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9 规矩
夜没有说话,不过伸手扯动了一下红绳,以示明白。
红绳随着她的扯动而颤了起来,那颤动一路由红绳传达过来,抵达了长生的手心,明明只是很细微的波澜,却直抖得长生心底发起麻来。
长生一边退, 一边松着手中的红绳。
她一阶一阶地退下竹廊道的台阶, 来到院子里, 她和夜之间维系的红绳随着两人距离的拉开, 也变得越来越长。但因为长生一直在拿捏着放红绳的分寸,那红绳并没有垂落下来,而是几乎处在悬空绷直的状态。
长生深吸了一口气,往右边迈开了步子。
忐忑与迫不及待的两种情绪糅杂在一起,在长生心中翻涌, 她站在门口, 尽量稳了稳心神, 道:“那我开始了。”
夜低下头, 瞥了自己系着红绳的尾指一眼。
长生抑制住内心的紧张,在门口换好鞋。她脚下就是竹廊道,往左右延伸而去,出门以后,无论是往左还是往右, 视线都会被墙壁阻隔, 就能立即瞧不见夜的身影。
但长生还是选择缓步往后退。
长生给她系的是蝴蝶活结,白皙的尾指上似缠了一圈红圈, 再飞出两片细小的红蝴蝶翅膀似的,正与她耳下的红坠带耳饰两相映衬。
夜的另外一只手抬起, 覆在自己的尾指上,将那蝴蝶红圈轻轻裹住, 这才看着长生道:“好。”
长生的脚步顿住, 她望向夜,眼中因为得到了夜的允许而晶亮起来。
夜端坐的位置离门很近,只要她这样往后退,还能多看夜一会。
甚至于她如果在这红绳上弹几下,夜那边也会感觉到。
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只要等夜的回应。
在这个梦场里,出现的师清漪,洛神,还有司函,都是由长生所造出的幻影。这种幻影必须在造出她们的特定梦主眼前才能存在,即使有好几个梦主同在一个场,哪个梦主造出的幻影,就只由那个梦主决定,别的梦主就算在盯着幻影,造出幻影的梦主一旦离开,幻影依旧会消失。
幻影与造出他们的梦主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相互紧密依存的关系。
刚才师清漪和洛神在浴房沐浴,司函在书房看折子,长生站在屋外,并没有亲眼去看着她们,以至于屋子里的情形,其实是空无一人的。
长生往右走了几步,直到眼前再也没有夜的身影,她才停了下来,一手攥着红绳团,一手托着红绳,心底怦怦直跳。
所有的期盼,都汇聚到了这一瞬。
若是如她所想的那样,夜现在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即使离开她的视野,夜也不会消失。只要她现在一扯这红绳,红绳另一端被夜的尾指固定住了,就会有一种绷直的阻力感。
如果夜……愿意配合她,通过红线,给她回应,她马上就能迎来她最迫切一个答案。
长生闭上眼,扯了一下红绳。
跟着她迅速睁开眼,面有怔色。
之后继续攥着那红绳往自己所在的位置扯过来,越扯,她手中回收的红绳也就变得越多。长生眼中的神色恍恍惚惚的,几乎不敢置信,还是似犯了癔症一般继续扯,扯一段长度,就把松出来的红绳绕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圈。
一圈,再一圈。
她手腕上缠绕的红绳越来越多。
红绳轻飘飘的,失去了依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往她的方向来。
一直到那红绳的尾端出现在门口,沿着竹廊道的地面,一点一点向长生靠近,长生这才终于认了命似的,紧紧咬住了唇。
她几乎有些木然地将红绳快速收回,拾起红绳的最尾端,盯着看。
那个蝴蝶结还留着,空在那里,一如她此刻几乎放空了的心。
如果绳结没有掉下来,她这一试探,只会迎来唯一笃定的答案。
夜是真的在这里。
现在绳结掉下来了,结果却无法判断。
有可能在她刚才看不见的时候,夜消失了。
也有可能是夜自己将尾指上的绳圈褪下来的。
本来为了避免后一种情况,长生还存了个小心思,想将那红绳系紧些,这样红绳勒住夜的尾指肌肤,如果夜是真实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就无法直接将红绳从尾指上扯下,只能拆开它。长生给她留一个蝴蝶活结,也是为了方便夜能拆开。
但拆开又会露馅,毕竟幻影消失以后,蝴蝶结绳圈是必然会留下的,长生甚至都猜想到了如果夜不想暴露,就只能重新对照着之前留出的蝴蝶结绳圈的大小,再重新系一个结。但无论夜怎么小心谨慎,也不可能完全还原成之前那个绳圈的大小,然后长生再仔细去看,终归能看出些绳圈细节上的不同。
这样一来,就算夜选择隐瞒,长生就还是能知道那收回的空绳结,究竟是因为幻影消失,失去固定点才留下来的,还是夜主动将它拆开,取下来的。
但长生明明已经缜密地考虑到了这么多种可能,却还是没有那样做。
长生怔怔地看着那尾端的绳圈。
她怕绳圈系得太紧扯疼了夜,实际上系的时候,系得较为松散,还特地问夜感觉紧不紧。
于是现在的情况是,夜可以将那系着的红绳褪指环似的轻松褪下来,并且还能完整地保留那个结。
长生看了半晌,苦笑起来。
她或许可以考虑到各种可能,并为了那些可能设置各种陷阱。
却还是舍不得用。
甚至于她能猜到各种试探的结果,但等那结果真的来到她的面前,她终究还是会觉得难以接受。更不明白,夜为什么要那样做。
阿洛说得对,人可以算无遗策。
心却是不可算准的。
长生在原地静立了好一阵,这才将红绳都收了起来,往地榻房走去。
来到门口,夜看见她,安静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接她。
红绳被收走,夜却也没有问什么,更没有解释。
长生看了夜一眼,脱下鞋子,径自走回那竹篾篮子边上,将红绳丢进去,再席地而坐。
夜跪坐在长生面前,一声不吭。
“红绳脱离了你的尾指,戏法失败。”长生的眼睛垂着,道:“我……不想玩了。”
她身上的气压罕见的有些低,却并不寒凉,说话时反倒有些软糯的委屈,让人看了,只恨不得用尽一切办法去哄她。
即使尾指上已经没了红绳,夜还是攥着自己的尾指,低声道:“是我玩得不好,扫了你的兴。”
长生感觉到她话语里的歉意,眼中微愣。夜不通人情,长生有时却能听到她对自己带着歉意的低语,这是十分难得的。
“你现下……感觉如何?”夜盯着长生眉间敛着那几分的苦色,问道。
“我很难受。”长生没有遮掩,直直地看着夜的眼睛。
夜道:“难受是什么感觉?”
