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向晚〔未知诡谋,不辨曲直...〕
华瑶迅速换好了衣裳, 又听见一阵扣门声响。她的姐夫顾川柏话中带笑道:“我同你皇姐、皇兄由此路过,小作停留,听闻皇妹有事相商, 何不开门一叙?”
华瑶把房门拉开,刚好与顾川柏打了个照面。
廊檐挂着一盏青纱灯笼, 灯下的顾川柏是一如既往的俊雅清隽。他身穿素白长衫,外罩一件薄锦长衣, 腰系一条飘逸丝绦,腰间的佩玉莹润碧澈,隐泛晶光,格外合衬他温文尔雅的气度。
华瑶飞快地扫视顾川柏的全身上下,依稀瞥见他的左手腕间一片青紫。她不动声色地挪开眼,向前行礼道:“见过皇兄、皇姐。”
大皇子东无就站在顾川柏的左侧。东无与华瑶视线交接的那一瞬,他朝她走近了些,织金黑袍的袍角擦过门槛, 四面都是森肃的寒气。他喜怒不形于色, 好恶不言于表,神情是多年如一日的平静,华瑶无法揣摩他的心境, 只能说:“真巧啊, 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遇见皇兄。”
东无沉然不答,只看了华瑶两眼,便把目光投到了谢云潇身上。
谢云潇纹丝未动, 东无的佩剑竟然出鞘一寸,倏地呈现一股凌厉杀气。剑刃冷光一晃而过, 东无收剑回鞘,极平和地说:“我专练多年剑术, 好武成痴,妹夫几时有空,可与我切磋武功。”
华瑶挡在了谢云潇的面前。依她之见,刚才东无对谢云潇起了杀心。若非谢云潇武功高强,东无没有把握一击必胜,他或许已经对谢云潇下过手了。
华瑶四岁时,第一次见到东无,东无便给她讲了鸿门宴的故事。她清楚地记得,东无眼中的项羽是优柔寡断的懦夫。东无还说,真正的枭雄应该在鸿门宴上亲手处决刘邦,再把刘邦的尸体煮成肉块,与属下分食。
那一年,东无也才十六岁。他以一副清瘦的少年身形,立在巍峨的城楼之上,感怀喟叹道:“快刀猛斩魁首,天下莫不慑服。”
东无年满十八岁之后,娶了曹国公的女儿为妻。新婚不久,他的皇妃突患重病,不省人事。曹国公对东无心生不满,私底下也不愿将他视作女婿。隔年开春,曹国公世子忽然暴毙街头,人首分离,顺天府联合拱卫司细查多年,却没查到半点线索,此案也被称为“昭宁第一悬案”。
民间盛传东无就是杀害世子的罪魁祸首,但他总有千百种方法脱罪。他身为诏狱最出名的酷吏,交往的官员遍布大理寺、顺天府、拱卫司、镇抚司。朝臣说他有“通天眼、顺风耳”,因为他探听消息的渠道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华瑶如临大敌。
东无通身上下并无任何首饰,唯独佩剑的剑鞘刻满了形状诡异的花纹。他的食指摩挲着剑鞘的纹路,不紧不慢道:“皇妹,我若失言,你不要见怪。”
“怎敢?”华瑶道,“皇兄是我的长辈,凡皇兄所言,皆是提携,我感激受教还来不及,怎会见怪。”
东无细看她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皇妹长大成人了。”
华瑶并不理解东无的言外之意。从前她住在皇宫里,七个兄弟姐妹之中,就属她的性格最活泼,也唯独她会和东无叙些家常话。她时常觉得,东无骨子里头真有几分疯癫。但在权力倾轧的皇宫之内,又有几个人能不疯呢?
方谨插了一句:“皇兄,夜已深了,皇妹屋里还亮着灯,但看她神色疲惫,当需休整。她明日要进宫面圣……”
东无打断了她的话:“京城瘟疫,源于南北街衢。恰在南北二地,镇抚司抓获不少流民,皆为康州籍贯,距离二位皇妹的居所极近。早些时候,我奉旨巡察京城河道,查到一批官船打从东边来,朝向西边去,恰也途径二位皇妹的居所。现如今,营地突发恶疾,与之脱不开干系。”
谢云潇忽然道:“依你之言,京城瘟疫是天灾,更是**。”
东无斜睨他一眼:“妹夫也应称我一声皇兄。”
东无与谢云潇的身量差不多一般高。谢云潇从容不迫地念了“皇兄”二字,东无便平视他的双瞳,又见他瞳色澄澈如琥珀,东无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挖眼”乃是诏狱的酷刑之一。东无总共收藏了数十对眼球,全部浸泡在特制的透明酒水里,其中最美的一双眼球出自于琅琊王氏的一位小姐,她的瞳色是清透的淡茶色,但与谢云潇相比,她稍显逊色。
东无目不转瞬地注视谢云潇,方谨又忽然提起裙摆,端正地坐在一把木椅上,道:“有劳皇兄今夜特来提点我和妹妹。皇兄在上,您的好意,我与妹妹心领了。”
东无别有深意道:“事关重大,二位皇妹不可轻易独奏。”
方谨淡淡地道:“父皇在京城内外兴建营地,大收灾民,大开粮仓,真乃仁君圣主。我与皇妹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国难未平,谁敢造次?谁敢专断?何来独奏一谈?至于营地一案,尚未查明,我与皇妹定会每日向上禀报实情,以安臣民之心。”
东无听完她的话,半点恼怒都没有。他的心性平稳如古井,无波无澜,无恨无爱,泰山崩于眼前也不改面色。他细瞧了方谨一会儿,又退到了门外,盯着华瑶,问道:“二位皇妹准备齐心协力,共同治理京城瘟疫?”
