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对弈山河

次日逢六, 又是徐夫子的经义课。

颜乔乔昨夜忧心着阿爹和大哥的安危,无心睡眠,干脆修炼了整个通宵。

到了课上, 听着徐夫子用悠悠哉哉的调子念叨天书,不知不觉被催眠, 一头栽倒在雕花黑木案上,连竹叶垫都没用, 脑门抵着实木桌面就睡死过去。

入睡之后,身体依着夜间的惯性, 本能地开始修炼。

经脉中的灵气已然枝繁叶茂, 体内充盈着金灿灿的秋日灵光,一片金秋之中,缀着点滴玲珑剔透的翡翠玉色,金玉流珠, 望之令人生迷。

灵气已满, 该试着突破先天之境了。

颜乔乔将神思附着其间, 迷迷糊糊地开始回忆十年前学过的道法要义——灵蕴充足之后, 该如何运转周天令其循环往返来着?

想不起来……

她隐隐感觉到脑门有点硌得慌, 顺手便把胳膊垫在了耳朵底下,脸一歪,睡得更加舒适香甜。

心神继续沉浸内视。

渐渐地, 耳畔开始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怦怦。

金光翡翠凝成的世界中,也回荡起了与心跳相同的韵律。渐渐, 灵光生了波纹。

纯澈的金与玉交织,如涟漪般层层荡漾,此情此景,令人目眩神迷。

颜乔乔看得直发痴, 她抛开一知半解的知识,顺应身体自发的本能,感受灵脉的膨胀与收缩。

渐渐地,灵气震荡与心跳贴合,身心融洽,仿佛置身温暖柔和的大海,随着波浪轻缓起伏。

许久许久,灵气并没有通流的迹象。

颜乔乔倒也不失望,她心很大地观赏着美景,直到被几声异常刺耳的鼾声吵醒。

那声音先是高亢尖锐,拔丝拉索直上云霄,到了高处骤然歇止,仿若断气一般,叫人不自觉地吊起半颗心。俄顷,声线再度颤巍巍拔山而起……

不知谁第一个笑出了声,紧接着,黑木楼二层爆发出欢乐的笑声。

颜乔乔:“!”

心下一个激灵,霎时无比清醒。

她屏住呼吸,镇定自若地探手在黑木实案上摸了两下,摸到,将它竖立在脑袋前,然后慢吞吞抬头,从书脊后面探出一双谨慎的眼睛。

环视一圈,发现周遭无人在看自己。

顺着众人的视线一望,看见了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只见徐夫子甩出手中的,“嗖”一下正正砸中赵晨风的脑袋,“我叫你睡!”

呼……不是自己就好。

颜乔乔松了一口气,咧开唇角,跟随众人一起礼貌地嘲笑这个胆敢当堂打呼噜的壮士。

“嘶——哎哟!”赵晨风摸着头坐正,脸上却并没有半点心虚的神色,反倒嗤地笑出声,昂首挺胸道,“徐夫子,我不服,您凭什么打我?”

徐夫子难以置信地仰了仰精瘦的身躯,气笑道:“你当堂睡觉还有理啦?”

赵晨风哼笑一声,反手指向窗边:“颜乔乔已睡了半个时辰,您怎么就不管她?身为夫子,对待学生难道不该一视同仁?徐夫子,太过偏心要不得~”

颜乔乔被殃及池鱼,赶紧坐直了身板,表示与他割席。

孟安晴在身后细声细气地说道:“赵晨风这是自损一千,伤你八百呀乔乔,我掐指一算,他就是故意打呼噜激怒夫子!”

左右两旁,绢花姐妹蒋七八与龙灵兰连连点头称是。

蒋七八鼻歪眼斜地冷笑:“必是秦妙有那个不要脸在夫子那里受了挫,又跑到赵晨风面前哭哭啼啼找安慰去了!这不,姓赵的出面给他姘头出气呢!”

“可不就是。”龙灵兰掩唇娇笑。

颜乔乔:“……”突然感觉被绢花姐妹内涵到了。

她不也哭着找过殿下两回么。

“咳,”颜乔乔淡定道,“是因为茅庐论法那事儿吗?”

