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相思(2)

可是好累啊。好累啊。

婉儿见到的太后,从来都是衣冠华美,威严并端庄。今日她只一袭素纱中衣,静静坐在那里,平淡地娓娓道来。这是第一次,婉儿面对她的时候,心中只有敬没有畏,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一个温和慈爱的长辈。

“太后!”

武太后望过去。这个已经长成的女孩,双目炯炯。

“太后刚刚问臣,那些男子,他们究竟强到哪里去。我未曾见过高祖、太宗皇帝,自然无法评说。但在臣二十余年所见所知的人里,没有一个比得上太后。朝臣反对太后执政,不过因为那是他们的礼仪纲常,自然按照他们喜欢的来定。

“纲常不过是纲常而已,为何只能他们来定,为何不能是我们草拟、颁布,让他们遵从。我不甘心做案板上的鱼肉,也不会任由那些人欺辱。太后,您是我见过最伟大的人,不论他们承认与否,都是如此。只要一息尚存,臣定会尽己所能,为太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太后的伟业,就是臣的毕生心愿。”

太后沉默着,听完了每一字一句。奇怪的是,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她一定会觉得那人在溜须拍马。独独从婉儿那里,如此真挚,让人不忍心怀疑。就这样听着,她霎时明白为何那年第一次见,自己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女孩子。

这就是她们的连结,不灭不息,不止不断。

坐在身旁的是婉儿,也只有婉儿。年轻的生命如此灿烂而美好。望着她那一刻,武太后想起了太平公主。她年纪与婉儿相仿,曾经也是那么美好的模样。

小时候她俩像影子一样,总是在一处玩闹,感情好得不像话。如今,婉儿似乎没有变,仍然是十三岁那个婉儿。公主却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变得与从前大不相同。再也不像她了。

“月儿她已经许久没有进宫见我了。多事之秋,我也明白的。”

太后心里有些奇怪,虽说婉儿不是她真正的亲人,此时此刻面对她,却觉得比太平更像自己的女儿。没来由地很想和她说说话,就像长安城里平常的母女一般。

婉儿看她的眼,苍凉而寂寞。她从未觉得太后老态,只有那一瞬间,忽然觉得她有些颓唐。

太后理了理她鬓边的发,手自然落在了婉儿肩上。婉儿没多想什么,顺理成章一般靠过去,轻轻倚在她怀里。她后来也很奇怪,不知自己怎么就敢这样做了。那可是大唐的太后,刚刚诛杀了一大批朝廷重臣的太后。

也许是那个怀抱太温暖了。

“婉儿,我想月儿了。你想月儿了么。”太后说。

婉儿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细细思索过,才发觉,她已有许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闭上眼,又看见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伏在内文学馆的书案上,那么呆呆愣愣望着她;又看见她咯咯笑着,微微侧头,嘴角勾起完美的弧度;又看见月光下的泪眼朦胧,恶狠狠地说些什么,却一字也听不清。画面交错过去,却无法再在她心里掀起波澜。她不痛了,忽而练成了什么绝世武功金钟罩铁布衫似的,她不痛了。再怎么去想她,也不会想哭了。这是她曾经多么想要的,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有趣得很,她试探般闭上眼,再去回想。果然,不觉得伤感,甚至不觉得可笑,似乎是些稀松平常的回忆。

“近来事务过于繁杂,倒没有心思去想她。”婉儿实话实说。

太后抚着她的发丝:“是啊,是太忙了些。可我不知怎么了,这几天总是想起月儿。她走以后,身边一下冷清许多,好像丢了些什么似的。”

太后微微低下头,看着婉儿的眼睛,脸贴的有些近。

“往后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了,婉儿。我知道,从前对你狠心了些,许多也是不得已。我知道,你明白的。就算现在不明白,以后也一定会明白。婉儿,如果……如果你不嫌我老朽乖戾,愿意陪我做个伴儿么?[r1] ”

“太后。”她没法拒绝,也没想拒绝,“婉儿愿意一辈子跟随太后。婉儿心里再不会有别人的。[r2] ”

太后携住她的手,她便也抓住太后的手。

往后余生,相依相伴。

人们说太后残忍好杀,是因为没见过她温柔的模样吧,她想。谁知道那张冰冷的面容下,她的拥抱竟这么柔软。坚硬的外壳保护着这个女人,却也让所有人都无法看看清她。外壳里,藏着的这颗温柔敏感的心,似乎是另一个她。那个从儿时父亲离世,被自家人排挤,颠沛流离的时候,就掩埋起来的她。

这颗心,除了她的孩子,也就只有我见过了吧。她想。

那天夜里,婉儿久久没有入眠。她觉得自己好像还在太后的怀抱中,那种感觉很不一样,既不像是母亲郑氏温柔地抱她,也不像是公主扑上来狠狠抱她。有一种微妙的平衡。也许是因为她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过于复杂纠葛。

她为了书中理想的世界,义无反顾追随那个伟大的女人。这么多年过去,到头来却发现,书中描绘的理想世界并不存在。即便存在,那个世界也是残破荒凉的,与她渐行渐远,直至无处可寻。李贤,裴炎,下一个是谁,她还要做出什么事情来,一切都难以预料。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已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也许她这一生就是为武太后而生,她所有的才华胆识抱负就是属于武太后的。而太平,不过是宴会中好酒上桌前开胃的小碟。是戏台上名伶开嗓前逗人发笑的丑角。一段前奏,一首序曲。或者,也许太平说的没错,当时她喜欢的就是一个影子。一个武太后的影子。她喜欢她们相似的眼神。