他轻描淡写道:“倘使父皇知道你们姐妹二人手足情深……”
方谨道:“父皇也会大感欣慰。”
东无的笑容若有似无。
雨夜的天空黑得像是一团墨,东无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转身就迈向了漫无边际的深浓雨幕。今天晚上,趁着华瑶与方谨大难临头,东无特意前来拉拢。他婉言相待,而她们佯装不知,他也就不再纠缠了。
*
东无走后,华瑶放松了许多。
华瑶把自己在营地的见闻告诉了方谨,幽幽烛火之中,方谨眼底的明光陡然增亮:“你说,镇抚司与此事有关?”
华瑶点头:“是的,姐姐。”
方谨道:“镇抚司的大小官员均是父皇的人……”
顾川柏搭腔道:“陛下怜恤灾民,断不会自堕威名。”
谢云潇反问:“何以见得?”
顾川柏笑得格外温和:“谢公子,你已犯下大不敬之罪。”
华瑶也笑了:“顾公子打算大义灭亲吗?”
顾川柏略微侧过头,避开她炯炯有神的目光,只说:“殿下明鉴,京城疫病发源于南北街衢,康州流民游窜此地,必是有人从中作梗。料想当今的诸位皇亲国戚、高官贵族,谁有这等搅弄风云的本领,满腔恨毒了三公主和四公主?”
华瑶一手托腮,顺着他的意思答道:“高阳晋明。”
顾川柏道:“殿下英明。”
华瑶又问:“你会把我们的对话,如实禀告给父皇吗?”
顾川柏默然不语,方谨抓住了他的左腕。他们围坐在桌边,手也放在桌下。他的腕骨本就负了伤,她还在放肆地揉捏他的伤处。他压抑着几欲脱口而出的低吟,弱声道:“不会。”
华瑶似乎没有察觉任何端倪。她分外平静地说:“无论如何,此案牵涉了朝廷命官,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决不能瞒报、漏报。京城瘟疫已有好转迹象,这两日镇抚司送来的病患人数在逐渐减少,到了下个月,或许还会大有起色。”
方谨闭目养神,道:“近来难得的好消息。”
“正因为京城瘟疫有所好转,”华瑶总结道,“皇亲国戚才会在营地闹事。”
顾川柏调笑道:“殿下,您自己、您的驸马、您的侧驸马也都是皇亲国戚。”
华瑶却道:“我没有侧驸马。”
顾川柏哑口无言。他瞥了一眼谢云潇,只见谢云潇端起一杯清茶,正在细品茶香,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淡漠。
“将来你也会有,”方谨开了金口,“待我来日登基,准你在我之后择选美人。”
谢云潇杯中的茶水略微一晃,华瑶已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我就知道姐姐待我最好了!当然我也想多纳几房侧室,风情各异,岂不美哉?人生在世,图的就是风流快活……”
方谨对她格外大方:“若非近日你公务繁忙,我本打算送你一对调养得当的双生子。”
玲珑白瓷茶杯的杯身隐有几条细碎裂缝,冰凉的茶水从缝隙中渗出来,沾湿了谢云潇的修长手指。他丝毫没作掩饰,这一切都被顾川柏尽收眼底。
顾川柏宽慰他:“有朝一日,你也会习惯。”
谢云潇与他对视片刻,总觉得他意在言外。
谢云潇还瞧见顾川柏的左腕青红交加、肿胀不堪,新伤旧伤堆叠在一处,疼痛可想而知。正当谢云潇沉思之际,顾川柏开口道:“既已议事完毕,便请你们二位暂宿此处,待到明日天亮雨晴,陛下兴许会传召你们入宫。”
“不,”华瑶却说,“父皇暂时不会召见我和姐姐。父皇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应当保重龙体,而我和姐姐满身疫气,怎能踏进皇城?”
方谨微微颔首。
她不再与华瑶议事,只嘱咐了侍女好生伺候华瑶。随后,她带着顾川柏离开了这间屋子。他们穿过雨中的长廊,听得细密雨水点滴浇落在纸伞上,她把手伸出伞沿,接了一捧凉水,顾川柏就牵回了她的手腕,再用一张丝帕为她擦拭雨滴。
他提醒道:“华瑶看似天真烂漫,可亲可爱,实则工于心计,极擅伪装,您切勿受她蒙蔽。营地一事极为蹊跷,幸而只有一位贵族中毒受害,那人恰是她的表哥……”
“你要作何解释?”方谨道,“她想嫁祸于我?”
顾川柏规劝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未知诡谋,不辨曲直。”
方谨笑了笑,却没搭话。
他们行至一处庭院,窗前点了两座四方八角的琉璃灯,灯火如芒,辉煌明亮,伴着这一片灯色,众多衣衫单薄的美男子依次走了出来,他们全是方谨的侧室,也敬称顾川柏一声“兄长”——这是明面上的礼数。至于私底下什么作派,顾川柏当然是管不着的。
*
这场大雨依然在下,院中积满了水坑,窗纱变得湿漉漉的。华瑶拽着谢云潇躺到了床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思索,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但这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她干脆作罢,自言自语道:“我想尝点东西。”
谢云潇道:“先前不是用过晚膳了么?”
“又饿了,”华瑶道,“我才十八岁,还在长身体呢。”
谢云潇扫视屋内的陈设:“你想尝什么?”
华瑶扯了扯他的衣角:“美人的舌头。”
秋末冬初的雨夜寒气浓重,好在谢云潇离她极近。他指尖轻抚她的手腕,道:“别叫美人。”
华瑶道:“为什么?美人,你明明这么美,包括皇兄在内的男人都好嫉妒你。”
谢云潇道:“殿下过誉了。”
华瑶打了个哈欠:“你不说我就一直叫,总有办法撬开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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