长生捂着自己的心口,道:“就是心里头似堵着什么,十分憋闷。”
夜缓缓伸手,学着长生的动作,按在自己的心口,但是她很快面色微冷,立刻将手放了下来。
“除此以外,可还有什么能形容难受的感觉的么?”夜眼神有些复杂。
长生叹了口气,道:“比如,浑身提不起劲,兴致不高,之类的。”
夜疑惑了片刻,道:“我也很难受。”
长生:“……”
她被夜这一说,那点低气压早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心里也知道夜为什么会难受,连忙挨夜更近了些,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夜看着她:“你莫要难受。”
长生这回说得很委婉:“若你是因着有什么难处,哪里不方便,才会让方才那戏法失败的,我便不难受。”
她心中通透,更有一股子韧劲,即使这次碰壁了,却也不退缩,不放弃。夜几乎不会骗她,如果夜真的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她愿意理解,并相信终有一天,她会从夜这里知道答案。
夜垂下眸子,也答得含蓄,道:“我不方便。”
长生心底舒坦了不少,眼中重新焕发光彩。她脾气好,即使有短暂的失落,也能很快被哄好。
“那我不难受了。”长生笑道:“你也莫要难受。”
夜点了点头。
长生感觉她比之前更为沉默了,眼珠转了转,突然问她:“你会说鬼故事么?”
夜摇头:“不会。”
长生面露担心之色:“你不会说鬼故事,这可如何是好?你可知在这地榻房间一起睡的规矩么?”
夜的注意力被她吸引,道:“我不知。什么规矩?”
长生坐得端正了些,认真道:“睡觉之前,每人都得说一个鬼故事,这便是规矩。”
夜道:“你先前说,是夏日时分,在这间房里一起睡,洛姑娘才会说鬼故事,以作消暑之用。现下并非夏日,为何要说鬼故事?”
长生煞有其事道:“谁说鬼故事非得夏日才能说。春日连绵春雨,时常得待在屋子里,适合说鬼故事解闷,夏日炎热,说几个鬼故事,听着也凉快不少,秋日秋风送爽,说个鬼故事更能助兴,冬日一家人围炉而坐,外头寒冷,屋子里暖融融的,再温上一瓶酒,那鬼故事正好拿来下酒。是以,一年四季,都适合说鬼故事。”
夜:“……”
长生瞬也不瞬地打量着她。
夜道:“但我不会,如何是好?”
长生立刻站起身来,作势要走,道:“这无妨,我去取一本阿洛藏的鬼故事书过来,你选几篇,仔细背诵,待会我们一家人围坐时,你再逐字逐句背出来即可。”
夜的语气很淡,应允道:“好。”
长生站着不动,只是看着她。
夜道:“你不去取鬼故事书么?”
长生噗嗤一笑,重新坐了回来。
她的脸凑近了夜,声音更是有些微微的轻抖,眨了眨眼,道:“我……驴你的,没有这规矩。”
夜寡淡的面色有了些许变化,看着长生,似乎对长生这句话有所反应。但她依旧没有吭声,只是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候,门口响起了一声低低的咳嗽声。
长生看过去,司函正站在门口咳嗽,身后则跟着师清漪与洛神。洛神面色平静,师清漪面颊有些尚未褪去的红润,也不知道是被浴池里热气熏染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一手挽着洛神的胳膊,笑盈盈地望着长生。
只有司函盯着凑近了的长生与夜,脸色沉了沉。
“姑姑,阿瑾,阿洛。”长生欣喜地站起来,去迎她们。
师清漪赤足踩在房间的地面上,向长生道:“我方才听你说什么驴你,你从何处学来的。我和洛神可未曾教过你这个,姑姑就更不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要更清楚地看懂本章,请回看晋.江目录第394章,也就是文的第三百九十一章——一家,看完以后,你们就能懂为什么长生会对夜说“驴你”这样的话,她什么都知道,而我也早就明示了大家夜的身份。
长生是最通透,最豁达的,也是最不强求的,一家人都将她当心肝宝贝,她这个心肝宝贝,当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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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六章——规矩
同样,现在当长生往右拐去,夜就会离开长生的视野。
如果夜也是幻影,在长生走开以后,地榻房间里坐着的夜也会立即消失不见,留在房里的只有空气而已。而梦场里的场景和物品却并不会消失,那么原本系着夜的红绳另一端失去了系点,就会如同坠落的风筝线一样,软塌塌地飘落在地面上。
又后退了一段距离, 长生提高了声音,以便让房里的夜听得更清楚些,她道:“我要拐弯往右边走了,很快会瞧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