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留在阙宫

我生来一颗八卦的心,急急道:“什么变故?什么变故?”

文沭道:“你别问了,这是主上避讳的事,谁敢提,那就是找死。要不你等等,我找人送个信儿,让芍漪来接你。看看你这双脚,受伤不说,连鞋子都没有,我哪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去啊?”

文沭宛若贴心小棉袄,不但遣人找芍漪,还搬来椅子,让我坐着等。于是,阙宫门前,层层兵将中多出个蹬腿晃悠的小丫头,简直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但愿芍漪快些来,至少在扶青醒转之前过来。我现在一看到他就害怕,一害怕就说错话,实在煎熬。

左等右等,等不来芍漪,却等来那位虞主子的侍女,叫个什么琴的。弹琴?听琴?拨琴?弄琴?

“思琴姑娘又替虞主子送点心来了?”

哦,思琴。

思琴手拎食盒,指着我,看向与她说话的妖兵:“她怎么在这儿坐着?”

妖兵道:“她刚从里头出来,文沭让她坐这儿的。”

“文沭?哪个文沭?”妖兵指了指,思琴即刻过来,气盛道,“又是你,知道阙宫是什么地方吗,你有何资格让她坐在这儿?”

文沭赔着笑脸,指了指我脚上的药纱:“她双脚不便,只能坐着,等芍漪来了就走。”

思琴道:“非得在宫门口坐着?成什么体统?”

文沭道:“成不成体统,那得主上说了算,姑娘说话小声些,主上睡着,还没醒呢。”

思琴皱眉:“方才还说她刚从里头出来,这会儿就告诉我主上睡着,你骗谁呢?”

文沭始终赔笑,只是那笑,有点讽刺的味道:“没骗你,她昨夜就来了,主上亲自领进去的。现下刚出来,正等着芍漪接她回去呢。”

这下,思琴眉头皱的更深了:“小丫头,你鞋呢?”

她这般跋扈,像极了丹青和主母夫人,是以,我并不想理她。可扶青还睡着,我怕吵醒了他,便压下声,悄悄道:“昨夜来时就这样,没鞋。”

思琴愣住,表情尤其难看:“没鞋?没鞋怎么过来的?可别告诉我,主上抱着你来的?”

我虽然笨,蠢得很,还没学问,可我长了眼睛,懂得察言观色。只看思琴这样,便知她吃味了。要么是为自己,要么是为了上回那个,被唤作虞主子的病美人儿。尽管我觉得,她很没道理。吃醋计较很正常,可一大把年纪,却跟个十岁娃娃吃醋计较,简直可怕。

为防她恼,我打算说得委婉些,或者编个谎,暂且将她搪塞过去。偏偏文沭是个木愣子,一张口,就把我润色许久的话给堵了回去:“没错,就是主上抱她来的。尤其上高台的时候,主上生怕她摔了,搂得那叫一个紧。若非她小,我甚至以为,主上有新宠了呢。”

文沭他大爷的,不但堵我话,还添油加醋!

思琴将食盒一放,阴沉道:“你昨晚在哪睡的?”

我怕文沭再堵话,连忙道:“地板,我睡地板。都怪司徒星,他揣只老鼠吓我,害得芍漪把床轰塌了,君上才带我过来的。”

思琴稍有缓和,哼道:“还算你识趣,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你给我听清楚记牢实,可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我点头,俨然一副乖宝宝模样。

思琴绕我踱步,漫不经心道:“虞主子曾为主上搭进半条命,她不配做妖后就没人配了。想当初,有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勾引主上,你可知她最后怎样了?”

我摇头:“不知道,她怎样了?”

文沭忙道:“思琴姑娘,我劝你别再说了,主上会生气的。”

思琴不以为意:“主上不在,没人多话他就不会知道。秦子暮,你也不会多话吧?”

我摆手:“不会,不会。”

本姑娘虽然傻,但脑子还在,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清楚得很。

思琴续道:“那女人心怀不轨,勾引主上在前暗害主上在后,幸而她的阴谋没有得逞。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在梨花坞自毁仙根,最后形神俱灭,什么都不剩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心头一悸,难受的很。

思琴仍旧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我说这些不为吓唬你,只为提点你,任你十岁也好,十五岁二十岁也罢,永远别动不该动的念头。攀龙附凤可以,那得看你攀的是谁。主上将来只会娶虞主子,你懂吗?”

我满腔心思都在梨花坞与自毁仙根的字眼上,以至于她后来说的什么,我都听不真切了。

可能我沉默太久,思琴复问一句:“问你话呢,懂吗?”

忽然,我背后一声巨响,扶青重重推开宫门,一双眸子冷得吓人:“看来,孤的话是耳旁风,否则你也不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思琴脸色大变,急忙跪道:“奴婢该死,主上恕罪!”

