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有必要吗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膝盖若伤在左腿倒还好些,偏是十岁那年,右腿折过一回。如今同样的位置撞下去,虽不及昔日严重,却也生生疼了我大半夜,直至侍女送来早膳前才勉强合眼。
这短短一会儿,我又梦到了小狐狸,它坐在皑皑的山头朝下望。九条尾巴徐徐摆动,眼眶里蓄出泪,像是在哭。
我想抱着哄哄,便张开双臂,喊它下来。它踩在冰峰边缘将要跳的时候,我顿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一睁眼又回到芳华室。
侍女正举着火折子点蜡,扶青捧一盏米粥,端坐床旁,道:“醒了?困的话,先起来吃饭,吃完后再接着睡。”
我没说什么,手心捏住被角,默默把眼睛合上。
扶青笑了笑拿着勺子不紧不慢地搅动米粥:“昨晚我不是已经解释了么,那个人表面佯装离开,可仙气却未散尽。所以有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躲在暗处的,他听的。”
说罢,勺子停下来,在碗沿边轻敲两下:“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天帝的长子,容炽。天帝统共三个儿子,只有他是庶出,也只有他……”
倏然叹口气,放下米粥,幽幽道:“若将秉性化形,也只有他最像天帝,照进镜子简直如出一辙。”
最后扶青屏着声沉默半刻:“两个人彼此间利用,有很多事情需要对方去做,对付容炽绝不会比对付天帝轻松。奇奇只有十四岁,你昨晚已经露出破绽,我不那么做他会起疑心的。”
我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将被子提过肩膀,喃喃问出一句:“有这个必要吗?”
他没说话。
我将被子捏得更紧:“我既非你的妻你的妾你的血缘至亲,亦非辽姜司徒星那般得力的心腹,更不像紫虞曾舍身救过你的命。”
他还是没说话。
我续道:“所以无论奇奇也好秦子暮也罢,充其量都只是一介凡女而已,就算熔炽起了疑心又怎样?谁会把这么一个人当成软肋,有必要让你大费周章,演戏给他看吗?”
他侧转目光,看向点完蜡烛,屏退一旁的侍女:“你出去。”
随后指尖在放着米粥的几案边缘轻轻点了点:“有没有必要都不是你该考量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先把粥喝了。”
我并没动那碗粥,侧了个身,道:“不想说就算了,要不是因为昨天晚上,我才没闲情逸致考量你的事。”
他在背后沉默了很久,声音低低地传来,透着些无奈:“暮暮,我不想你知道的太多,只需要谨记昨晚我是在保护你就够了。”
我捂在肚子上,抚了抚紫虞装病那日,被死士一刀捅出血口的地方:“你的保护……”比霍相君迟了些。
后半句我咽着没说。
然而,话虽收得及时,却还是被扶青听出端倪:“你还没说完,我的保护,怎么了?”
我喃喃问:“你可知道,我站在祭台上,心里都想些什么吗”
问罢默默地答:“扶青哥哥说,会穷尽一生保我千秋无恙,可这句话似乎放到紫虞身上更贴切一点。不过,她毕竟救了你,感恩图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我还以为……”
我舔唇,抽了抽鼻子,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还以为自己会是这句话的特例呢。”
他似乎听愣住了,半晌没有吱声,我便侧回去,抿着嘴角:“你大约觉得我很没有自知之明罢?”
扶青纹丝未动沉寂了良久,手摩挲着丝被表面,轻唔一声道:“自知之明?暮暮可能对这四个字有误解。”
继而指了指自己的脸:“小时候无论怎么闯祸父王都未曾打我,莫非你扇了两巴掌还嫌不够,要再来几次过过瘾,才算特例?”
他身子微倾下来,忽又想起什么,便定格似的,再没动了:“还是你以为,换做别人闯下大祸,也能安然无恙地躺在这儿?”
我将余光瞥向枕边:“这个,清秋以前,是不是戴过啊?”
扶青望着簪上两朵并蒂莲皱起了眉头:“这是我前不久画好的图,制成后便给了你,她没见过。”
我暗暗拧紧手指:“可为什么那个叫容炽的人说……”
扶青偏过眸子沉沉地打断:“因为清秋喜欢四时花,而莲花又是四时花的一种,他不过寻个由头挑拨离间罢了。”
我瞬即一愣:“你说他在挑拨离间?”
床沿边,烛火照在他身上,投出一道棱角分明的侧影:“昨晚我见你戴着簪子,便故意举止轻浮,引容炽误会。”
停顿了片刻又道:“因为,只要他误解我们的关系,必定会以莲花簪为借口提及清秋让你吃醋。到时,我一边护着簪子,一边顺理成章地把你推出去。簪子和奇奇究竟哪一个更重要,既然容炽想看我做选择,我何不顺水行舟,选给他看?”
我懵懂地看着他,试图从这番话里捋出一套逻辑,可梳理了半天却还是稀里糊涂茫然不知所以:“我想不明白,你是魔君他是天帝的长子,有必要为一个凡人费尽心思互相试探吗?”
他淡淡地:“还是那句,我不想你知道太多,只需谨记我在保护你就够了。”
我半信半疑:“真的吗?”
