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破(2)
“周王李显徙封英王,更名李哲,领雍州牧。”
雍州,即长安地界,是为西京。洛州,即洛阳地界,东都是也。东都西京,便是大唐的命脉。雍州牧从前是李贤做的,之后李贤做了太子,官职便一直空着。如今,雍州封给了英王李哲,洛州牧是相王李轮,这也是循规矩的。只是这李贤太子做了几年,之前没有动静,忽然叫李哲领了雍州牧,颇有些排兵布阵,剑拔弩张的气势。
婉儿在草诏之处写上:
门下,周王李显施政爱民,善行有德……即领雍州牧。主者施行。
天后阅毕,微微点头,扔在一边。
“婉儿,听闻太子《后汉书注》修得不错,你可曾读过?”
“回天后,婉儿不曾细读,略微看得大概。”
“你可见他如何注解《皇后纪第十》?”天后闭了眼养神。
“婉儿看来,所注大略都是引经据典,略微充实些内容。太子不曾议论什么。”
天后睁眼看她一眼,又闭上。这女子果然不卑不亢,不曾因为之前的事急着避嫌,说太子的不是,也未曾遮掩些什么。李贤呢,自然对她不满,却也难对付。所注文章不露出半分心迹,不说天后半点不是,不牢骚埋怨。如此忍耐,是个难缠的对手。她看一眼婉儿,心中想着,若李贤不是皇子,若婉儿不做宫奴,这两人还真真般配极了。
可惜。
天后从袖中取出那日的鎏金香囊,拉过婉儿的手,放入掌心。
“用得着什么香料,和司设去要,就说是我的意思。这香囊,以后必须天天佩戴,不得有一天忘记。”
婉儿刚要问,又觉得,天后若想要自己知道缘由,必然会说的。她不开口,便不问,照办就是。婉儿握紧香囊,手心的温度暖了冰冷的金链。失而复得,不会再丢掉了。
暮春时节,花瓣落了满地,硬生生让人觉得感伤。
太平去天后的寝殿向母亲问安。天后刚用完早膳,侍婢端来金盆,盛着热水,她略略洗了手,抬头看见小女儿在下边候着。
“今日倒客气起来了,”天后笑说,“过来坐吧。”
太平走上前,跪坐在天后身边。
“看过你阿耶了么?”
“去过了,阿耶说今日身子好些了。”
天后看着小女儿仰头对她笑,一笑分外可爱,让人心都化了。她一恍惚,霎时清醒过来:“说吧,有什么事找我?”
“阿娘,”太平倚住母亲,双手抱住她的腰,脸架在她肩上,睁着忽闪忽闪的眼睛,轻声道,“我一定要有事才能过来么?”
真是个小妖精,天后心里不禁感叹。配上绝色的面容,哪个男人禁得住这样的诱惑,可以做圣贤了。她都要为未来驸马的身子担心。
“说吧。”她伸手顺了顺女儿的发丝。
太平笑了,笑得甜甜的:“阿娘,还是你知道我。”
“阿娘,求你一桩小事,可得答应我。”她抱着母亲不松手,“以后婉儿若是在宫里犯了错,告诉我便可,我来替你罚她。毕竟是我的侍读,是我举荐的,也该由我管教才是。阿娘别随意伤着她了。至于封她做才人这种事,更应先与我商量一下嘛。万一下次阿娘又把她送给谁,我可要生气的。”
她撅起嘴,装作生气的样子。
“月儿,”天后声音却变了,淡淡的,“你是替贤太子来的么?”
太平侧过头,微微皱起眉:“怎么什么事都要扯到贤哥哥。这事与他无关。”
“那你,是替婉儿来的?”
“我是替自己来的。”她抢着说,“婉儿并不知道此事。”
“宫内的政事,你不要插手。”天后说,“管理女官,我有我的规矩,不会破这戒。”
“阿娘!”她蹭过去,“为我也不行么?我就这一个要求,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来烦你了。”
“我只能答应,婉儿若是改封,敕书交付施行以前,可以知会你。”
“阿娘——”她垂下眼睛,楚楚可怜的样子,“那你以后罚她做事也好,罚她月俸也好,别打她,别伤她好不好?”