皇帝老子发火了,阙宫门前跪倒一地。我原是不想跪的,可大家都跪着,留我一个鹤立鸡群似乎不大好。于是,我撑着椅子伏下去,与他们跪在一起。

扶青此刻有点吓人,我能想到的坏词儿全堆起来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表情。原来,皇帝老子有起床气,而且还不小。

他垂下眸子,沉冷一笑:“孤是否说过,谁都不准提从前的事?还是你觉得活够了,想死了?”

思琴埋低头,啪嗒一颗泪珠子:“奴婢失言,奴婢知错,奴婢再也不敢了!”

扶青如她方才一般,云淡风轻:“你不敢?天底下竟还有你不敢的事?你仗着紫虞,有什么是不敢的?留你在,只会坏了你主子的清誉。不如今日,孤替紫虞清理门户,除了你这个祸害。”

思琴再没方才那股子神气劲儿,现下趴在地上,连叩好几个响头:“奴婢再也不敢乱说话了,求主上饶恕,求主上饶恕!”

我呛一嗓子,弱弱举手:“君上,这个,那个,可不可以……”

扶青看我一眼:“有话就说。”

我甚谦卑的姿态,小心道:“君上可不可以不杀她?”

原本,这事儿不该我开口,且因思琴方才那个态度,我也不大想开口。讲道理,那些话是她自己要说的,文沭提醒过,她不听,有此结果怨不得旁人。可扶青若真把她弄死了,传到旁人耳朵里就不一定这么想了。旁人只会觉得,思琴是把话说给我听才出事的。到时候,我首先就把那位虞主子给得罪死了。更何况,我来魔界没多久,瓷娃娃的帽子还没摘呢,若今日之事闹大了,恐怕将来,就更没人理我了。

扶青眸色微漾:“你在替她求情?”

我叩了个头:“我哪有资格替别人求情啊,只不过,只不过……诶,她方才说话了吗,我一句也没听见啊?”

思琴虽然跋扈了点,也没什么脑子,但不得不说,她悟性极高。听了我的话,立刻道:“我方才一句话也没说,你当然听不见了。”

扶青半蹲下来,食指挑我的下颌:“要求情也得说出理由才是,你以为,凭两句话就能轻易敷衍过去?”

我当然不敢敷衍他,闷了闷,坦诚道:“她是虞主子的侍女,您杀她,虞主子当然不敢记恨您,可虞主子会记恨我。现在,魔界上下都说我是瓷娃娃,根本没人理我了。要不君上罚她吧,无论君上罚她什么,我都担一半。”

他反问:“担一半?你担得起吗?”

扶青这话问得好,问出了重点,问出了精髓。此处乃魔界,个个都有修为。我白吞他一颗梵静丹,除了变个浅显的身,其他什么都不会。思琴能够承担的责罚,我定然承担不了,非但承担不了,甚有可能要了我的小命。

好在,扶青并没等我回答,他起身,居高临下:“今日,孤看在紫虞的份上饶你一命,若敢再犯,谁也护不住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杖责三百,你可服气?”

三百的一半……乖乖,我得挨一百五十杖?!

思琴吓得,一面谢恩一面哭,连道两声心悦诚服。也许怕他反悔,说完便急匆匆领杖去了。扶青抬了抬胳膊,跪伏的兵将领会其意,纷纷起来。如今只剩下我,起还是不起?

扶青伸手,托了我一把:“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不说一声?”

我被他提回椅子上,坐稳了,小声道:“我怕打扰君上休息,就自己出来了,是我出来的时候把您吵醒了吗?

他轻缓道:“伸手触不到人,所以醒了。”

我忽然想起,文沭说他遭逢变故,总睡不安稳,有时睡着了也会做噩梦。于是,我本着好意,想让他回屋多休息:“芍漪等会儿来接我,要不,君上再回去睡会儿?”

扶青忽然擒住我手腕,虽没用力,却吓了我一跳:“孤罚了思琴还未罚你,就想跑吗?”

我发了个抖,涩涩道:“一百五十杖有点艰巨,改成十五杖行不行?”

这时,芍漪远远跑来:“拜见主上,奴婢来接子暮回去,床已经修好了。”

好芍漪,我谢你祖宗十八代,来得太是时候了!

岂料,扶青道:“这几日辛苦你了,费心照顾这丫头不说,还被孤砸坏不少东西。孤打算另辟个住处给你们,旧屋子你先住着,等新居修缮好了,你们再搬过去。这期间,她就留在阙宫,你也松快些。”

“啊?”这声疑问,芍漪的。

“啊?!”这声哀嚎,我的。

扶青目光淡淡,谁也不理。他半俯下来,将我腰身一提,扛上肩头跨入阙宫,再将宫门一合……

苍天,谁来带我走!

