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章

忽然间, 一小粒石子从他身后打过来,正落在脚下。

只听到有人破口嚷嚷:“你在发什么呆!”

燕山被蓦地叫回神, 才手忙脚乱地将迎面刺向自己咽喉的一剑踢开, 两柄细长的刀同时大开大合,尖啸着斩出重叠交错的冷光。

坐在树上的人冲他挥了挥手。

是把自己整个藏于草叶间的观行云。

而他只顾得上分心匆忙瞥了一眼。

握着刀柄的掌心血迹未干,像某种粗粝锋锐之物, 难受的凝固在皮肤间, 并且越来越灼热,烧得燕山两只手皆微微在抖。

她为我挡刀了。

这个念头仿佛一根极尖利的刺, 鲠在他心口迅速的起伏了片刻, 至死也无法泯灭。

她为我挡刀……

观亭月甩着劲力十足的钢鞭与十数人缠斗, 鞭风落处轰然作响, 陷地能有三寸之深。她身形轻盈地把一圈刺客溜得团团转, 而背脊上藕荷色的衫子由伤口周遭往外氤氲, 晕染了大片的乌红。

她打架打得面不改色,似乎只想报刚刚给人占了便宜的一刀之仇,根本看不出到底伤得是轻是重。

燕山几次想上去, 奈何都被混在人群里的细作给逼退回来。

另一边, 李邺迅速整顿好兵马, 匆匆清点人手赶来增援。

王府的死士毕竟寡不敌众, 很快便去之大半。

就在这时, 一直脸贴着地动弹不得的朱明不知是瞧见了什么, 一点没有大势已去的悲愤, 反倒一展眉,阴测测地冷笑出声。

“你就是认出他们又如何?”

“这些皆是我手下死忠,自小养到大的孩子, 即便酷刑拷打也绝不吐半句真言, 无凭无据,靠空口白牙,你是证明不了什么的。”

金词萱在旁听了,隐约意识到他话里有话……

“姐——!”

远处一个慌张地失措的声音不甚清晰的响起,其中仿若还隐含哭腔。

“姐!”

金临正跌跌撞撞地从山上往下跑,满脸抹了碳灰一般,黑得快要辨不出本来面目,他久未活动身体,跑得分外狼狈,仅仅是这么点路程,却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山庄内尚不知前因后果的守卫们只见又出现了一个堂少爷,简直受到了惊吓。

“阿临?”她刚皱眉要问,就听金临断断续续道。

“姐……姐……山庄。”他指着身后,“山庄烧起来了……”

“四面都在起火!”

金词萱登时一怔。

由他所指方向望去,山顶果真升腾着不甚明显的黑烟,火势应该才起不久,而此前众人又乱作一团,至今一直未能察觉。

她家财万贯,并非是在意一处别苑的存亡,但如今……

“大小姐。”朱明看出她神色的变化,口气轻蔑,“你还把账册放在庄中的,是吗?”

“知道如你这般谨慎之人,自然不会把它常带在身边,所以我一早猜到,它现下应该还在山庄的某一处。”

她冷冷道:“你们王爷不是处心积虑地要得到账簿么?真舍得就这么毁了它?”

“主子说了,若事情有变,可视情况及时止损。”朱管事满脸志在必得地阴鸷,“无所谓你放在什么地方,大火一烧,便什么都没了。”

真是好一招壁虎断尾。

观亭月在干架之余听到这番话,神情若有所思地一顿,她抬掌掀翻左右两个刺客,带着周身血腥,煞气凛凛地站在那里隔空道:“二嫂,账本在什么地方?”

后者叫她这样一问,脱口而出:“放在……金临石室的瓷枕内。”

旁边的金临当即吃惊地看着她,竟不知自己多日来枕着个如此危险又重要之物,后知后觉地冒了一手的鸡皮疙瘩。

观亭月干脆道:“好。”

金词萱多少猜到她的意图,连忙劝阻,“也不是非得要这东西不可,金家在朝中另有靠山,如今他身份败露,料想不敢再造次,你不必涉险。”

然而她闻言仅是不置可否地一笑,“我知道了。”

“诶——”金临开口提醒,“山庄遍地埋着火油,我出来时,石室已经在塌……”

没等说完,对面的观亭月已利落地纵身腾跃,乘风直上。

金临:“……了。”

燕山从混战中分出心神:“亭月,你的伤!”

金词萱眼下已经得知对方的来历,按理说账本是个饵,留着能用来制衡安南王,没有也不强求,金家未必打算真和王府撕破脸,他不明白观亭月为何突然这么执着于此。

他不明白,边上收拾烂摊子的李邺却仿佛回想起了什么,“啊。”

“糟糕。”

他念念有词,“她多半是……想替你拿到账册,好借此铲除安南王府,来给你解围吧。”

“给我解围?”燕山不明所以地将左近的刺客一刀割喉,“她怎么知道我和那个人之间的纠葛……你告诉你她的?”