龙灵兰又笑:“可不就是。”

因为韩峥破了相,龙灵兰不再做攻击秦妙有的先锋军,而是退居二线划水摸鱼,连附和的话都懒得换一换。

茅庐论法原定了秦妙有去,结果在秦执事的不懈努力之下,成功将人选换成了颜乔乔。

颜乔乔大摇其头。

她确实学术不精,但好与坏还是分得清楚的。

那个珠华先生虽然有些故弄玄虚,却有真材实料,论学术造诣绝不会输给大儒司空白。

若是秦妙有去了茅庐,结果可不要太惨烈——昆山院招牌还要不要了?

颜乔乔眯了眯眼,回忆起数日前自己对答如流的场景,顿时觉得为学院争了光,说话也硬气起来:“秦妙有是自取其辱。那场面,也就我能应付。”

绢花姐妹虚伪捧场,齐齐悄声鼓掌道:“可不就是。”

那一边,赵晨风正在下死劲儿将战火拽向颜乔乔:“徐夫子您睁眼瞧瞧,就她脸上那睡痕,跟给车轱辘轧了似的,就这,您还要装没看见?”

颜乔乔:“……”

徐夫子瞄过一眼,与颜乔乔对上视线。

“我修炼呢夫子。”颜乔乔态度端正,笑容讨好。

先是三日筑基入道门,后又交出优异的经义答卷,面对这么优秀的学生,徐夫子实在是提不起火气。

捋了捋须,徐夫子挑眉看向赵晨风:“她睡觉修炼,你也睡觉修炼?”

“不错,”赵晨风毫无廉耻道,“我在梦中下山河棋。”

一听这话,颜乔乔心中立刻有了些许预感。

果不其然,赵晨风下一句便是:“大家都是在课堂睡觉嘛。徐夫子既然不承认对待学生厚此薄彼,不若这样,当堂设一场山河博弈,哪边输了,便扣光日常分数,算作德业不合格如何?”

“这个嘛……”徐夫子拂须沉吟。

绢花姐妹当场拍桌:“不要脸!山河棋得有一正三副四个棋手——颜乔乔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三个队友!别看我,我和颜乔乔其实不太熟。”

撩发的撩发,补妆的补妆,孟安晴也装模作样看起了书。

颜乔乔:“……???”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家小姐妹。

至于么。

山河棋,全称灵蕴山河棋,棋盘覆有灵阵,将灵棋落入棋盘,便会化为风雨雷电、山河湖海。双方拼杀的是天地大势,考验的是对天、地、人、灵的领悟,以及对经义道法的融会贯通。

当然,对于在座这些楞头青来说,下山河棋差不多便是拼个蛮力,抡着山川互殴罢了。

人被打,就会痛。

赢的一方灵蕴激荡,一路横冲直撞扫荡敌方棋局,那叫一个热血沸腾。输的一方可就惨了,风雨雷电山河湖海都朝着身上招呼,虽然不至于受伤,但被阵中灵力猛烈冲击的滋味委实是不好受。

“其实我可以的……”颜乔乔弱弱地开口。

“不!你不可以!”三姐妹斩钉截铁,异口同声。

颜乔乔:“……”

“啪!”一记惊堂木落在讲桌上。

徐夫子拍了板,一锤定音:“那便如此——布棋!赵晨风、颜乔乔,各自选人,入阵!”

说罢,徐夫子将双手往袖中一抄,乐呵呵地准备看好戏。

只见赵晨风凑到正襟危坐的秦妙有面前,装模作样半躬着身,抬起一只手:“秦师姐,请助我一臂之力,入主位执棋!”

“算了吧。”秦妙有假意推脱,“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当然与你无关!”赵晨风赶紧替她撇清干系,“只是难得有机会下一场灵墨山河棋,都很想念你的棋艺罢了。秦师姐你可不要再推脱,大伙都等你上场呢!”

被赵晨风随手点出的另外两个副棋手也不住地劝说。

“秦师姐你就下一局吧。”“三缺一啊。”

“好吧。”秦妙有无奈道,“胜负只在其次,棋的本质在于陶冶情操。”

听着这假惺惺的对话,绢花姐妹团不禁拍桌咋舌。

“这能忍?”蒋七八怒而起身,“颜乔乔,我给你推荐个副棋手——他!”

被她指中的瘦小男同窗吓得一个激灵滑到了黑木案桌底下。

颜乔乔:“……”

那一边,秦妙有、赵晨风以及另外跟屁虫已经结好了阵形。

孟安晴叹着气站起来:“算我一个。蒋七八,赵晨风看着你呢,你真要怂?”

