牙儿的话语停了下来,他原本摆在脸上的,胜券在握的笑容彻底没了,甚至顾不得这些,有些尖声的:“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你凭什么不!”

娄越楼看着小牙儿不甘心的脸,像是有点不解,微微歪了歪头:“你希望我喜欢他吗?……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这些,但是你既然问了,那我也干脆说个明白吧。”

“从一开始就有谣言说我对简清风图谋不轨,说我其实暗恋简清风不可得,我不知道这些谣言是不是出自于你,但是我确实不止一次的反驳过……不过没有人相信,后来我也就没有再说了,因为我越是反驳,你们就越是觉得这是真的。”

娄越楼就说:“所以我干脆就不说了,其实你们并不关心我想什么,你们只想让我做你们想象的模样,我几次想要找简清风谈论这个问题,我希望他能去解决这个谣言,毕竟不是我一个人为这个困扰,但是他不见我,我也根本找不到他。”

“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我会对简清风有这样的想法呢?先不说我和他都是男人,再者,他一个前途大好的修真者,做什么要跟一个凡人谈这方面的感情?我从未有过这种念头,其实一开始,我是惶恐的。我很害怕……因为随便一个简单的术法就能要了我性命,我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这里的一些都是陌生,还有这里的人,他们都跟我完全不一样,他们不需要吃饭,不需要五谷轮回,哪怕不洗澡,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虽然在娄山镇的日子也过得很不好,但是那时候我周围至少是和我一样的人,我不会觉得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

“你见过离了水的鱼吗?我就想是那被从水里捞起来的鱼,我极力的想要喘气,可是还是差点就要窒息而死了。”娄越楼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他平铺直叙的述说着那段不安的日子:“我怎么还有心力去想那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呢?明明活下去都这么艰难了……”

“而简清风,也

许曾经在他还没有进三白门的时候,我曾对他抱有幻想,把他当过朋友,但是在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些幻想早就破灭了,他早已经变得跟我截然不同,成为两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