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月传说
傍晚的风里夹裹着一股路边摊上梅干菜蒸猪肉的味道,它弥散出来的香气可以飘在空中肆无忌惮地去捏人们的鼻子。
这时总会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被吸引过来,他们穿着校服勾肩搭背,相互簇拥嬉戏打闹,他们的朝气在这个分不清是夏季还是秋季的时间段里无限蓬勃,就像是校园里把中心湖围了一圈的常青树,永远都可以呈现出一副最年轻最美好的状态。
而路边这家咖啡厅的白色围栏算是街景里最诗情画意的一个建筑了。
上面的植被顺着五边形木条慵懒的披散下来,弯弯曲曲的藤蔓垂落在木质的地板上,中间过道上铺着柔软的红色地毯,上面还有各种颜色的花瓣作为点睛装饰,小道把整个院落分成两部分,左右桌椅对仗工整,还有一处空地作为这里的驻唱舞台。
可以说,这家店的装修做到了每个细节都极具雅致。
甚至连男厕所小便池里的芳香球都得雕刻成玫瑰花的形状,也不怕被某个会唱孤勇者但依然吃奶的小孩子给误吐。
然而外场最显眼的,还是立在舞台后方,用来粘贴便利贴的留言墙。
这个东西的设计初衷是用来给客人抒写心愿的,但是这家咖啡馆所占据的地段,决定了它的受众大部分都是那些青春期还没有完全过去的少男少女们,他们的荷尔蒙每天都在分泌,这种迫切想要恋爱的感觉让他们不得不学习狗撒尿的方式来吸引异性。
于是,这面墙壁就慢慢的变成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大型陌生校友配对现场,上面一层层写有日期和个人昵称的便利贴纸,像是结在树上不断吸引着夏娃的禁果。
当他们写了留言后,就会一直在心里期待哪个有缘人会回复自己,这种期待感会促使他们更加频繁地来这里消费,你来我往,纸短情长,直到两人互有好感,留下联系方式为止。
这样可歌可泣缠绵悱恻的恋爱故事,终于让咖啡店老板一边流着感动的眼泪,一边赚得盆满钵满,他将这种浪漫又狗血的营销方式,称作“月老搭线法”。
这个名字的热度甚至超过了学校专门的贴吧和论坛。
不过像林见星头脑这么清楚的人,他是绝对不会对着一张小小的纸片儿发情的,他面前这片密密麻麻挤满墙面的便利贴纸只会让他感觉到头疼。
因为他现在要做的,是要在几百张聊天记录中,筛选出那些没有营养的,奇葩的或者是已经完结的对话,撕下来清理掉,然后再顺便礼貌性的鄙视一下这些无聊的学长学姐。
林见星把纸盒揽在腰间,一时间不知道从何看起,他粗略地扫视一遍,就顺手扯下正中间位置的一张贴纸,上面没有昵称和日期,只有一句简短的问话:
有1吗?
然而下面并没有其他人的回复。
这张纸条对于林见星来说,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什么意思或者是这个客人想要表达什么,林见星把这种暗号式的留言归类为没有营养的废话,果断丢掉。
随后,林见星又瞄到了一张很可疑的贴纸,上面的对话非常多,位置又在高处,以至于后面的字迹小到不得不让林见星眯着眼睛去看,他踮起脚,手指轻按着纸片微翘的一角,只见这位留言发起者的昵称叫做“转角遇到抢劫的”,他在上面用一种非主流的字体写道:
9.5 和女朋友在一起三年了,她竟然提出想要跟我牵手,大家说这种行为正常吗?
