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琉宫侍女

扶青对我所谓的吃饱很不满意,不悦俩字直接摆在脸上:“剩这么多菜,你真的饱了?”

我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饱了饱了,我平时吃的不多,几口就好。”

扶青看着那桌菜,眉头皱的很深。

我闻着菜香,咽了口唾沫:“君上,我想出去转转。”

扶青瞥我一眼:“你脚伤没好,想去哪?”

我道:“找个朋友,我话本在他那儿,得拿回来。”

扶青拿上他的扇子,摸了摸,又放回去:“这样啊,孤让文沭给你备轮椅,喝碗雪莲羹再去。”

天哪,又是雪莲羹,饶了我吧!

我甚小心扯他的袖角:“君上,雪莲羹就不用喝了吧。您看我,喝了雪莲羹,脚上的伤也没见好啊。奇怪,为什么哥哥用了立刻就好,我到现在还不能走路呢?”

扶青又将扇子拿起来:“雪山归心莲是归心续命的,越伤重将死越好得快。你这点儿伤,哪能和你哥哥比。最快,也得明日才能痊愈。当然,你若不肯喝的话,别说明日,就算再等上十天半个月也好不了。”

我食指勾住他袖口,晃来晃去:“可是,这味道比文沭的南瓜还腻,我不想喝。”

扶青哼了一哼:“反正雪莲羹是给你治伤的,不喝,那就吃十天半个月的药,再忍受十天半个月的疼,你自己选。”

我埋下头,甚委屈:“好嘛,喝嘛。”

扶青又将扇子放下,起身,作势要走:“别摆出这副样子,你是为自己喝的,又不是孤逼你喝的。”

我仰头,看着他:“君上要出去吗?”

扶青心不在焉:“嗯,孤还有事要办。你别玩起来就浑忘了时间,早点回来。”

皇帝老子急急咧咧,走得十分仓促。想来,他要办的,一定是桩很棘手、很麻烦、很伤脑,却又不得不办的事。

没过多久,文沭端了雪莲羹来,说轮椅备好了,让我喝完再走。这碗雪莲羹让我又爱又恨,若换作南瓜汤,我好歹还能倒了。可雪莲羹不喝,脚伤就好不了,脚伤好不了,我就得时时挨疼顿顿吃药。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为了这双脚,我不但喝光雪莲羹,连碗底都刮得干干净净。为此,文沭还笑我,说我嘴上不乐意,心里却很诚实。我还嘴道,本姑娘这是被迫的,等脚伤好了,我要再喝这东西,秦子暮仨字儿倒着念。从此以后,暮子秦是也。

宫外好高好长的台阶,文沭背我下去,又将我提上轮椅,等我坐稳了才回去当值。

据我记忆,上回见青衣公子的地方有片大水塘,水塘旁边栽一棵树,正是他倚身睡觉的地方。那树长着雪白色的花,应该是棵梨花树。来魔界这么些日子,我只见过那一棵梨花树。

沿途,本瓷娃娃以碰瓷儿为要挟,向小哥哥小姐姐们打听那水塘的位置。提及水塘,他们一问三不知,可提及水塘边的梨花树,他们立刻就懂了。据说,魔界只有两棵梨花树,一棵在琉宫,一棵在菡溪湾。而我找的地方,正是菡溪湾。

菡溪湾清风徐徐,他还是那身碧青色衣裳,手中卷一册书,倚坐在树下一页一页翻读。

“小哥哥!”我向他招手,公子抬了抬眼皮,把书合上了。

不得不说,这公子也太清闲了些。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子,也得抽上大半天的时间给人解决麻烦。可他似乎整日都在这儿,不是躺就是坐,颇具散人风范。

这次,我谨慎小心过去,却并没见上回那个小凹坑:“小哥哥,你一直在这儿吗?”

他浅笑:“在这儿等你啊。”

我惊讶道:“等我?小哥哥专程在这儿等我?”

他点头,扬起手里的书:“上回没给你读话本,料到你会来找我。”

我蹭着轮椅往下爬,他一惊,伸手就来接我:“好端端坐着,你下来干什么,慢点,别摔了。”

等爬下来,我像只猫儿,依偎在他身上:“靠着小哥哥比靠着轮椅舒坦,好了,读话本吧。”

小哥哥似乎,不大高兴:“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我脑袋一歪:“我又没同你做什么,挨一下不行哦?”

他一时笑,一时板着脸,魔障了似的:“你跟谁都这样吗?”

我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他憋闷道:“男女有别,以后不要这样了。”

我听他话坐远些,却被他捧着头,一把摁进怀里:“我说的是以后,不是现在。今天就算了,下不为例。”

有句话压在心里,不知当说不当说:“小哥哥,你有点……”

他问:“有点什么?”

我闷了一闷,很正经道:“你有点,又想当那什么又想立牌坊。”

他一动不动看着我,指尖收紧,似乎在压火。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一种,浓浓的压迫感:“小哥哥,你生气了吗?”

