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阴阳怪气
百笙轩外有一记鬼祟的人影晃来晃去,从白天晃到晚上,星星都出来了。
妘妁在我怀间忍无可忍地嚎了一句:“嫂嫂,你晃悠老半天了,那个人到底来不来啊?”说完呆愣了一下,忙又自打嘴巴,改口道:“喊错了喊错了,是宫主夫人。”
我亦忍无可忍:“你不要再喊我嫂嫂,也不要再喊我宫主夫人了,我芳龄十五待字闺中还没嫁人呢!”
妘妁道:“好的嫂嫂。”又道:“好的宫主夫人。”复又道:“你找的那个人到底来不来啊,再这么晃悠下去,我都要睡着了。”
我背靠墙根:“那个人不知道我要来。”
她险些自己把自己呛住:“那你在这儿瞎晃悠什么啊?!”
这里面是我的杀母仇人,是我做梦都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是我五年来不曾给过一次好脸的人,是我十岁之前认作比亲哥哥还亲的人。仇恨心和自尊心使我不得不晃悠下去,哪怕芍漪可能急得四处找我,哪怕妘妁的娘亲危在旦夕……
娘亲。
百笙轩外的高大古槐还和五年前一样,枝繁叶茂,苍翠欲滴。稍有不同的是,我不必再爬树了。
趁四下无人,我纵身跃上院墙,再借着月光翻入门庭。
原以为变作侍女可在遭人盘问时搪塞过去,却不想我连被盘问的机会都没有。整座百笙轩安静得出奇,不见守卫也不见丫鬟,像空置了一样。从假山到回廊,从鬼鬼祟祟到大摇大摆,一路走下来我觉得自己在闯空门。
我凭记忆很轻松地走到霍相君房门口,屋里没什么动静,却烛火微亮。妘妁小声道:“翻墙就能进,这未免也太草率了吧?”
我像木桩子一样呆杵在门外:“五年前就这样了。”
妘妁惊叹道:“我逃出来时就在想,若行云居布上结界的话,那个叫做辽姜的还能让我给跑掉吗?谁料碧滢小筑也没有结界,现下到了这儿还是没有结界。嫂嫂,宫主夫人,你们魔界的人都不爱设结界啊?”
我闷闷道:“有实力的人不需要结界。”
譬如在缥缈宫,重华就没设结界,所以被我踩着两块砖闯空门了。譬如在听风阁,司徒星也没设结界,所以被流婳领着皇帝老子杀了个措手不及。譬如在阙宫,皇帝老子同样没设结界,所以被司徒星变作蚊子混进去与我串了个供。事实证明,虽然强者不需要结界,但也不能太过于骄矜自满。时刻保持谦卑,是个好习惯。
她崇拜道:“这么说你也很有实力咯?”
我无比尴尬地咬牙:“能被有实力的人罩着姑且也算作实力的一种吧。”
妘妁回忆道:“你说的可是晌午牵着你出来的那位魔君?”后又真诚地发问:“那时你唤他扶青哥哥,我却晓得魔君并无兄弟姊妹,既非血缘至亲他为何要罩着你啊?”
我再一次无比尴尬地咬牙:“他是魔君,爱罩着谁就罩着谁,爱上哪找谁就上哪找谁,我一个黄毛丫头如何知道那么多去?”
她沉默了:“…………”
而后甚迷茫地道:“嫂嫂,宫主夫人,你好像有点儿不太开心啊?”
我回答生硬且没什么表情:“有么?你的错觉罢。”
说罢,我嘁了嘁,胳膊一拂转身要走。妘妁急急喊住:“诶诶诶,不是来找人吗,怎么门都没进就要走啊?
我已踏出两步,闻声一顿,闷哼道:“从进百笙轩开始,别说活人连个鬼影都没有,若他真在里头不等我们讲话就该听见脚步声了。诚然今夜白跑一趟,还是早早回去休息为好,否则咱俩干杵在这儿吹冷风么?”
嘎吱~
“暮暮。”
我才把话说完,且将将跨出一步,背后便伴随开门的动静传来一声轻唤。妘妁这会儿出奇的安静,我却盼她聒噪起来,至少不那么尴尬。
霍相君温声细语:“你找我?”