李邺讪讪的用食指刮了刮脸。

他顾不得抖去刀刃的血渍,旋腿踢开一人,语气几乎是有些冲,“这些事,你跟她说干什么?!”

对方尬笑两声,“我那不是想让她心疼你吗……”

“你!……”燕山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自己混成什么样,在朝廷处境是好是坏,向来不愿让观亭月知晓太多。

这十年他忙忙碌碌上千个日夜,不是为了要把她参和到那些糟心事里来的。

燕山从面前险恶的剑光与冷铁中片叶不沾地轻掠而过,迅速脱离战圈,径自追上前。

可她的速度本来就快,哪里是他耽搁片刻之后轻易能追到的。

众人足足花了两炷香走下山,而观亭月脚力全开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回到了清凉山庄。

此刻的宅院已是遍地烈焰,热流滚烫,留守的仆役侍卫并不多,早就撤离在外。

倒也不是不想救火,朱明那帮人显然是怕烧不光这屋宅,埋下的火雷与火油难以估量,几乎每间房舍都在燃烧。

她刚踏进门,第一声爆炸就响了。

庄上的烫金匾额在“吱呀”的惨叫中砰然落地,带着星子的大火冲天而起,热气喷了她一脸。

观亭月忙抬胳膊遮挡,这会儿算是知晓二嫂的脸为何会伤得无法复原了。

燕山堪堪追到山门处,正瞧见她头也不回地往破屋的方向去。

“亭月!”他急得喊,“那东西不要了,你……”

一道木柱横斜地倒在面前,燕山忙往后退了一步,不得已只好绕路而行。

金临石室外那间掩人耳目的旧屋早烧得面目全非,火势太猛烈,观亭月实在不好擅闯,她扯下一块洗得发白的布帘,往水缸里胡乱浸了浸,便艺高人胆大地旋身而入。

好在屋内烧得还不算厉害,大火不多时就把布帘撩得滚热,观亭月凭着记忆,依葫芦画瓢地拨动抽屉中的机关。

石门应声而开——所幸机巧未曾损坏。

冗长的夹道堆满了碎石,多是从石壁上滚落的,让人无从下脚。

此处开凿时大概不甚讲究,在眼下接连不断的地动山摇中已然岌岌可危。

她身法轻灵地闪避着沿途砸下来的沙土与山石,很快进了石室之内,金临的卧榻并不难找,瓷枕就安然无恙地放在上面。

观亭月用掌力将其一分为二地劈开,里面确有几本卷起的书册,不知是不是账本。

她正粗略翻了翻,燕山蓦地出现在甬道口。

青年扒着墙呼吸急促,见她尚且无恙,才稍微松了口气。

“这里快塌了,是真是假都不要紧,先走!”

他话音刚落,一大丛细沙便唰的倾泻而下。

燕山隔着已漫过小腿的乱石,将手递过去。

那掌心五指间,依稀有未干的血迹。

观亭月闻言回头,自然而然地抬起胳膊。

正是在此时,本就摇摇欲坠的石室迎来了第四次爆炸,上方悬着的一块山石猝不及防地崩落下来,不偏不倚,恰好砸中她背脊上的伤口。

观亭月自小就很能忍疼,纵然刀伤不轻,可打了一路,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痛觉,五感在极度的兴奋下几近麻木。

陡然袭来这一撞击无异于是伤口撒盐,她久违的感知瞬间无比清晰地淹没了神识,疼得人险些直不起腰。

“亭月!”

燕山的瞳孔猛地缩到了极致。

在大石落地的刹那,一道裂痕蛛网般地延伸,扩展,狰狞地分崩离析。

下一刻,石室中间骤然被砸得裂开了一条窟窿似的口子,将她整个人悉数吞并。

观亭月在踩空时感觉到有人用力拽住自己的手臂,可事发太突然,对方只来得及撕扯下她半截衣袖。

底下深浅不知几何。

她下坠的同时便拔出了腰刀,反应极快地将刀刃插进山体里,想借此减缓速度。

但这山壁居然十分坚硬,刀尖在表面尖锐地划起了一道刺耳的火星,最后竟绷断了。

那柄跟了她十几年的短刃碎得悄无声息,弹起的断面削过侧脸,清晰地划出一条渗血的细口。

观亭月这才发觉自己整只手臂已近脱力。

嶙峋的石壁在视线中急速后退。

她忽地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茫茫然地随着山石一并往下掉落。

我会被活埋于此吗?

她心想。

早知这样,应该先把账本扔出去的。

正在这个时候,高远的裂口中恍惚显出一个人影,在她目之所及的距离外,带着某种义无反顾的决绝,由远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