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安(1)

“这下一个,可是新鲜玩意儿,保准公主您在长安也没见过。”刺史拍拍手,一众舞伎步入正堂。她们裙摆出乎意料地短,衬上腰肢曲线,袅娜生姿。舞步随着乐声进退,一会儿领舞者二人上前,伴舞渐撤去。

“公主,这舞粗看平平无奇,但您若仔细看着,那领舞两人的小手指,互用红色丝线系上的。丝线不过数寸,移步于咫尺之间,舞姿千变万化、摇曳优美,线却不会拉直哪怕一次。据说这两个女子,为培养相互的默契,从五六岁被送进官伎署,天天便吃住在一处,日日练习,方才有今日这般无言合拍……[r1] ”

刺史的话被舞者的吟唱打断,这一声吟唱太凄美,所有人都看过去,暂时忘却了宴饮。

“堂前月老,桥边孟婆。牵来红线,断去凡尘。”

太平怔住了,胸口毫无征兆地痛起来,她捂住,猛烈地咳嗽着。刺史连忙上前递水,她摆了摆手,仍然说不出话来。

“你们还跳什么?快退下去!”刺史正吆喝着,太平无意抬头,只见舞者被一声断喝乱了脚步。丝线在瞬间拉直,两人踉跄一下才站稳。互相对视一眼,一人眼中满是凄凉,另一人,似乎要哭出来。她褪下红线。

一滴泪滑落。就停在脸颊上,一动不动。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双。终是被红线绊了脚步,落得两败俱伤。

你就是我命中的劫啊。

她怔怔抬头望着,看众舞乐撤下,堂中一下清冷了。一手抓起酒壶,鼻子嘴巴一股脑儿灌下去,烧得有些疼。她挽袖擦擦嘴角,丢掉酒壶,笑道:“别停下啊,今日诸位务必尽兴!”

后来的事,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壶壶灌酒,灌到干呕起来,似乎吐出些血丝。翌日睡到日上三竿,胃疼得炸开一般,额头欲裂。从那日起,她连刺史也不见,府上大门紧闭不开。春日过去,老树也长出新芽,院中又是一地落花。她不准人打扫,日日听着风卷过的沙沙声,倚在树下,从朝阳看到晚霞。

大概的确是老了,坐在这里,不知道未来要做什么,任凭从往事涌入脑海。

对未来,谁都有自己的谋划,李旦有,李隆基有,婉儿也有。只不过,她的计划与所有人都不同,她的计划里没有自己。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仍然会爱你。只不过,再浓烈的感情,都不会再让你知道。等时间的长河,湮灭我们相爱的证据。史官的笔下,也不会流传我们的故事。如果事实就是如此,该有多好。一切没有发生,我只是默默爱着你,守护你,那该有多好。得不到你的痛苦,有现在痛苦的万分之一么?如果我当时就知道,当时就想到,如果我不曾触碰你,该有多好。

如果你从来不爱我,该有多好。

今日她留的太久。晚霞散去,雾气迷蒙的远方,升起了明灭的星星。

“婉儿,你来啦。”她轻轻倚靠过去,躺入熟悉的怀中,揉碎的花瓣覆在身下。

既然来了,抱着我好不好,抱紧我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很生你的气,因为你不告而别,让我担心得睡不好。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你的承诺还没有兑现。你答应过我,要在我怀里死去,还没有做到。所以我,等你回来。

婉儿看着她,微笑无言。

年少不识情为何物,爱恨都浓烈,心动便是一眼万年。长大以后,再不可能那样纯粹地喜欢一个人。此刻她忽然觉得,婉儿也是一样。时间那么长,生命中有太多美好的人,她却一直留在原地,等着自己。

不要爱上过分惊艳的人,不要爱上对自己太好的人,不要爱上令人如此沉迷的人,不要拥有美好到不真实的爱情。否则,一旦失去,那种痛苦会让人无法自拔,生不如死。

婉儿,我说过,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离开了,这部分也随之死去。我的灵魂深处,从此缺了一块,再也不能完整。我尝试着填补她,却越缺越大,直到侵蚀了整个我。撕裂的伤口,她在吞没我。你给了我太多美好,又亲手夺走。是你太狠心,利用我,欺骗我,毁掉我,让我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想恨你,却恨不起来。婉儿,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需要恨你,和过去不一样了,我再赌气,你也回不来的。恨给谁看呢?我不知道。

我爱你,很爱你。真的好爱,好爱。

听说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看见内心最放不下的人。希望那时候,我能再看见你。我会向你诉苦,告诉你,我有好好听你的话,可是这几年,还是过得好难。我放弃了复仇,让杀死你的人得势,做了帝国的储君。后来的每一天,我都有努力生活,相信你在陪着我,以另一种方式。可是我真的好想你。

