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陈书记这个人也是真的能屈能伸,或许是因为这次手中掌握的筹码不够，所以比起在未来记录中，他一开始就咄咄逼人、迅速使用各种手段在厂里获得话语权的情状,这一次,他融入八一汽车厂的整个过程,都堪称和风细雨。

初来第一天,他只是要了个单人的办公室,然后相当客气地给了两粒糖,让厂里的清洁工，给他收拾了一下。他自己在厂里到处转了转,说是初来乍到,要先了解情况，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小动作。

到了第二天，他那小儿子过来报道,听说只能做个临时工，还在那不满，可陈书记却当着厂长的面，把他的儿子给训了一顿，教导他不要好高骛远,只要好好工作、很快就能转正之类的云云。

他这么好说话,搞得常厂长心里直犯嘀咕，总觉得他是在酝酿什么阴谋。

不过,常厂长暂时也没心情去多想这些了。

因为到了七月一号的一早,厂长就得亲自带着被挑选出来的十个技术员，登上去南市的火车，让他们顺利进一汽学习。

他们这班火车离站时间是早上五点,还没到上班时间，肖倩倩便也去送常欢。该送的东西，昨天已经提前给常欢收进行李里了，今天就是单纯来送行的。

常厂长还有机会在火车上跟女儿说话，便没有打搅这对好朋友，让她们能在分别前再好好说两句。

肖倩倩依然是强调那几件事情，“欢欢，你听我的，南市跟我们这边不一样，不是我们从小长大的熟悉环境，你到那边去，一定要低调一点，一心一意把技术学到手就行。像是他们一汽组织什么青年人的玩乐活动，或者厂里一些爱漂亮的年轻姑娘，邀请你出去玩什么的，你尽量都委婉拒绝掉，好不好？”

其实昨天傍晚的时候，常欢还开开心心地拿出一身她最漂亮的长裙，说要穿那身去一汽报道。毕竟她也是才十八岁的小姑娘，正是最爱美的时候。

平常在八一厂里，面对的都是熟悉的叔叔阿姨，她又总是被爸爸带着加班，所以并不怎么好意思打扮。

这次去更大的城市，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就上来了，想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说不定能惊艳一汽厂的年轻人们呢。

不过，这种想法，很快被肖倩倩给打压下去了，为了不让常欢搞那么“花里胡哨”地出场，肖倩倩特意在市场里给她也挑了一身白衬衫加长裤的搭配。

现在的布料珍贵，肖倩倩送一身衣服，可把常家给吓坏了，刚开始根本不敢接，还是肖倩倩说自己跟萧鑫以后还要靠常家两代人的照顾，人家才勉强收下。

崭新的白衬衫跟军绿色薄长裤，虽然不那么花俏，但足够有气质、有面子，还方便行动。常欢这才放弃了长裙，选择穿这一身出门。

今天在火车站看见常欢，见她确实是穿着自己送的这一套衣服，肖倩倩很是松了口气。

两人作为关系最要好、联系了一辈子的好闺蜜，常欢对肖倩倩说过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情。

她在中年才终于与相爱的男人重新走到一起后，常欢曾颇为后悔地跟肖倩倩说过：当年要不是她太爱美，离家到威省一汽学习期间，总是爱打扮，时不时穿着漂亮的衣服，在放假时跟厂里女工们一块出去玩，还参加过一次小年轻们偷偷组织的舞会，被她男人的妈妈撞见过几次，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说不定最开始的时候，他妈根本不会那么激烈地反对他们在一起。

说来也是命，按照她说的、肖倩倩随手在日记里写的，刚好常欢最初穿长裙高调报道的那天，就已经遇到了她未来爱人的妈妈，而且由于那次只有她跟另一个技术员一起过去，对到一汽的车不熟，差点没赶上那班客车，所以匆忙挤着上下车时，撞倒了那位当时心情就不算好的妈妈，人家看她穿这么“妖艳”，就直接给了她一个白眼，还低声骂了句赶投胎的狐狸精。常欢原本还想把人扶起来道歉，哪里想到被这么侮辱，便也啐了一口，没理她，直接上车了。

这件事很快被她忘在脑后，直到她在一汽厂里，跟另一个男技术员互相爱慕上，她坦承家里可能会让男方入赘，因为她要照顾有智力障碍的哥哥，但她实在是太喜欢这个人了，年轻的姑娘，陷入爱情后，是有勇气去推翻一些原有的计划的，所以她还跟人说，即使他不愿意入赘也没关系，只要同意她能一直照顾父母跟哥哥，以及让一个孩子跟她姓常就可以。

两人私下都商量好了，没想到男方妈妈一见到常欢的面，就说什么也不同意。

常欢家里也是要脸面的，刚开始以为人家是实在不乐意入赘，而且那男孩子也非常优秀，常家就退了几步，只说让一个孩子姓常，以后能给他舅舅养老就行。可即使这样，男方的妈妈也没有松口，女方都一退再退了，总不能上赶着嫁闺女。

