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难(2)
明崇俨死了,洛阳城里掀起轩然大波。他是正谏大夫,是国师,是幸臣。从一个小村庄里走出来的普通男人,没有十年寒窗,如今坐到了这个位子上,他是神话。神是不会死的,但明崇俨死了。神话在一瞬间坠落了,一朝之间,他殒命于府上,胸膛被刺穿,血流满地,尸骨冰冷。百姓们议论纷纷,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派了人手追查,却毫无结果。天后听闻此消息,不仅不着急上火,反倒暗自笑了起来。她心里明白得很,这是太子做的,凶手也一定在太子府里。只是没有真凭实据,就剑拔弩张去太子府搜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不小心些,不仅找不到证据,反倒自己落得个残忍狡狯的坏名声。即使找到了证据,天下人也会说她栽赃陷害。她再清楚不过。不能操之过急,必须从小处着手,以一种爱他的姿态去伤害他。
杀明崇俨,说明李贤他按捺不住了。只要他忍不住,事情就有转机。天后她自己,最擅长的就是按兵不动,等待良机。太宗朝十二年,然后陪着天皇又是五年,这些年不是白白过去的。她不急,李贤已是强弩之末了。只怕他自己都放弃了自己。
只要再煽煽一点风。只要再放上一根稻草。
“婉儿,你过来。”她说。香炉烟气缭绕,影影绰绰衬着她不老的容颜。
“婉儿,最近别来政务殿做事了。你去东宫,去见贤太子。就说我看了上次送来的《后汉书注》,有些地方不甚满意,叫你帮他编纂书籍。”天后翻着奏折,嘴上似乎心不在焉地说着。随后她停下来,转头看婉儿,那个女子有一种罕见的美,清新脱俗,干净极了。与其他美人不同,胜其他美人一筹。
她伸手拨开婉儿的碎发,抚她的脸颊:“你要化最美的妆,穿最好的衣服,配他送的香囊。你要让他知道你爱他。你要让他知道你会安慰他,会陪伴他。”
“可他——”
“他会被你迷住的。”天后说。李贤像她,像她就不可能不喜欢婉儿。
“天后,我想,太子或许不需要我陪他。”婉儿心中忐忑,轻声说。
“我知道你不愿离开我身边。我知道你志向不在于修书。”天后摆弄起手中的奏折,翻来覆去,“但你也该知道我的意思。知道我喜欢你,舍不得你离开的。”
我叫你去,不是叫你去安慰他,更不是诱惑他。但你不仅要安慰他,更要诱惑他。你要让他信任你,依赖你。这样你才能让他着急。该怎么做,婉儿这样聪慧,想必是知道的。
“知道。”婉儿答。就是让他恨你。不是么?
“天后为何不喜欢贤太子?”
天后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谁说我不喜欢他。我喜欢极了。他本该是我最喜欢的儿子。如果……如果不是他母亲,不,他母亲和我造的孽……”
如果贤儿是我的孩子,该多好。
或者退一步,如果贤儿从来不是我的孩子,该多好。
如果不是姐姐,他可以名正言顺当一个逍遥自在的王爷,风流才子,身骑白马招摇过市,引得长安女子驻足。他爱喜欢谁就喜欢谁,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可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这个时候,我不能再向世人宣布,他不是我的孩子。那样皇家的颜面往哪里放,那样天皇他的颜面往哪里放。
一个是寡妇,没有名分,孩子生得名不正言不顺。一个是昭仪,需要儿子为自己做皇后铺路。事情就是这样,荒唐而凑巧。[r1] 没有妃子会在临盆时去昭陵的,为了遮人耳目,李贤就诞生在去昭陵的车马中。也许正因如此,也许出生就注定,他会有颠沛流离的一生。
“你要亲口告诉他,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子。做得到么?”
“婉儿知道了。”
天后颔首,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去吧。她说。
唯有亲手断绝所爱,日后方能为我所用。如果为了他背叛我,也没有什么留下的必要了。这步棋,是下给两个人的。天后清楚地感觉到,婉儿这样一个人,当她不再对情爱抱有可悲的幻想,必定对自己死心塌地。
这便是她要的。她要婉儿对她死心塌地,心甘情愿。
“你知道男人喜欢什么吗?”太平放下眉石,取眉笔在辟雍瓷砚的小沟中,轻轻蘸了一下。眉笔白玉做的杆,竟然和她的肌肤一个颜色。
婉儿不屑答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他们喜欢什么?”