“月儿!我知道你们一处长大,感情深厚,但她既然来了,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太平一副要哭的样子。天后知道自己话说得重了,有些心疼,只好又说:“婉儿事情做的都得体,近来越来越得心应手了。这样下去,我不仅会罚她,还要赏的。你别担心,若是她真的犯了错,罚她的时候,我把你叫过来,开诚布公,就事论事,不会滥用私刑。”
“好,阿娘可不要忘了。”太平破涕为笑。
又应付母亲两句问话,太平告辞离开。缓缓步下殿阶,身后侍奉的棋语犹疑片刻,开口问她:
“公主,婉儿做了才人,你心里一定不痛快才是。那些话都说了,何不顺水推舟,让天后收回成命呢?依我看,天后那样宠你,软磨硬泡两次,她一定会答应的。”
“阿娘做的没错,”公主一改方才的模样,语气沉稳了许多,眼里却是淡然,“婉儿真想一展抱负,不做天子的妃嫔,几乎没有可能。她从小日夜苦读,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那是她的梦想啊。
从我亲手把她送到天后身边的那一刻起,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就该想到,我不能做她的牵绊。就该想到,她生来不是专属于我的,她属于大唐。
她属于这个时代。
新收拾的屋子物什不多,摆放得井井有条。婉儿坐在厅堂中央,摆弄着什么东西。
“姐姐做什么呢?”太平进这屋子,开口便笑了,“这里气味真好闻啊。”
“在试香饼呢。”
婉儿启了银盒盖,把调好的香饼放进去。揭去金鸭香炉的镂空盖,用香箸拨开成灰的旧香饼,云母片尚有余温。灰烬细腻,有如冬雪秋霜。
香灰戳上数十个玲珑窍,炉内忽然一阵通明,火光燃了起来。放入云母隔,暖意融了上来,她伸手拈一片香饼,青葱玉指,一指,看呆了太平。她放入香饼,重新覆上炉盖,一缕游丝般的香烟氤氲出来。
“香么?”婉儿笑问。
“什么?”太平愣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婉儿在对她说话。
“这是我新调的‘百合香[r1] ’,最初是浓烈的沉水香,甲香,丁子香,熏陆香,燃一会儿就是淡雅的零陵香,藿香,青桂皮,回香又是甜浓的雀头香,苏合香。把底料混起来,捣碎成末,酒沥一次,阴干,调以白蜜,便制成了。我可参看了好几卷书,博采众长,费了许久才制出来。”
“果真是书呆子,这制香也要查书了。”太平笑她。
“从前在掖庭,极少碰香料的。这次天后叫我用心,自然不敢怠慢。”
天后,又是天后。几时对我的话这么上心?
太平心里暗气,不由分说抱过婉儿,对她的颈窝使劲吸了几大口。
“哪有这样品香的。”婉儿笑着躲开,却又问她,“香么?”
“香,好香啊。”她闭上了眼睛,又细细嗅一遍,“闻着让人饿极了。好想,好想把你吃掉……”
“别闹,”婉儿闪躲她贴上来的唇,“明日是朝日,四更就要去栖凤殿候着了,可没空与你胡闹。”
太平刚要说什么,忽然停住了,犹豫半日,还是没有开口。她松开抱着婉儿的胳膊,垂下眼帘:“我知道了。今日早些休息。别累着了。”
婉儿看她这般,只得安慰:“月末二十五日我不当值,到时候来陪你。”
“好。”她牵起婉儿的手,从掌心抚到指尖,握笔茧越发重了。
“你若是哪一天累了乏了,就告诉我。我去和阿娘说。”太平握住她一只手,放在唇边,淡淡的馨香袭来。她要记住这味道,下一次再闻着,怕是月末了。她不想,她不舍,她再抬头的时候,脸上挂着强颜的欢笑。
“不用记挂我,我好得很。”
[r1]我不是故意的,可以自行搜索,这确实是上官婉儿的发明,就叫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