几十年前,长安的夜里,我们牵着手奔跑,还以为从此再不会分离了。

婉儿,你还要我等你多久。为什么梦里都不肯见我一面,是还在为了我嫁给薛绍生气么?你还在生我的气啊。我做错了,婉儿,都是我的错。原谅我好不好。求求你。

你若泉下有知,今夜来我梦里好么。让我梦到你。梦到你,我就不再醒来。

你回来啊,你回来……我等你,还在等你……

身下是落花,她仰着头,婉儿的微笑仍在眼前,温和而坚定。她似乎在说话,却听不清内容,只有无声的口型。太平有些焦急,想要询问,婉儿摇了摇头。

不必等了。她在说,不必等了。

“臣这次来,就是要说明白,没有什么‘期限’,公主,也不用再等了。”

太平伸手去抓,想要留住她,哪怕只是幻象。清风却不巧正吹来,人影消散,再无从寻觅。

后来我终于知道,其实她并不是我的花。她为盛世长安而来,为大唐红妆而开,我只是恰好途径了那场盛放。灿若烟霞。不枉此生。

姑母的离开,让李隆基展开了拳脚。多数大臣毕竟趋炎附势,公主已经离开,领头人都放弃了,自己还跳个什么劲儿。太子平时政务得心应手,闲来出城打猎玩毬,武功也还没废。没了最大障碍,日子过的舒服多了。

仅仅一个月后,张说以本职加领中书门下同平章事,做了宰相。但是李隆基根本不满足,姚宋刚刚离开,刘幽求去宰相职,他又正是用人的时候,为此事可是犯愁。说巧也不巧,恰逢一日出城打猎,归来路上人困马乏,他带着随从倚在树下休息。此时一位儒生打扮的男人走过来,看着年纪不大,约莫三十来岁,举止优雅,气宇轩昂,请他去自己家做客。

李隆基看他不俗,颇有趣味,于是欣然赴约。来到这人家中,却只见家徒四壁,唯有瘦妻老驴。他心下疑惑,本想坐下应付应付就走,那人却苦留他吃饭。没办法,这礼贤下士的名声可得保住喽,那就吃两口。

不多时,饭菜呈上来,大碗酒,大块肉,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他有些诧异,儒生只微笑不语。宴上二人相谈甚欢,李隆基很快发现,这人言辞犀利,看问题深刻而切中要害,可谓一见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

酒足饭饱以后,这人也不深留,恭敬得送太子出去。他走出屋子,才看见院中躺着一头死驴,腹中肉已经掏空了。李隆基不由得大为感动,回去就向父亲推荐了他。李旦一向不喜欢儿子发展势力,又不能怫了太子的面子,让他做了个小小县主簿。

李隆基也不好说什么,又过了几日,他就把这人忘了。

此人便是王琚,曾做过驸马王同皎的门客,精通天文、历法与占卜。自王同皎谋反案事发,他便流落江湖,一路跑到了江都。都说扬一益二,江都繁华,他很快谋到了一个职位,在大户人家算账。主人也是慧眼识珠,发现这人不仅丰姿俊秀,而且举止风雅、言谈不俗,也不过问来历,直接将女儿嫁给他,并陪送了一大笔嫁妆。

后来睿宗即位,王琚觉着自己又有了机会,把一切向老丈人和盘托出。老丈人又资助他一笔钱,送去长安。这王琚的确厉害,到了京城也不求官,反而在城南外交通要道上买了所房子,守株待兔。这不就让他等着了太子,早上出去没有拦着,等到晚上疲乏了,请李隆基去家中歇息。

王琚志大才高,区区县主簿不能让他满意的。既然太子已然忘了他,他便要那人再记起来。于是,以谢恩之名,他主动去了东宫。进去以后,左顾右盼,态度傲慢,一幅目中无人的模样。东宫的官员见他如此,便上前训斥:

“这里是太子的宅院,不是你家的茅房。太子殿下就在帘后坐着呢,你这般无礼,惹怒了太子,吃不了兜着走。”

王琚眉毛一挑:“天下有太平公主,谁还知道太子呢!”[r2]

[r1]刺史:雷区蹦迪……

这边的灵感来源于歌曲《牵丝戏》路人不借过的评论:除了木偶戏,明朝野史中记载了一段昆戏叫牵丝戏,之所以厉害因为它讲的是百合的故事,而且唱戏的时候两个女的各一段衣袖用很细的一根红线连起来,两个人唱戏转圈的时候这线还不能断。

与唐朝没什么关系,也未做过考证,不要相信。

[r2]这段应该稍稍往后放一点,为了连贯,我把它提前了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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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挺心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