他静静点了点头:“真的。”
我用被子蒙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提溜转道:“我不信,除非你发誓,昨晚之所以那样,全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的话,下辈子变成狗儿,没有肉吃只能啃干骨头!”
他几番犹豫,竖起三指无可奈何发了誓,嘴边不经意扯开一抹下蛊般惑人的轻弧:“看不出来,你对我蛮好的嘛,至少还有干骨头可以啃。”
经三言两语一哄,昨晚的气便也消了,我坐起来牵住他袖角:“君无戏言不可以骗人哦。”
他非但不答反而拿起簪子阴阳怪气地瞟我:“你似乎特别想知道此簪与清秋有何渊源?唔,该不会,真的醋了吧?”
我脸颊一烫:“什么啊,我只是好奇,故有此一问罢了!”
他悻悻把簪子丢回去,端起几案上的粥,递来我面前:“不知道暮暮喜欢什么样的人,是司徒星那样的,还是……”
我不说话,埋头抿两口粥,他忽然把手贴上来:“不烧啊,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昨晚踢被子着凉了?”
分明醇香软糯的粥,却突然寡淡无味,我吃不进去了:“我……我……我……”
他等了半天:“你不舒服吗?”
我张着嘴巴含糊不清:“喜……喜……喜……”
扶青呆呆看着我:“喜什么?”
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这张嘴疯了,才会不受制地胡言乱语。
“我喜欢吃甜的!”趁这张嘴还没说出更多,我连忙把话圆回去,然后迅速刨饭,刨完才道,“蜜饯呢红豆糖糕呢,不是说要再添一盏羹吗,怎么只让喝粥还没有咸菜啊?!”
他看我半天:“咸菜不宜多食,偶尔清淡些,于你有益。”
我干瞪眼:“你昨晚不是说,今天有蜜饯和甜羹,还有红豆糖糕可以吃吗?”
谁承想,为了不当狗儿,他非但理直气壮耍赖,还编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粥有营养,可配上甜食你不喜欢,没办法只能先吃有营养的东西咯。”
我垂下脑袋碎碎念:“昨晚统共就这么一句人话,应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你倒连着糟粕全丢了。也罢,不吃就不吃,大男人欺负小女子,难怪万把年讨不着媳妇儿……”
他轻摁着额角:“好好好,我这就同文沭吩咐下去,让他派人准备蜜饯甜羹和红豆糖糕给你。”
可赶巧,将提到他,门便叩响了:“主上,方才在外面,将军派人送来早膳……”
扶青回过眸子望向门口,眉头紧紧地皱起,沉声质问:“不是说末阳殿送来的东西直接拿到书房吗?”
文沭小心翼翼补充道:“方才在外面,将军派人送来早膳的时候,思琴搀着虞主子往这儿走此刻正候着呢。”
扶青默了默:“她有什么事吗?”
文沭:“不知,属下问了,可虞主子没说。”
我不想扶青见她,并非因为嫉妒或者吃醋,只是觉得紫虞过来没什么好事。这一想,心里更不安稳,也不大吃的进东西了。故改口:“将喝了碗粥,肚子里还没消化,等晌午的时候再吃吧。”
扶青点点头,嗯一声,道:“睡醒了就下地走走,别一直赖在床上,越躺越没精神。”出去时,他在门前停了停,照旧接过文沭手里的食盒:“告诉紫虞孤在书房等她。”
“是。”文沭垂首一拜,合上芳华室的门,脚步徐徐走了出去。
诚然,紫虞鲜少出门,不会无缘无故跑这一趟。莫非见我醒了,所以为醉灵一事,来向扶青求个公道?
呃……
除非她疯了。
我将枕头竖起来,闭上眼睛半坐半躺,尽量让思绪变得空灵。
‘朔月之夜那晚,我的确去过映月楼,也的确等了近半个时辰。怎料主上追问起来,他们却众口一词,都说没见过我。’
是啊,眼下我醒了,扶青也能抽出精力,她自然应当过来撇清责任。
扶青留了后手,推那一掌并没伤到骨头,虽然还有些疼但比昨夜减缓许多,双脚踩下地时只消慢慢地便不会影响走路。
烛光交织着这偌大的阙宫,芳华室与书房间隔不远,思琴俨然像块木桩子,纹丝不动守在外面。我着急出去,正从芳华室离开,下意识和她四目相对。不知道为什么,她将我通身窥探一遍,愤愤咬紧嘴皮脸也变得难看。
我没理她,转身穿过大殿,将宫门推开一条缝:“文……”
沭。
老子被这阵仗吓住了。
阙宫长阶下怏怏跪了许多人,除昨日溜进来找我的戍卫,还有霍相君司徒星辽姜,及祭台上那三名部将,连芍漪也未曾幸免。
我推门时,辽姜摇摇欲坠,被司徒星搀了一把:“你行啊,都这样了还能打瞌睡,要不让念棋送个枕头咱一块儿垫垫?”
这里除了霍相君,没人能比得过辽姜,偏只有他唇色苍白如纸,好像随时会被风刮倒一样。
难不成,白褚剑上,竟是他的血?
嘶,迎面吹来一阵风,怪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