那段往事,的确美好,美好得让人不愿意记起。那就忘了吧,当做不曾发生过。

听长安的信使说,宫里内文学馆的范老先生患了重疾,今年秋天没能熬过去。李贤春日时节已与世长辞。如果她自己也忘掉,就没有人再记得了吧。这世上就没人再知道了吧。就真的,真的从来没有发生一般。

也许,爱都有消磨殆尽的一天。什么矢志不渝,什么天长地久,不过是深爱的时候,蒙蔽双眼建造的海市蜃楼。如今婉儿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抓住不放这么久,为什么折磨自己这么久。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惩罚自己这么久。

过去的就过去了。

婉儿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终于可以忘记一个人。终于。

闭上眼,沉入梦乡。恍惚中她又看见了太平,回到了梦境一般的过往。听说,梦见一个长久不见面的人,就是她正在忘记你。

看来,她也在忘记你啊。所以忘记她,也是没关系的吧。

垂拱元年,政坛一片肃清的时候,有心思活泛的李唐皇室,察觉到危机,想着讨好太后以保住性命。其中有一位高祖的女儿千金公主,年纪虽与武太后相差不大,按辈分是长一辈。她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厚脸皮请愿去做太后的义女。不仅如此,这女人物色了一位街上卖大力丸的小混混,名叫冯小宝的。那人看上去身形健硕,能说会道,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千金公主将这混混包装包装,做成一件礼物,献给了太后。

武太后果然笑纳了这份礼物,该赏的赏了,女儿也收了。只是冯小宝出入宫廷属实不便,说出去也难听。太后让冯小宝剃度,做了白马寺主持,法号怀义。以讲经传佛为名,时常进出宫闱。这也不够,这从前卖药奴的身份有些难听。太后便传令叫驸马薛绍拜他做叔叔,以季父礼事之。这么一来,街上卖药的冯小宝,就成了佛法大师薛怀义。

消息传进薛府[r3] ,就像水底下炸了一口大锅。表面忍耐着,但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薛绍咬牙坐在前堂,眉头再没舒展开来。

“郎君?”太平给他奉上热茶。

他挥挥手,心里有气[r4] ,想要不理她。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直说出来:“我不喝茶。”

“郎君还在为薛师[r5] 的事情生气么?”

“薛师?什么薛师!他冯小宝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卖药的贱汉,居然和薛家攀亲戚,写进薛家的宗谱里!这也罢,让我们认他做叔父,他年纪比我还小些,让我叫他叔父?天下有这样的事么?但凡我还读过几本经史子集,就不可能容忍这种事。”

“郎君,如今已不是几年前了。现在的朝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薛师是太后眼前的大红人,太后赐他姓薛,是看重我们薛家。说起来,对我们也多了一重保护。郎君该开心才是。”

“我们薛家”,尽管她觉得有些怪,还是说了出来。

“开心?娘子,你说,我如何开心得起来?”

“郎君——”她侧身坐过去,倚靠他的身子,柔软像无骨一般,“郎君不要这样想,当心气坏了身子。我还盼郎君长命百岁呢!”

伸手扶他的下巴。

薛绍从未见公主这般对他,直直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郎君,你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就当是我喜欢。当是我求你把他归入宗族。”她手指拂过他的唇,有些放肆地走过脸颊。

他居然脸红了。都做了多久的夫妻,他耳朵居然烧了起来。

“不,不行!”好容易才抽身,他怕自己又陷进去,于是大声叫喊着。仿佛这样他就很坚决了似的。

“即便我同意,哥哥们也不能同意。娘子,我母亲是公主,父亲是将军,怎么能认一个小混混做叔父。不行,今日你怎么说都不行。我去与太后说理去——”

他说着要起身。太平赶紧抓住他的衣袖,装作用力太猛的样子,坐得不稳,倒进他的怀里。

她太美了。她拥住他的脖颈,吐气如兰。

“郎君,不要去,行么?郎君——”

他好像僵住了,动不了一般。

“娘……娘子,你怎么了?”

她在他耳边轻声喃喃:“就是……想留你下来。想让你不要离开我。不走好不好?”

薛绍脑中一片空白:“好。”

太平吻上他的唇,便再也说不上话了。

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四年了,从来没有喜欢过,四年了,还是觉得疼痛与不安。那时候,她总会想起婉儿。不知为何,和婉儿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不需要太多触碰,就觉得很满足。哪怕只是看着她。

看着身边沉沉睡去的夫君,看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这么久了,还是会想起你。可我,我又能如何?贵为公主,我又能如何呢。好累,太累了,没办法再支撑下去,没办法的。如今这副身体,已是我唯一的利器了。我得用她来斡旋,凭借她保护薛家,保护自己的一切。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和自己过不去呢?她也时常这样问自己。

因为这一切是用你换来的啊。那么重,那么重的代价,我怎么能轻易丢下。

[r1]95刘晓庆版《武则天》梗。

[r2]你以后食言了哦~毕竟正宫还会回来的!

[r3]其实是公主府啦。唐代公主嫁人之后都会另立府邸。

[r4]其实吧,我猜想薛绍应该是要夹着尾巴做人的。即便和太平感情好也不敢这样。这算是艺术加工~

[r5]“薛师”是对冯小宝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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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终于有机会把太平拉出来见大家啦~虽然但是……诶诶诶别打我啊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