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家的门开着，简旭矮下身，率先走进比外头地势低上许多的窝棚。

“谁？”穿着艳丽的女人从里面出来，她警惕着来人，直到透过昏暗的光线勉强看清了简旭的长相，这个少年她认得，但是他身后两人却是陌生的：“他们又是谁？”

卢子骏身着雨过天青纹样的道袍，上前两步拱手道：“鄙人是领主府司礼堂堂主卢子骏，这位是我们的炼药师，祝鸣先生。听闻贵宅家中有人患重病，门下书吏简旭配置了丹药前来。”

女人依旧不退半步，用身体隔开他们与生病老妇之间的距离，但质问的语气已经缓和许多：“妈妈已经病入膏肓，不用徒劳救治了，请回吧。”

简旭刚要张口劝说，卢子骏却展露出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即使在昏暗逼仄的屋内也叫人如沐春风，他温声道：“这位简旭简先生懂得医理与灵植炮制之法，昨日随雍大夫探病后不忍看到老人绝望死去，所以连夜研制出了可以治疗肺病的丹药。”

“真的？”女人将信将疑，目光转向简旭。

简旭直接打开手里的木盒：“千真万确。”木盒里，一枚浅红的丹药盈润光滑，比最美的红玛瑙还耀眼，在昏暗中散发莹莹微光。

女人端详片刻，红色微光映照的眼角冒出了点点泪光，她侧头抹掉眼泪，请简旭在屋里唯一一张凳子上坐下，盈盈下拜道：“先生大恩，妾与刘妈妈无以为报。”

简旭连忙扶住她的手臂，阻止下拜的姿势，引导她在床沿坐下与简旭平而视之：“在用药前，我必须有所说明，这粒药并非万无一失。这粒五阳涅槃丹的基本逻辑是破而后立，也就是说它会先彻底摧毁患病处，然后在废墟上重新生出细胞组织构成新的器官。这其中的风险主要有两点，其一在于破，如果摧毁的时候用力过猛，有可能会同时摧毁性能完好且致命的地方，其二在于立，如果涅槃后的重生力量不足，生命力不够顽强，新生的器官可能会有其他缺陷。”

“会有什么缺陷？”女人细瘦的手指抓紧了床沿。

“抱歉，因为没有进行过相关实验，我不能说。”简旭抱歉地摇头。

屋内陷入寂静，老妇的咳嗽声却一声强过一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她疲惫地用脏污的棉被捂住自己的嘴，嘴角有浓稠的血与褐黄液体的混合物溢出。

“咳咳咳，我吃，咳咳……”老妇虚弱屋里的声音从棉被里传出，声音里混杂着喉咙有痰的嗡嗡声。

“妈妈？”女人回身，扶住勉强坐起的老妇。老妇不知岁数几许，从微弱的光亮可看出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皱纹满布，身材因患病而变得消瘦，肺部不停地上下起伏，艰难呼吸着空气。

“我吃。”老妇放开捂住嘴巴的棉被，又重复了一遍，浑浊的声音清晰地表达出她的意愿，“不吃也是死，不如拼一把，我……咳咳咳咳咳，我还不想死。”

“好。”简旭沉声点头，拿出了木盒里的丹药，丹药散发出莹莹红光，仿佛是血又仿佛是生命的希望。

“且先等一等，”卢子骏道，“让我先布置结界法阵，以此避免不必要的危险。”

简旭侧身，刚要点头，却见祝鸣空着的那只手凭空一挥，一层红色薄纱贴着窝棚的边角将他们笼罩在了里面。祝鸣面无表情道：“开始吧。”

卢子骏刚刚掏出半截符咒，闻言，又悻悻塞了回去。

简旭早就习惯他这个万能的红色薄纱了，从木盒里拿出丹药，亲手喂到老妇的嘴里。

老妇听从简旭的，没有咀嚼，一仰头吞了下去。

约莫几个弹指的功夫，老妇陡然怒目圆睁，捂住胸口极为痛苦地倒了下去，她扒在床沿边上，她的胸口像一只努力工作却破旧不堪的巨大风箱拼了命的起伏，并伴有咳嗽声，咳嗽由低到高，鲜血和疑似内脏碎片的东西随着咳嗽声一口一口喷在地面上。

简旭担心传染，在喷出的瞬间不自主后退，然而祝鸣铺设的红色薄纱仿佛有生命一般，主动挡住那些物质，滋滋几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剥离消散了，只留下血迹落在地上。

老妇痛苦地抬头，她嘴唇煞白，脸色却红润得可怕，张开的口中甚至隐隐有红色的虚幻火光。

剧烈咳嗽了许久，外头传来好几声谩骂，渐渐的，咳嗽声低了下来，老妇已经气弱游丝，一滴滴血从她嘴角滑下，她眼睛麻木地睁着，毫无神采。

简旭踏进血泊里，蹲下，丝毫没有在意自己仅有的一套衣服和鞋子被弄脏，他抓住老妇形如枯槁的手，声音低而沉稳：“加油，不要放弃，你的肺已经经历了破的阶段，病痛都去除了，想想刚才，想想你回忆里最美好的时候，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日子才会越来越好，我保证，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不要放弃，仔细感受你的身体，它还没有放弃，它还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简旭话音刚落，老妇失去身材的麻木眼眸忽得眨了眨，几乎感受不到的呼吸清晰了起来，她的胸膛一起一伏，常年伴随的杂音不见了。