他闭上眼,默了一默。再睁眼的时候,柔情般的笑容又挂在脸上:“没有啊,我们读话本吧。”

公子翻开话本,从折角的那页开始读。不得不说,他比芍漪有耐心多了。芍漪往往,不等我一句话听真切就转到下一句去了。公子读的很认真,很仔细。从水漫金山到白蛇产子,再从白蛇产子到镇压雷峰塔,最后许仕林高中状元,白蛇成仙。

他合上话本时,我抽抽噎噎,险些哭出来:“太感动了,太感动了。”

公子道:“哪里感动了?”

我道:“白素贞水漫金山,使百姓流离失所,家毁人亡。对百姓来说,她是恶魔。但,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丈夫许仙,甚至因此犯下杀孽,被囚入雷峰塔二十年。对许仙来说,有这么一个肯为自己弑杀天下的妻子,死也足矣了。”

公子晃神,苦笑:“二十年就能出来,真好。”

我仰头,把食指勾进他袖口,晃了晃:“小哥哥,你不开心吗?”

他目光涣散,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你知道吗,有些人被囚了一万年都出不去。他已经,一万年没喂过我吃饭,一万年没哄过我睡觉了。”

我坐起来些,在他头上摸了摸:“乖哦,不难受不难受,只要有恒心,就没有出不去的雷峰塔。二十年怎的,一万年怎的,等我长大了替你救那人去,我们拉钩钩。”

说罢,我将小指勾在他小指上,跟晃袖口似的,荡来荡去:“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公子笑了笑,默默地,将小指弯过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时,咕噜咕噜,我肚子响了。

公子立刻变脸:“你没吃饭?”

我哀叹一声,勒紧裤腰带:“晌午吃饭的时候,有个神神叨叨的家伙一直坐在边上看我,害得我,压根没吃饱。”

公子此刻那双眼睛,跟老鹰似的,仿佛不是在盯我,而是在盯即将裹腹的小雏鸡:“他看你,碍着你吃东西了?”

我摆手道:“他抠门死了,嫌我吃得多又不肯直说,就一直盯我,用眼神暗示我。”

公子脸一僵:“他暗示你?暗示你什么?”

我挤了个白眼:“暗示我少吃点儿呗,他曾经说,女孩食量小,可秦府把我养成了例外。据我判断,他是怕我吃垮了他,哼。”

公子也跟着哼一声,然后,他笑了。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笑容阴森,凉飕飕的。

天渐暗了,我爬上轮椅:“太晚了我得回去了,不然,那神神叨叨的家伙又要冲我神神叨叨了。诶,小哥哥你叫什么啊?”

他望向暗沉沉的天,若有所思:“暮色过后便是夜,你是暮,我是星,叫我星若吧。”

我嘴角一抖:“呃,听你这话,咋像是临时编的名字忽悠我呢?”

星若只笑不答,身子化团光,消失了。

回阙宫时,文沭不在,我只得从轮椅上翻下来,一阶一阶往上爬。两旁兵将目瞪口呆,有几个上前搀我,被我笑嘻嘻推走了。我得趁皇帝老子没发现的时候偷溜进去,这些个兵将我不认识,信不过。让他们搀,保不齐直接给我送皇帝老子面前去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好不容易爬上去,我才将宫门推开一条缝,便被皇帝老子提拎起来:“孤以为,你打算明早上再回来。”

我在他手里扑腾:“君上怎么在外面,风大,冻着多不好啊?”

扶青笑容阴森,凉飕飕的:“不牢你挂心,冻不着。”

我被扶青拎回床铺里,眼睁睁看他递来一碗雪莲羹:“喝。”

我想哭:“又喝啊?”

羹还是热的,扶青搅了搅,挑眉道:“你恐怕忘了,当初是怎么在秦府又哭又求的。”

方才在菡溪湾,我肚子叫个不停,现下闻见雪莲羹的味儿,竟一点食欲也没有了。但扶青一直盯我,甚有我不喝,他就站在这儿盯一晚上的架势。没法子,我只得接过来,一口一口慢慢抿。

我抿我的羹,扶青从桌案上取一册书,随手翻了翻:“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在菡溪湾听小……”我一顿,改口道,“在菡溪湾听小姐姐读话本,听得兴起,所以回来晚了。”

其实,这没甚好撒谎的,我之所以骗他,是不想给星若添麻烦。皇帝老子不讲理,他嫌我回来晚,若因此怪责星若,连累人家就不好了。

扶青把书重重一合:“小姐姐?”

我没看他,埋头吃羹:“嗯,是个又温柔又漂亮、又秀丽又端庄的小姐姐,反正君上不认识。”

他搁下书,表情渐渐凝固,以至于我吃完雪莲羹抬头的时候,生生吓了一跳:“君上怎么了?”

扶青拿走我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放,脸越来越臭。

我压低了声,俨然一副犯错的口吻:“君上,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突然,扶青往床沿上一坐,吓得我朝角落里缩。他不痛快道:“孤是老虎?会吃了你吗?”

我拜托你,别糟践老虎了,瞧瞧人家司徒星,跟你不是一个样好吗?

他欺身过来:“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下意识地,伸手抵他肩膀上:“君上别再过来了,男女授受不亲。”

扶青冷笑:“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话是针对所有人,还是针对孤一个?”