下面就有一位昵称叫做“下个路口再抢劫”的回复道:
9.6 天呐,这种女孩子千万不能要,劝你赶紧分手,我和男朋友在一起五年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
紧接着,又出现一位昵称叫做“马路交警”的回复:
9.8 你们都好开放啊,我和女朋友在一起八年了,我们每次都是蒙面,她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然后尴尬的剧情发生了,“转角遇到抢劫的”也在同一天发表了回复:
9.8 @马路交警,别装了兄弟,我刚刚亲眼目睹你在5号桌喝咖啡并且临走时在我这张纸上写下了上面这段话,但我要提醒你一下,你那位在一起八年的蒙面女友趁你上厕所的间隙就和隔壁桌的男生接了个吻……
这段诡异的聊天内容让林见星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他就像是在看火星电报一样,感觉这些话就不是一个正常地球人能写出来的。
他实在忍无可忍,把这张便利贴在手上握成一团,丢到了盒子里。
他又一次看向留言墙,用雷达般的双眼继续探测下一个需要被销毁的目标。
就在这时,一个扎着马尾,一脸娇羞的学生妹跑到他的旁边,只见她嘴角残留着的咖啡还来不及擦,就将手中刚写好的一张黄色贴纸,飞快地贴在了墙上为数不多的一个空白处,然后用一种小鹿逃离虎口的速度,红着脸跑开了,
林见星一脸困惑地看着女孩儿离去的背景,他的好奇心促使他的食指和中指在留言板上来回交替着,一步一步走向那张黄色贴纸,最后停留在那三行字下面。
他呆呆地望着那个贴纸,女孩的昵称叫做“茶艺大师美羊羊”,留言内容是:
9.10 今天新来的服务生小哥哥眼睛好好看,摘下口罩一定帅惨了,不知道是不是校友呢,怎么办,好想要他的联系方式啊!
林见星看完这段留言后表现的出乎意料的冷静,他的眼神中看不见任何的光彩,他没有得意也没有脸红,只是很别扭地向上拉了拉自己的口罩,然后右手在伸向那条便利贴的空中停留了几秒钟,但也仅仅是犹豫了那么几秒,他最终还是把这条留言给撕了下来,很随意地就扔进纸盒里。
因为这就是在他看来最应该丢弃的第三类无用留言,那就是永远不会再有下文。
在留言板右下方最角落的位置里,一张非常不起眼的蓝色便利贴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它之所以能够吸引到林见星的注意,是因为上面的字迹工笔正楷,干干净净,可以说能把字写的这么好看的,在整面墙上都找不到第二个人,这个人的字和别人的字贴在一起,就像是海洋里的一颗珍珠,耀眼夺目,光彩照人。
对比之下,其他人的字简直就是脚上沾了墨水的知了爬行出来的一样。
这是一个昵称叫做“月亮”的在九月一号写下的留言,上面是一句宋代词人王忠维的诗:
9.1 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林见星呆呆地望着这句诗,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贴纸似乎有什么神奇的魔力,竟然让林见星看得有些出神。
这简直就是林见星眼中的一股清流,他好奇的是,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以写出这么漂亮的字,却低调地把它贴在角落里让它无人问津,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会喜欢这么有深度有意境的一首情诗,他到底是孤独还是幸福,是浅喜还是深爱,是真情流露还是故作姿态,是男是女,是不是还会来这里……
林见星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渴望知道这些,想着想着,他就不自觉的拔下胸口的水性笔,刷刷几下子,就在上面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回复,他为自己取的昵称是“星星”,抒写的内容是这首诗的下半句:
9.10 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
但是林见星在写下那个句号的时候就立马后悔了,他的大脑像是在某一瞬间抽离了一样,等他回过神儿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做了一件这么愚蠢的事情,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忍不住回复这个人。
现在好了,他不仅要礼貌性地鄙视那些吃饱了撑到的学长学姐,还要礼貌性地鄙视他自己。
一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立马把这张纸条扔进马桶里冲掉。
他也确实准备这么做,但就在他伸手去撕那张便利贴的时候,身后一个爽朗的声音打断了他:“waiter,请问这里是地球吗!”