蒋七八闭了闭眼睛,笑了:“行。德业不合格不就记一个大过的事儿嘛,为姐妹,两肋插刀!”

起身,三个人齐齐望向正在梳妆打扮的龙灵兰。

龙灵兰:“……干嘛?”

“三缺一!”

三字之咒,言出必灵。

*

双方在棋盘左右站定。

灵阵运转,竖起的棋盘如同一张天地幕布,在讲台上方展开。

秦妙有执白,颜乔乔执黑。

副棋手们分列阵眼,为主将坚守本阵。

秦妙有和颜乔乔动手了。

只见白黑双棋一枚接一枚落入棋盘阵中,立刻化棋为势,山河湖海渐次生成,黑白双色在灰底大幕上徐徐勾勒蔓延,如同两个世界自混沌之中初初诞生。

“咦?”孟安晴低声奇道,“乔乔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偷偷学会了山河棋?”

“想在谁面前出风头呢!”龙灵兰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昆山已无俊俏韩师兄,立刻又恹恹缩回去,“爱勾谁勾谁吧。”

蒋七八大乐:“我看姓赵的要偷鸡不着蚀把米了。害他家秦师姐记大过的话,不知道她会不会一脚踹了他——到时候他可别回来找我,我犯恶心!”

龙灵兰懒懒笑:“你就盼着他回头找你,好找回场子呢。”

“说什么屁话!”蒋七八暴怒。

颜乔乔心累无比。

开局就内讧,不愧是恶毒姐妹团。

“看棋。”颜乔乔道,“待会儿可别一个照面就松手,丢不起那人。”

“小看谁呢!”

说话间,棋盘上已风云变幻,只见黑墨氤氲之处,山势磅礴,河川险峻,乍看很像是一副实笔勾勒的山河舆图。

白棋便逊色了许多,只是模仿书中经典阵势而造,有形而无神——秦妙有虽有大才女之名,却不可能事事兼顾。

看着对面的黑色棋局,秦妙有的瞳仁不禁微微收缩。

“秦师姐放心打,有我们撑着!”赵晨风趁机许下诺言,“我永远在你身后,死也不放手!”

山河对轰时,受到压力的正是双方副棋手,倘若副棋手因为支撑不住而脱手的话,局势便如海泄山崩,再无挽回的余地。

所以,就算阵形稍差也无所谓,真打起来,三个副棋手的耐受力也是决胜关键。

眼见棋盘之上,双方阵势渐成。

徐夫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颜乔乔一眼,然后探出手,拉掉了阻挡在黑白棋局之间的灵蕴纱雾。

只一霎,黑白世界便轰然相撞!

六名副棋手齐齐发出闷哼。

颜乔乔早已看准了秦妙有局势的破绽,方才备在手心的两枚黑棋瞬间落入阵中,便见横断山截了奔腾的河流,倒灌的急流越过峡谷,疾若风雷,只一霎,便深深-刺-入秦妙有的一条主干大江,将纯白的江水染成乌黑。

“不好!”赵晨风三人五官狰狞,鼻歪眼斜。

没等对手回神,颜乔乔立刻连甩三枚黑棋,落地成山,卡住秦妙有要害谷地,逼得她江河倒灌,自己的阵势打在自己身上。

“呃!”赵晨风三人下意识退出半步,咬着牙,又顶上前来。

颜乔乔轻笑一声:“死也不放手,是吗?”

话音未落,一枚黑子借着风云之势,轰隆撞入白棋主峰,削掉半边山顶。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漂亮!颜乔乔,干得漂亮!”蒋七八涨红了一张白润的脸,摁着棋盘在原地蹦跳。

灵势奔腾而下,如顺风巨浪冲刷在身,三姐妹热血激荡,斗志昂扬。

“上!上!”

颜乔乔可不会和对手客气。双手连出,先一步将秦妙有的落子全部堵截,只见黑色山河势如破竹,滚滚向前,顷刻便吞去了白棋半壁江山。

赵晨风三人瞳仁震颤,咬紧牙关勉力支撑,额角青筋一根接一根迸绽。

“颜乔乔英明神武!”“智计无双!”“天下无敌!”