我顿在原地捏了捏拳头,一张口,不轻不淡:“原来你在啊。”
听脚步声,他在一点一点靠近,并最终止步于我身后一拳之隔的位置:“我在等你敲门,既然等不到的话,那就只好自己出来了。”
我一遍遍告诫自己,如今是有求于他才来的,切不可莽撞不可冒失不可无礼。便转过身,埋着脑袋盯住他下衣摆:“有件事想找你帮个忙。”
他清浅地笑了笑:“想必是不能让主上知道的事,否则你也不会来找我。”
咦,这酸味。
我依旧埋着脑袋,拿出饰盒递上他跟前,还没说话便听妘妁杀猪似的惨叫:“嫂嫂,宫主夫人,咱还是走吧,我不要待在这儿!”
“为什……”讲话时,我下意识抬高脖子,却与霍相君深幽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便将视线挪向别处,续着前两个字,不自在道,“为什么不要待在这儿?”
妘妁结巴道:“我……我……我怕鸟!”
鸟?
夜深人静哪来的鸟?
我左右环顾了一周,复又盯向饰盒,敦敦道:“毛茸茸的鸟儿捧在手里多可爱啊,它们又会唱歌又会逗你开心,还能捉虫子。再说,我房里就搁着一只呢,出来前也没见你有多害怕啊?”
妘妁:“…………”
霍相君接过饰盒托在手里,眉毛挑了一挑,幽幽道:“她是谁?”
我据实道:“是辽姜从白庭仙脉抓回来的醉灵。”
月光泼洒到屋檐下,霍相君不安的眼神一掠而过,静默片刻后低沉着声音若有所思地道:“白庭仙脉?原来是重华,可他何时有个妹妹了?”
“…………”
我分明说妘妁是辽姜从白庭仙脉抓回来的醉灵,重点不应该是白庭仙脉和醉灵这两处吗,为何霍相君就只听到个白庭仙脉?何况重华成仙之前只是凡人,一人一灵如何做兄妹,他脑子不好使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解释一下:“她是醉灵,她哥哥自然也是醉灵,与重华宫主实实在在没什么关联。”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都解释到这份上了,如此浅显的道理他总不至于悟不过来吧?可结果是,他虽然悟过来了,表情却更加深幽了:“那她为何既喊你嫂嫂又喊你宫主夫人?”
我觉得解释一个兄妹问题已经够了,什么嫂嫂什么夫人,着实不值得纠结:“这不重要,你当她胡言乱语就是了,其实我今夜过来是因为辽姜把她和……”
霍相君半侧过身,一只手反背于身后,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把饰盒托回我跟前:“不说清楚,不帮。”
…………
我这倔脾气,拿起饰盒转身就走,没两步又退回去一把摁回他手里:“她叫妘妁,是白庭仙脉的醉灵,被辽姜抓回魔界又侥幸从行云居逃了出来。因为路上遇见我,加之我帮她骗走了念棋,所以她才叫我嫂嫂仅此而已!”
他非要刨根问底:“宫主夫人呢?”
这语气跟质问自家媳妇儿似的,我暗骂一声‘关你屁事’,才又解释道:“因为五年前我去过缥缈宫,她因此生了些误会,所以才这么喊的。”
霍相君左手换右手来回颠倒着饰盒:“那可真是个不大好的误会。”又分析道:“你骗走了念棋,却害怕辽姜问碧滢小筑要人,又因主上与重华的旧怨而不敢向他开口。找将军,他不会帮你。找司徒星,他可能会同流婳说漏嘴。找柏无暇,她每日要去萦梦之境,难抽出时间保护这个醉灵。所以,你来找我?”
难怪极大多数的人都喜欢和聪明人讲话,因为不必你一字一句说得太清楚,对方自然什么都能猜出来,还猜得十分准确。但弊端是,一旦对方过于聪明,就会使说话者的心思藏无可藏。
我道:“你能帮我吗?”