当然是针对你一个。

想是这么想,说不能这么说。我细思索,尽量把话圆妥帖,圆周全:“君上是王,是魔界之主,当然和别人不一样咯。君王高高在上,要有距离感,才显得威风大气。”

这是我细斟酌后的回答,可他那张脸,越拉越长:“别人,是指谁?”

我掰指头,默默地数。

第一个指头掰下去,霍相君受重伤的时候,我给他扒衣服包扎来着。第二个指头掰下去,司徒星变奇奇的时候,我和他打过架来着。第三个指头掰下去,重华宫主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偷看他流鼻血来着。第四个指头掰下去,星若讲话本的时候,我和他靠一块儿来着。

我手指头越掰越多,扶青那眼神,也越来越凌厉:“秦子暮,你竟轻浮成这样!”

我讪讪道:“我个子矮身板小,肯定比君上轻浮。不过嘛,君上有法术,不轻浮也淹不死。”

皇帝老子阴沉着脸,令我猛地一抖:“你轻浮一个试试,孤拿铁链锁着你,再把你一口一口嚼烂了吞下去,骨头渣子都不吐。”

我脑袋一缩:“君上,吃小孩是不对的。”

扶青一只手捏住我左右两张脸,嘴都给我捏噘了:“那就老实些,别让孤发现你有什么‘轻浮’事迹。否则,孤要你好看。”

气氛好像怪怪的,我眼珠子一转,换了个话题:“君上可不可以拿床被子给我?”

他松开我,退了出去:“床上不是有被子吗?”

我爬到床沿边,往地上指了指:“君上夜里睡不好,我再霸着君上的床,君上就更睡不好了。反正我是个闲人,晚上没睡够白天还能接着睡,可君上忙碌操劳,晚上不得休息,白天就更不得休息了。所以,我打地铺,君上睡床。”

其实,我只是不想明早上醒来,身边再躺着个皇帝老子了。

扶青没说话,端上盛雪莲羹的碗出去了。再回来时,他果真抱着一床被褥。只是,他将被褥铺好,自己躺了下去。

我以为我瞎了:“君上……”

扶青道:“已喝了几碗雪莲羹,明日,你这双脚应该就会痊愈,可试着下地走走。”

我:“君上……”

扶青又道:“你是姑娘,不要随便对别人搂搂抱抱的。”

我:“君上……”

他半坐起来,手肘撑在膝盖上:“喊什么?”

堂堂魔君搁地上摆着,我有点惶恐:“咱换一下吧,您是君,睡地上多不英明啊。”

扶青躺回去,手枕着后颈:“孤是君,让一个丫头睡地上,很英明吗?”

说罢,他闭上眼睛:“睡吧,早点休息,做个好梦。”

我裹着被褥躺下去,翻个身,轻轻道:“君上也休息,只做好梦,不做噩梦。”

他缓缓地,喃了一声:“靠你近些,才不会做噩梦。”

这一觉,我睡到了大天亮。睁眼时,扶青已不在屋里,地上的被褥也收走了。但,床前站着个面色和善的侍女,她手捧雪莲羹,正打算喊醒我。

“正要叫你呢,雪莲羹刚煨好,趁热喝了吧。”

我揉了揉眼睛:“这位姐姐,你是谁啊?”

“姐姐?”她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我是琉宫的侍女,主上唤我兰姑,你也同主上一样,唤我兰姑吧。”

我接过雪莲羹,诧异道:“姑?姐姐瞧着同芍漪差不多大,叫姑,未免显老了些。”

吃羹前,兰姑端来杯子给我漱口:“我们与凡人不同,年岁是不体现在容貌上的。我看着主上长大,与芍漪不在一个辈分。原本,你喊我姐姐我很开心,可这样似乎占了主上的便宜,不大好。”

唔,我很乐意占这种便宜呢。

我忍着雪莲羹的味儿,一勺一勺送进嘴里:“君上呢?”

兰姑笑道:“昨天耽搁了一日,今儿一早,主上就赶去浮生殿议事了。他不放心你一个人,外面那些兵将又都是男的,所以嘱咐我来照顾你。主上说,脚伤今日就好,等吃过雪莲羹,让我带你沐浴更衣去。”

我道:“奇怪,君上为何不找芍漪,偏找您过来?您不是琉宫侍女吗,您过来,琉宫里的主子怎么办?”

兰姑笑容一僵:“琉宫,没主子。”

我一愣:“琉宫没主子?那兰姑在里头伺候谁啊?”

兰姑低低道:“琉宫是先妖后娘娘住的地方,可娘娘一万年前就不在了。如今,那儿存着娘娘的东西。一把梳子,一支钗,一副耳环,只要她用过的统统都由我收着,以免丢了。”

我嚼着雪莲羹,小声道:“先妖后娘娘?”

兰姑低沉道:“先妖后娘娘是主上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我真羡慕她,为了她,先君可以弑杀天下。”

她眼睛红红的,像要哭了。我伸手,晃她的袖子:“兰姑?”

兰姑揉了把眼睛:“瞧我,口不择言了。你只当我什么也没说,在主上面前一句也别提,知道吗?”

我很懵懂地点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