太平笑着轻轻叹一口气。她拿起眉笔,笔尖兔毫柔软轻盈,一点一点掠过婉儿的眉毛。
“岭南始兴石黛,出自溪水,调以香露,颜色鲜亮明媚。”她一边画着,一边说,“婉儿,你书读得比我多,这画眉石却不一定比我了解呢。”
“自然,你也不会比我了解男人。”婉儿长于深宫,儿时,除了那个与祖父年纪差不离的范老先生,实在不熟悉多少男人。太平是知道母亲让婉儿去做什么的。不就是去诱惑贤哥哥么。不就是——
她为婉儿画着眉毛,忽然有一悲凉感。她要亲手把心上人妆点好,送给别人。
“别抹那个,那个过于艳丽浓重了。”她笑着说,心里却难受的很。她要教婉儿去诱惑自己的哥哥,她不想,却又不得不。
“除了父亲那种被爷爷说是懦弱的男人,没有男人会喜欢女子浓妆。淡妆清纯可人,显得干净,没有心机。浓妆会让他们觉得压抑,让他们觉得你过分强大,想与他们分庭抗礼。那是男人戒备的样子,尤其是哥哥这种精力旺盛的男人。所以啊,你的妆容,要叫他看不出来。轻轻扫一扫眉毛就够了。你的脸,本来就很美。”
“我就是想与他们分庭抗礼。”婉儿抬眼,眼中迸出光来,“他们想让女人清纯可人,没有心机,不就是想把女人当做一件物什,要杀要剐任便还一声不吭。这样不用费着努力,与女人争抢官位爵位。要小心那些劝你三从四德,劝你温婉贤淑的男人,不过是想叫你麻木,叫你听话。男人看轻女人,女人不能再看轻自己。我又不贱。”
“你是在说我贱吗?”太平苦笑。
“我是说了又如何?[r2] ”她云淡风轻。
“这宫里,也就你敢当着我面如此轻薄。”太平心中郁结,但她所爱的人不仅安慰不了她,反而说这样的话。婉儿大概不知道,她花了多少勇气,才静下心来接受这个事实。这个她想改变,也有能力改变的事实。
婉儿要被送去贤哥哥那里了。
她还要笑着,还要对她万般好。她安慰自己,贤哥哥大概不会对婉儿做什么吧。他向来谦恭有礼,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可是……可是婉儿太美了啊。
她呆呆看着婉儿。她的鼻梁曲线完美,多一分过分刚毅,少一分过分阴柔。她的嘴唇很薄,抿起来成一条线。她——
太平对她笑,奉上一盒口脂,撒娇的语气:“帮我点个唇嘛。”
“不是有胭脂红绵纸么,”她说,“泯上方便些。”
“不要,那都过时了,俗气得很。”太平递上象牙筒,里边盛着上好的口脂,用的是朱砂蜜蜡煮炼,混上甲煎香料。[r3] 开启盒盖的时候,红艳的膏状口脂,伴随着幽郁的香气,一齐浸出来。
婉儿接过来,无奈摇头,手指蘸出一点口脂,抹上去。太平嘴唇柔软极了,指腹划过的时候,如同划过水波。她忽然觉得舍不得,舍不得就这样把手拿开。她轻点着做轮廓的修饰,好像总也修不好唇角这边缘。一次又一次,手指掠过唇缝,终于该拿开时,太平突然张口咬住了她的手指。唇上的朱砂粘在雪白的指节上,映衬着,有如梅花落雪。她一惊,忘却了抽出手指,呆在那里。
太平见她傻傻的样子,含着手指的唇忍不住有了微笑的形状。
婉儿好美啊,眉黛衬着杏眼,唇红齿白,口脂使唇含着水一般明亮。花钿颜色浓,与唇彩交相辉映。这样的婉儿,她还没有品尝过,怎么让这颜色都为了哥哥去了。
倒想得美,便宜了他。
她舌尖按压着指腹,从左划到右,又从右划到左,吮吸着指缝之间,又舔过指甲下边的那一条狭缝。好像小孩子吃完了糖葫芦,一遍又一遍舔那签子。即便没有了味道,她也舍不得丢掉。
她抓住婉儿的手腕,忘情地舔舐嗅闻。婉儿的手有一种特殊的笔墨香气,与戴着香囊的香气汇合一处,那是她独有的味道。
终于,太平把手从口中拿出。指尖牵出一道银线,她轻轻舔了一下唇,银线断了。随后咬住下唇,用无辜至极的清亮眼睛看着婉儿。
牢牢抓着她的手腕。
这次对视很长,她似乎能看见那双眼睛里的**,一层一层翻涌上来。
于是她伸头去吻她。
婉儿看见她闭着眼,唇瓣之中微微伸出的,是一点也不安分的舌尖。
婉儿侧过头避开。
“你别……你别这样。”她说,“刚刚上的妆容,会弄坏的。”
太平停在那里,带着一丝不舍,缓缓睁开眼。她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许久,回身于坐榻上坐好,她低头:“我知道了。”
她安慰自己,这样正好。若是因为自己举荐了她,算是对她有恩,婉儿就一点不敢违抗忤逆,那就不是她了。那样和她在一起,也不是喜欢,只是为了报恩的不得已。这样正好,婉儿就是婉儿。她也是喜欢自己的。
这样正好。
她最爱的婉儿,被她亲手送给母亲之后,又被她亲手送给了哥哥。这种感觉,实在疼痛极了,痛得她心一下一下抽紧。应该把婉儿关在身边,管他什么梦想,什么抱负,只要在身边就好。把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这宝藏只为自己独有。那样,就不会像如今一般。她不想放开她的手腕,可还是放开了。
放开了。
这样正好。
[r1]那两年天后有了李弘、李贤、安定公主三个孩子,本来就显得有些频繁。而且李贤从没有受到母亲宠爱的记录。
[r2]小两口吵架啦!婉儿毕竟工作忙,有时候脾气不好呢。这时候两人的分歧也有了端倪。
[r3]参考资料:《唐朝穿越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