沿途,我在他肩上挂着,苦巴巴道:“芍漪松快,君上就不松快了。我还是跟芍漪走吧,君上事务繁忙,该多多休息。”

入寝殿后,他将我搁在软枕上,两只手臂圈过来,牢牢撑住床头:“是你说的,要替思琴担罚。那三百杖都是她的,孤不打你,但你得留下来,孤身边缺个小丫头伺候。”

我甚惆怅,惆怅的快哭了:“我我我,我又蠢又笨,脚上还有伤,恐怕伺候不了君上。”

扶青瞥一眼我脚上浸血的药纱,蹙眉,起身走了。不一会儿,他抱着个木箱回来,往床沿上一坐,轻轻道:“脚。”

我没反应,他又道:“脚。”

我愣了半晌,等反应过来,吓得蜷腿往回缩。他抓住我一只脚踝,拖出去,往腿上一摁:“孤让你把脚伸出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反问他干什么,可我怂,不敢问。我想把脚拽回来,可我劲儿小,拽不过他:“君上不是说,女儿双足不能给人看吗?”

他埋头解我的药纱:“孤说过许多话,你就记得这一句?”

药纱一圈一圈拆下去,我手僵在半空,想动不敢动:“君上肯留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实在不敢劳烦君上。我,我自己来吧。”

我可以接受别人对我好,也可以接受别人对我不好。如他这般时好时坏,我真的怕了。

扶青手一顿,抬眼道:“你劳烦孤的事还少吗?再动一个试试?”

听他这话,想必是恼了。我已挨了一耳光,如今哪还敢惹他,只好静悄悄待着,不动,也不说话。

扶青看了看伤口,取出木箱里的药棉,将血渍都擦干净了,再取药瓶上药,最后拿药纱包上,动作格外小心。等两只脚都包好了,他终于撤手,任由我缩到床尾,像看禽兽一样看着他。

他怅然道:“你跑什么,孤还能把你怎么样吗?”

我瘪嘴,活像个受欺负的小媳妇:“君上,我想回芍漪那儿。”

他一闷:“和孤待在一起就这么难受?”

嗯,的确很难受。

我心中如是想,嘴上却尽力周全他的面子:“不是不是,只是在芍漪那儿待惯了,所以……”

扶青抱着木箱,出门前撂下话:“既然不是就听话待着,哪也不许去。”

好嘛,这禽兽,我给他面子,他却不太愿意给我面子。早知道就实话实说了,和你待在一起很难受,十分难受,极其难受。

这次,扶青出去了便没再回来。我一个人无聊,抱着被褥左滚右滚。扶青推门时,我还在滚,一扭头,正对上他疑惑的表情:“你在干什么?”

他端汤站在门口,一副不解的模样。我嘴角抽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太丢人了!

丢人的我,蒙住了这张脸:“我试试这床结不结实,会不会塌。”

扶青走进来,缓缓道:“你就算再长十岁也压不塌孤的床,不信,十年后试试。”

我张开指缝,露出一双眼睛:“君上多虑了,十年后我伤早好了,哪还会滚君上的床呢?”

扶青哼一声:“说不定,会呢?”

他将热汤递过来,里面浮着我最熟悉的莲花瓣:“这是用归心莲熬制的雪莲羹,快喝了,对伤势有好处。”

我端汤饮了一口:“谢谢君上。”

他低沉道:“孤要的,从来不是你的谢字。”

我没心思听他说话,这汤比文沭的南瓜还可怕,太腻了,太腻了。

扶青瞧在眼里,陡然一问:“你不喜欢雪莲羹?”

我仰头,咽下最后一口:“倒不是不喜欢,就是……就是……”

碗空了,他拿过去,轻放在桌面上:“就是什么?”

我摸了摸肚子,甚委屈看着他:“君上,我大约有半辈子没吃过肉了。”

扶青明显一愣,挑眉道:“某人似乎说过,她不挑食,很好养。”

我仰头,那双眼睛能挤出水来:“我想吃肉。”

不是我挑食,实在是我太久没动荤腥了。本姑娘最忘不掉的就是,犯人上断头台之前都能吃顿好的,我临了要踩碎片,也只喝了一碗粥,还他娘的没有咸菜。

扶青分明想笑,却摆出从容淡漠的模样:“都说女孩食量小,吃不了多少东西。看来,秦府把你养成了例外。”

他这话说的,我刷一下,脸就红了。

难得他仁善一回,在我彻底无颜之前,开尊口道:“哪有早起便吃肉的,午膳时再吃。”

我眼睛里泛光,吧唧舔嘴,险些就哭了:“谢谢君上。”

这声谢,让他恢复了原有的冷峻:“别再谢了,孤不要你谢,孤要的,你从来都不愿意给。”

我懵道:“君上要什么?”

他背过身,默了一默:“孤有事,得出去一趟。你自己好生待着,有何需要就找文沭,不许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