“我……咳咳咳！”她又咳了几声，却没有再咳出血来，很快也感觉不到痰的窒塞了。

老妇缓缓地、缓缓地坐起，她捂住胸口，方才地狱一般的灼烧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鲜了，呼吸畅通的感受，她枯瘦的手似乎也有力气了，她总是半睁的眼睛完全睁了开来，眼神清明。

“感觉怎么样？”简旭问。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老妇笑了，眼泪趁眼眶不注意，扑簌扑簌掉了下来。

简旭这才注意到她真实的声音并不苍老。成功了，他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身体也跟着放松，差点失去平衡跌坐在血泊里，幸好有一只手拉住了他。

简旭顺着拉住他的力道起身，刚要谢谢祝鸣，却发现拉他的人是卢子骏。看身后祝鸣的姿势也是要上前拉人，但被原本就站得比较近的卢子骏抢了先。

“谢谢。”简旭道。

“不客气。”卢子骏说。

“哼。”祝鸣不知怎么得，冷哼一声。

穿着艳丽的女人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反应过来后，不停地说着谢谢，她尝试摸出几个通宝或者找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作为谢礼，可是家徒四壁的窝棚里找不到一点体面的东西。

她把身上唯一体面的发簪拔了下来，递给简旭：“谢谢，太谢谢您了，朱雀大圣保佑，让我们遇见了您，这点东西请您收下。”

简旭连忙将东西推了回去，坚决表示：“谢意我收下了，谢礼就不必了。”

穿着艳丽的女人仍然坚持，简旭也一再推却。

女人握着簪子，谢了又谢，几乎要跪下，被简旭死死拉住。正在简旭技穷之际，卢子骏上前来，他说话很有技巧，很快稳住了老妇和女人的情绪，并劝说老妇好生歇息，养好身体，不要辜负简旭一番努力。

又一番感谢和安抚后，简旭一行离开了老妇的住处。

简旭本想立刻回领主府，被卢子骏和祝鸣同时否决。他身上还血迹斑斑，而且昨天晚上也没有回家睡觉，卢子骏坚持他应该先回家修正。

祝鸣没卢子骏这么丰富的言辞和耐心，他直接抓住简旭的肩膀，准备送货上门。

卢子骏深深一揖：“简先生，今日之事子骏受益良多，先前若有得罪，望先生能海涵。”

“卢司礼职责所在，我都理解的。”简旭也想回礼，但是肩膀被祝鸣抓住了，他动不了。

“之后我会修书一封至议事堂，毕竟按规矩这件事情还是应该知会议事堂，同时我一定会让议事堂认识到你的功劳。”卢子骏又道。

“啰嗦，说完了吗？”祝鸣冷冷表示。

卢子骏又对他拱手道：“在下希望祝先生也能助力，修书一封解释一下今天的情况。”

“当然。”祝鸣道。

不等卢子骏再说什么，他一提简旭肩膀，往南泉巷飞快掠去。两人如同一道流光，瞬间消失在卢子骏的视野里。

金丹期？

不，不可能，至少是元婴期的修者吧。

卢子骏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不确定地猜测着。

*

简旭到家的时候把刚刚从外面回来的简云吓了一跳，一夜未归的弟弟不仅是从天上来的，而且满身是血。虽然简旭一再强调身上的血不是他的，但她看祝鸣的神色仍多了几分警惕。

祝鸣没看到，他把手上提着的油纸包塞进简旭怀里：“你昨天晚上没吃饭。”

简旭还没来得及道谢，噗得一声，祝鸣掠至上空，不见了。幸亏他起落都飞快，且简家姐弟居住的后院里只有他们，没有其他邻居看见，不然不知道又会引起什么样的波澜。

简单安抚了姐姐和弟弟后，简旭用冷水洗了洗，他没有替换衣服了，只好往被窝里一钻，反正他昨晚熬了一宿，又紧张了一个上午，此刻放松下来，满脑子都被睡虫占满，倒头就打起了小呼噜。

醒来的时候已经阳光灿烂，他拉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思考着应该喊人还是自己想办法找件衣服。没犹豫多久，他瞥见床边的凳子上放着一叠布料，简旭拿起展开，竟是一条崭新的青色圆领袍和长裤。

对了，之前跟简云商量过要做新衣服的。

简旭恍然，穿起这套天降神兵、没有补丁的圆领袍上身，再系上简朴的腰带，简旭觉得自己的精神都好了几分。

推开门，简旭在自家两间屋子逛了一圈，不见简云和简曦，问了邻居才知道他们出去了。简旭吃了点东西填满咕咕抗议了许久的肚子，外头阳光正好，他却无所事事。

昨天祝鸣送他回来的时候就明说了让他今天休息，不用去领主府，简旭现在也不用去酒肆上班了，可让他什么不做呆在家，习惯了忙碌的他也受不了啊。

思考再三，简旭整了整新上身的圆领袍，打算先去北市逛一圈，然后再到老李家的酒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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