绢花姐妹团毫无节操地大拍马屁。

也不知方才装作不认识颜乔乔的都是谁。

颜乔乔耳畔回响着轻微的嗡鸣。

身后热热闹闹的声音,让她不自觉地弯起唇角,露出谁也看不懂的笑容。

她从哪学的山河棋呢,自然是从韩峥那里。

每次下棋,韩峥总是带上三个暗卫做他自己的副棋手,然后从停云殿的哑巴侍女中挑出三个站在颜乔乔身后。

哑巴侍女只要松手,便会丢了命。

不想她们死,颜乔乔只能赢。

人被逼得狠了,总是有无穷的潜力。她讨厌歌舞,却生生被逼着学会了惊艳万人的灯花舞。她不会下棋,也被生生逼成了山河棋高手。

从未经历过真正风雨的秦妙有,如何能够与她匹敌?

眼看着,白棋兵败如山倒,只剩下边角江山。

若不是三个追求者谁也拉不下脸面先松手的话,这一局早就分出胜负。

只不过再顽强也无力回天,颜乔乔只要再攻片刻,便能吞掉棋盘上最后的白。

“嗒。”

一滴汗珠落在阵中。

只见秦妙有咬紧了牙根,素手拈棋子,直直摁进阵里。

指尖灵光闪烁,白棋沾上了青绿的灵气,化为一股绿雾瘴,直直袭向颜乔乔身后的三名副棋手!

“啊!”

三人齐齐闷哼,下意识退步。

山川震荡,根基摇晃。

秦妙有紧锁眉头,双手连出!

只见一道道染上了灵气的雷电风雨无视颜乔乔筑下的稳固江山,直袭她身后的孟安晴三人。

颜乔乔回眸一看,见这三人顷刻便汗如雨下,唇色全白,身躯因为疼痛而瑟缩。

秦妙有求胜心切,竟然利用先天境灵气外放的能力直接伤人!

“不、能、退!”孟安晴咬牙切齿,“上!乔,上!”

颜乔乔抿住唇,双手疾出。

“啪。”一枚黑子原地溃散。

棋盘一晃,龙灵兰松开了手,摔倒在地,身躯痉挛着爬不起来。

失去一名副棋手之后,便如天柱倾崩,大地下陷。三分之一黑色山河倒卷而回,顺着塌陷处一泄如注。

颜乔乔双手舞出了残影,一枚枚黑棋落向棋盘,力挽狂澜。

秦妙有冷笑着,继续灵气外放于棋子上,攻击颜乔乔后方。

孟安晴与蒋七八的脸色白得更加骇人,二人身躯如筛糠一般打颤,手脚不自觉地痉挛。

蒋七八甚至翻起了白眼,生怕自己松手,干脆将微丰的身躯整个压上了棋盘。

“就,你,特么能死这?”汗湿的额发下抬起一双眼,隔着河山,盯向对面的赵晨风,“颜乔、乔,上!”

孟安晴咬破了唇角,坚定地冲着颜乔乔点头:“乔乔,上!我们,不输!”

“夫子……”有同窗看不下去,迟疑地问,“秦妙有是作弊吧?”

徐夫子微笑着拂了拂须:“战场只有输赢,没有作弊。”

颜乔乔抿紧唇,心脏“怦怦”乱跳。

身后二人已摇摇欲坠,大颗大颗的汗珠洒落棋盘,牙齿咬得咯咯响,骨头也在吱吱晃。

颜乔乔抬眸,与秦妙有对上了视线。

这一瞬间,她读懂了秦妙有不惜一切也要获胜的决心——尊严、脸面、胜负欲。

灵气一道道击向孟安晴与蒋七八。

颜乔乔仿佛回到了前世。

最初她与韩峥对弈之时,也如此刻一般无力。

“认输吧,颜乔乔。”秦妙有一字一顿。

“你赢不了我,夫人。”韩峥也是这么说。

颜乔乔的心脏跳得更快,血液沸腾,不断掷出黑子的指尖微微轻颤。

先天之境,灵气外放。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灵气在经脉中鼓噪喧嚣,伴着剧烈的心跳,它们震荡、再震荡,一股大势,终于生成!

棋盘忽地猛然一颤。

竟是龙灵兰回来了,扬手重新摁住了棋盘!

她颤抖着双腿和双臂,抬起一张苍白的脸,细长的媚眼中迸出精光:“颜乔乔,上!”

颜乔乔!上!

上!

“上了!”

颜乔乔陡然冷喝,双手各执两枚棋子,镇向棋盘!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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