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落定(1)
誓言是给君子遵守的,可惜的是,朝堂之上无君子。
武曌的一生中,无法解决的事寥寥可数,如今却无计可施。她心里很明白,不论如何煞费苦心殚精竭虑,自己离去以后,李武两家仍必有一战。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这样的努力可笑至极,只是和自己过不去罢了。但只要还活着一天,她必然用尽所有力气,让这一战迟一点到来,来的方式也更缓和些。
圣历二年,六月,洛阳明堂。[r1]
这座宏伟的建筑,虽然命途多舛,至今仍屹立风中。大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两次修建,不知耗费多少人力财力。也不知还能再支撑多少年。[r2]
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与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建昌王武攸宁分列两侧。公主很自然地站在了哥哥们一边。其实她的到来本身,足以说明公主心系娘家,而不认可作为武家的媳妇的身份。果真与武攸暨是一家,男主人既然来了,她根本没有出面的必要。
公主首先是李家的女儿,这一点,两家人似乎都没什么异议。五个大男人中间,曳地长裙,素纱披帛,挽高髻插金钗,她分外亮眼。
几人在大殿中央下跪,指天发誓,往后李武两家互不相争,和平共处,亲如一家。随后将誓言铭刻于铁券之上,收藏进王朝永存的史馆中。
走下明堂的台阶,太平离了夫君,上前几步,叫住武三思。
武三思回头看见她的时候,结结实实地呆了一下。太平面庞秀美,朱唇皓齿,明眸善睐。微笑背后,是深不可测的陷阱,勾勒出致命的诱惑力,让人心甘情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不知从何时开始,公主与从前完全不同了,遽然长成风韵纯熟的女人一般。他有些奇怪,公主曾顽劣地用玉簪惊他的马,还嚷嚷着要给武承嗣去势。这些恼人的事迹,似乎还是不久之前发生的。转眼间,她就变成了眼眸深邃的女人,一笑便令人心惊胆战、背后生寒。说起来,在他心中,女皇的亲生女儿,就该是公主现在的模样。从前那个反倒不是她一般。
好像是李显的归来给了她底气,武三思这么想。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转变的。
“梁王可好?”她点头致意,优雅地拜手。
“公主可好?”武三思没有回答,反将问题还给了她。
太平笑了。
“陛下要李武两家永结百世之好,梁王也指天发了誓。可我却——有些担心您的安危呢。”柔和的声音,清晰的咬字,不紧不慢的语气,“因为啊,近几年,您似乎和——上官才人走得很近。”
“我与她同修国史,不免有些交集。”他微微点头,“公主大可放心,我呢,若与她有什么关系,也不过是互相有用而已。毕竟,陛下已经定下太子,公主背后的李家,才是我等忠臣的归宿。”
太平凑近他的耳朵:“斗胆送个忠告与您:梁王您呢,若想与李家交好,最好离她远些。”口脂微微沾上他的耳廓,若即若离,最是让人心痒。
“公主与上官才人私下的仇怨,与李武的和好,似乎没什么关系吧?”他一副正派人不为所动的模样。
“梁王也许不晓得,”她神色诡秘,让人不由得猫爪挠心般,直要听下去,“太子归京,其实是才人一手运作的结果。才人进言请回狄公,领着众臣在外朝鼓动。最后也是她去劝谏,使陛下决心接庐陵王回来。梁王要是不信,下次觐见陛下的时候,微微提上两句,陛下便会告诉你,我所言非虚。梁王从前想过么,复立庐陵,竟是她的主意。梁王——想过么?她如此这般,梁王,还准备要她么。”
武三思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太平一直悉心观察着,敏锐地捕捉到这点。只见三思故作无事,淡淡笑说:“这和本王又有何干?”