霍相君继续慢悠悠地,颠倒着饰盒,我又道:“我虽然恨你,但只会是因为娘亲,除此外绝不会因其他缘故而迁怒于你。譬如今日,帮在情分不帮在理,即使你拒绝我或将妘妁的事情宣扬出去,我都不会怪你。”
“你之前分明不是这么说的!”妘妁被颠得晕头转向,凄凄嚎了几声,反驳道,“我问说倘若那人不肯帮忙还将事情传出去怎么办,你答说虽然真的很不想去找他,但相信他不是这种人!”
…………
“你闭嘴!”老子腆着脸求自己的仇人,她偏要当面拆台,我现在很恼火。尤其霍相君眼神一亮,嘴角微微扬的笑意,这使我更恼火了。
霍相君打开饰盒,不大温柔地将妘妁翻倒出来,并在她抱头喊晕的时候喊来了听书:“带她下去休息,除你我和暮暮之外,不要让第四个人察觉这醉灵的存在。”
听书答是,并埋头福了福身子,领着妘妁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方才悄咪咪从百笙轩外翻墙进来,我连个活人影子都没瞧见,因此若他大声喊来听书,倒不足为奇。可偏偏他声音极小,我站在跟前才勉强听了个真切,然这极小的声却硬是将听书从不知哪处犄角旮旯里给唤了出来。是而我才明白,百笙轩里并非没人,只是那些人都听从眼前这位的吩咐藏起来罢了。
只要想到我鬼鬼祟祟在院墙里穿行,身边可能就隐着一堆人的时候,老子尤其火大。怎奈他才帮了忙,我再翻脸未免不识好歹,便只能闷闷地将这口气憋了回去:“你早知道我在外面?”
霍相君沉默了一阵,道:“虽然百笙轩没有结界,可你在外头来来回回转了一个多时辰,若连这都不能察觉又凭何本事招架辽姜呢?”再道:“我早已屏退百笙轩内所有不相干的人,除了听书谁都不会知道你来过,放心吧。”
呃……
果然,聪明人,令我藏无可藏的聪明人。
我向聪明人作了个揖:“我实在没办法了才会过来,总之今日多谢你,往后必当报答。”
报答?
这两个字宛如一场笑话。
凭我,能报答他什么,又能为娘亲讨回什么?
我眼角余光一扫,瞥见他腰间悬挂的玉牌,果然时光匆匆流逝如白驹过隙,当年被混蛋玩意儿砸脑门的经历仿佛就在昨天。它曾助我逼退孟婆打破百香居结界逃出缥缈宫,却只因扶青一句话说不要便不要了,现在想想我还挺无情的。
混蛋玩意儿冷不丁抖了抖它的穗,牌身泛起一层朦胧浅光,看着比从前温柔多了。我像个胡乱窥伺还被发现的贼,立时挪开视线道一声告辞,欲转身时被霍相君喊住:“暮暮……”
我脚下一驻。
他闷了一会儿才道:“我知你极不愿来百笙轩,既来了便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在这种时候我又怎会不帮你呢?我只是好奇,究竟什么原因,能让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醉灵做到这种地步?”
我慢慢地转过身去,说话时哽了哽,连声都哑了:“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一个女儿失去自己的母亲。”
霍相君眼神空洞了一瞬,身子明显地一僵,我续接着道:“妘妁与她阿娘一同被辽姜抓来魔界,却只有她自己逃了出来,她阿娘还在行云居。我只有先保证妘妁的安全,才能静下心来想办法,如何从行云居救人。”
他静默了会儿,背过一只手,缓缓道:“你要救人,便得知道辽姜的目的,区区两个醉灵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动手的?”
我不太肯定地道:“灵力?”
霍相君静静地摇了摇头:“虽然灵力经炼化后可惑人心智,但炼化灵力者需以损耗自身一半修为作代价,而使用被炼化灵力者仍需以损耗自身一半修为作代价。一个醉灵的灵力只能对一人使用一次,若过程中出现任何偏差,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得不偿失。假设辽姜是为了得到紫虞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那么炼化灵力再施放灵力,便会耗尽他全部修为。倘若鸡飞蛋打的话,辽姜不但会失去紫虞,还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仙魔两界争端在即,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行如此不理智之事。”
我懵了一下:“辽姜喜欢紫虞?他告诉你的?”
“辽姜从来不说这些。”他忽然顿了顿,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抛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痴心人自然更懂痴心人。”
“…………”
你再阴阳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