突然出现的说话声把林见星吓了一跳,他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只见一个一身潮装,头戴鸭舌帽,脖子里挂着耳机,长相很阳光的男生正站在自己面前。
对方把手里捧着的一个比林见星脸盘还要大的平板电脑正对着林见星,后置摄像头的距离和林见星的眼睛只有几厘米,林见星便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这个人明显是在用平板拍自己,这让林见星有些慌张,立马忐忑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男生见林见星回避,便有些抱歉地解释说:“不好意思啊,我在跟我daddy视频,我daddy不相信我来上学,他非要以为我是去亚马逊雨林探险,还说我会被外星人捉走,你能不能帮我证明一下,我确实是要去上学,顺便在去学校的路上来这里喝一杯咖啡。”
那男生一边说着,一边捧着平板对着四周景物拍了一圈,最后还不忘对视频里的爸爸称赞一番:“daddy你就放心地在巴西挖矿好了,你看,我这里像是什么危险的地方吗?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还有,不得不说这家咖啡馆的装修风格真的不错,和我上次去的叙利亚失落遗址差不多,就是这里的服务生有点呆,连句欢迎光临都不会说,像是第一天上班……”
林见星哪里还说得出欢迎光临,他早就被那男生气定神闲语出惊人的架势给震惊到了。
然而更震惊他的是,那男生径直走向大厅时,身后的一个带轮子的行李箱竟然高级得自动跟着他走,然后等那男生找个位置坐下后,那个行李箱就如同智能一样,自动停靠在他身边,这一幕简直让林见星看的目瞪口呆,怀疑人生。
同样目瞪口呆怀疑人生的,还有杵在柜台里面的平宽宽,不过让他目瞪口呆的并不是行李箱,而是那男生的脸。
等林见星接过那男生的点单本后,他才确信了这个人的确有钱,因为没有一个普通的大学生,真的会随便一圈,就是菜单上面最贵的一杯饮品,只有真正的土豪,才会喝个咖啡就把自己一个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半个月的工资都给喝进去。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对于林见星这么要面子又卑微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无形中的奇耻大辱。
然而真正的奇耻大辱还在后面。
就在林见星小心翼翼地给那男生端上咖啡,准备念那句生硬又敷衍的台词时,那男生竟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边朝收银台走去,一边喊了句:“买单!”
林见星急忙叫住他,用非常职业的口吻礼貌问道:“您好先生,请问是咖啡不合口味吗?”
“不是啊。”那男生无所谓的样子,准备扫码。
林见星尴尬地站在那里:“可是……你点的咖啡还一口都没有喝呢……”
那男生有些疑惑的神色,用一种非常理所当然的口气反问他:“点了就要喝吗?我进来坐坐不行啊。”
林见星一个穷人自然是理解不了这句话的,要不是因为他跟冬子相处久了训练出了一种处变不惊的能力,那他现在早就气死过去了。
此刻他望着男生推门出去的背影,他那潮流的穿搭,比脸还要大的平板,以及他身后那个精灵似的行李箱,这种对比之下的自卑心理,让他有点儿抓狂了,终于明白了平宽宽在这里工作的心情,好脾气的林见星,也忍不住开始抱怨了:“这都是什么人啊。”
他气得想立马把这杯桌子上别人不稀罕喝的最贵的咖啡倒到马桶里冲掉。
他又准备这么做了,然而这次还是没能让他如愿,就在他端起咖啡急冲冲地往卫生间走去时,平宽宽像幽灵似地飘到他跟前,用埋怨的眼神看着他,堵着门说:“搞什么?想吃独食啊?”
林见星感到莫名其妙,解释道:“我只是想把它倒掉而已!”
“这么贵的咖啡你倒掉?多可惜啊。”平宽宽望着林见星手中的美味,舔了舔嘴唇,怂恿着林见星说:“难道你就不一百几十块钱的咖啡是什么味道的吗?反正他又没喝,要不……咱俩喝了吧。”
林见星这么要面子的人,怎么会去做这种难堪的事情,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头抬得高高的,铁骨铮铮,非常果断地拒绝了他,竟然还学冬子说话:“要喝你自己喝,我可不跟你一伙。”
平宽宽不太相信,挑眉道:“你确定?”
于是,在这家咖啡厅的男厕所里,出现了两个身穿制服的员工,躲在一个隔间里你一口我一口共享同一杯咖啡的场面,林见星和平宽宽刚刚认识,就一起做了一件这么丢人的事情,他们两个的样子像是西游记里分吃人参果的道童。
而那杯咖啡,就是唐僧不要了的人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