“梁王就没有想过,才人为何力荐庐陵王?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如此。她是您的情人,是我的仇人,便是劝,也该劝陛下立你做太子。”
“才人当然有她自己的想法。”武三思依旧打着马虎眼。
“别跟我兜圈子了,梁王。我们都是明白人。”染红的长指甲,轻轻点了点武三思的肩头。
武三思于是笑着,长吁一口气:“才人真能劝立太子,说明她对陛下的影响非同一般,我更要巴结才是。”
“不在于她能,而在于为什么。想清楚为什么,你就该为她的影响感到恐惧,再不会起巴结的念头。”那张美艳的脸凑上来,眼底深不可测,笑意变得可怖。
梁王也许没看出来,但这么多年,我算看透了她。这女人狠辣阴毒,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然后冷眼观战,坐收渔翁之利。梁王仔细想想,从废太子李贤开始,到曾经的庐陵王李显,再后是我,哪件事没有她的身影?我甚至怀疑,连四兄李旦被诬陷,都是她在借刀杀人。
上官才人,呵,上官才人!她要成为圣上的心腹,她要借着圣上的手,一个一个结果我们。她要陛下众叛亲离,她要亲自慢慢地,一块一块杀死陛下。我们都是圣上的亲人,因而都是她的仇人。等我们都死了,陛下一个人孤零零的,独立于空荡的朝堂,感受着自己的无可抗拒的衰老,和婉儿气焰嚣张的年轻。那就是这个可怕女人,最终也是无可置疑的胜利。
她不会一刀结果陛下,因为那样太轻松了,而她受的苦远远不止这些。所以她要陛下承担的,也远远不止这些。她从不便宜她的仇人。
这就是婉儿天才的灭门计划,她将自己的遭遇,原封不动地奉还给陛下。
想明白这点,我才恍然大悟,她从小亲近我,就是计划着利用旧友身份掩护,挑拨我与圣上的关系。那时薛绍被杀,更给她以天赐良机,借着劝我改嫁的机会,三番五次暗示圣上对我残忍负心。幸亏我不是那两个被废的哥哥,我没有他们那么蠢。出手那封检举她的告密信,完完全全是不得已,是以攻为守,是无奈的自保之举。她呢,不知给陛下用了什么蛊,居然一次次化险为夷。你说她多可怕啊,连陛下都能迷惑,梁王的后脊梁骨就不发冷么?
她从不会忘记仇恨,可以这么说,她还保留着生命,就是为了复仇。一个人奴颜媚骨、卑躬屈膝地在杀父仇人身边侍奉二十几年,心中不曾片刻忘记仇恨,这是一种怎样的隐忍,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女人。梁王难道不胆寒么?
我是真的害怕她,怕有一天,她真的会把我们杀尽。庐陵回朝以前,陛下亲近你们武家子侄,李家式微。她不愿看见一家独大的状况,于是极力劝谏召回庐陵王。这便是她复仇的下一步,她要我们势均力敌,而后自相残杀。
魏王承嗣已经死了,我希望,梁王不是下一个。还让她的挑拨继续么,还要不自量力引火烧身么?梁王,不如与我们合作吧。这也是圣上乐于见到的。
这扑面涌来的消息,武三思似乎一时间难以消化,只有愣在那里。太平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耸耸肩,然后殷红的唇微微开启,咯咯笑了起来。
“梁王,你没有选择。你必须投靠太子。否则圣上百年之日,就是你死无葬身地之时。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武三思仍在沉吟。
“这样吧,为表诚意——崇简到了娶妻的年纪,梁王,似乎也有个年纪相仿的女儿吧?”
她笑着,眼眸一泓清泉,澄澈明亮:“阿娘会喜欢这桩婚事的。”随后眨了眨眼。
“上官才人。”武三思喃喃,随后抬眼望去,“上官才人——她太可怕,也太有趣了。我武三思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梁王这是——”她挑眉,表达不悦的方式,是让微翘的眼角尽显杀气。
“命比女人重要,”武三思一笑,眉眼挤成一团,“那是自然。公主放心,我不会再与她交集,直到——”
直到什么?
武三思哈哈大笑:“直到她放弃这毫无可能的无聊计划,对公主言听计从,俯首帖耳,再没有杀心。”
[r1]《资治通鉴》记载:太后春秋高,虑身后太子与诸武不相容。壬寅,命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与武攸暨等为誓文,告天地于明堂,铭之铁券,藏于史馆。
[r2]明堂与天枢一样,也是李隆基拆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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