于是，两情相悦的恋情，在双方家庭互相纠葛了两年多之后，终究是被斩断了。

常欢经此耽搁，变成了“老”姑娘，常家只得降低一些要求，大致找了个还看得上的男人，招了人家入赘。她心里还放不下喜欢的那个人，可她不像对方那样，只有一个母亲需要照料，她这边父母、哥哥，未来都要靠她来照顾，所以她郁郁寡欢地同意了结婚。

而被迫跟常欢分手的那个男人，性子也烈，根本不愿意跟其他人相亲，加上他一直不理解妈妈为什么不同意他的婚事，就一度闹得母子关系很僵。直到他妈意外从楼梯滚下去，摔得快死的时候，才终于跟他透露，是因为觉得常欢不像正经闺女，跟当年勾引了她前夫的那个女人颇有相似之处，心中的恨意波及到常欢，才一直不同意的，即使后来她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也来不及改口了，她很愧疚自己导致了儿子失去了真正喜欢的女人，但那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

常欢第一次的婚姻并不幸福，那个男人吃软饭，还暗地里跟陈书记的儿子混在一块玩，最后坑了常家一把，差点害死常欢的哥哥常乐，常欢一气之下跟他离婚，结果离了婚之后，这男的联合他爸妈一起，拿走一笔钱，然后还把常欢生的双胞胎儿子抱走，一家人都回老家去了。

那段时间，常欢整个人都要疯了。父亲气的脑溢血住院，哥哥也还伤着，妈妈整天抹眼泪，一汽厂被陈书记完全掌控，而常家就像风雨飘摇中的浮萍，就靠常欢一个人撑着，她甚至都没法抽身去找回她的孩子。等她终于有机会去见儿子时，那两孩子已经被爷爷奶奶教的不愿意认妈了，见面就喊她坏女人，反而对他们的后妈特别亲近。常欢满怀期待、一路哭着过去，却是心灰意冷地回来。

要不是南市那个喜欢她的男人一直未婚，得知这些变故后，立刻赶来了，花了很长时间来安抚她的情绪，还帮她一块照顾家人，常欢说不定就在恍惚中选择了自我了断。

既然已经知道会有这些磨难，肖倩倩可不敢再让常欢再经历一遍，所以她一遍又一遍地劝，先让她没机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然后她们还会保持写信交流，有什么变故，肖倩倩再及时提醒她。

“行啦行啦，我出个门，你怎么比我妈还挂心。”常欢可不知道肖倩倩忧心的事情，只当肖倩倩担心她出远门，所以才这么啰嗦。

肖倩倩掐了一把常欢的脸蛋，“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外头不像家里，有常叔护着我们。你一个年轻大姑娘，在外头太高调，万一惹得什么坏青年注意，那可怎么办？”

这种说法倒是真的震慑住了常欢，让她把蠢蠢欲动的少女心思按捺下来。

其实徐市前年就发生过一起恶劣的侵害事件，有几个无业青年，把从乡下来投奔亲戚的漂亮女孩，给绑着藏起来，几个人都对她造成了伤害，最终那女孩直接撞墙死了。

这件事当时闹得特别大，连着好长时间，肖倩倩傍晚下班的时候，都是她爸或者她妈过来接她回家的。

“行……行吧，反正我们是去学习的，又不是去比美的。”常欢有点哆嗦害怕，“我爸说了，这次过去的技术员，一汽厂会给安排集体宿舍，条件稍微艰苦一点，但许多人住在一起，也挺有安全感。我自己不单独出门就是了。”

也不会特意打扮漂亮了——常欢默默在心里补充。

她想在外头漂亮一点，纯粹是虚荣心，并不是为了勾引男青年。她可还记得自家的情况呢，自己都觉得不可能会有外地的好男人那么傻，愿意跑到她家来做上门女婿。

火车即将停靠，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发出提醒。

肖倩倩重重地握了一下常欢的手，“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啊，你一个外来的不好借到电话用，而且我家没装电话，写信总是方便的。我昨天给你的一整版邮票，你有收好吧？”

“放心吧，收好了，用完了我也会自己买的。”到了临离开的时候，常欢也特别舍不得，眼眶都红了，“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我爸还给了我一些钱，等过年的时候，我从南市带他们那边的特产回来给你。”

“嗯。”肖倩倩只是简单地应了，没有嘻嘻哈哈地说要什么特产。

因为她知道，这次过年，常欢根本回不来。一汽在过年前后两个月里，会有一个很重要的小组学习机会，常欢凭本事考进去了，所以她不能就为了回家过个年，就放弃那个机会。

肖倩倩在外头远远看着常欢的身影消失，知道她顺利跟着八一厂一行人登车了，揉了揉泛红的眼眶。

一直等在旁边、没有插话的萧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这次对她来说是个攒资历的好机会，你们又不是见不到面了。要是实在想她，我们可以请个假，去南市看看。”

“那就不必了，”肖倩倩擦掉终究还是没忍住的眼泪，“我们接下来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呢，不能看着那个陈……那谁现在没什么动作，就放松警惕。不管人家是什么打算，我们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跟常叔沟通好，带着厂子搞变革。欢欢也就出去不到两年嘛，忙着忙着，很快就能见面了。”

“走吧，车站离厂里还远呢，我们赶紧去厂里吧，不然上班要迟到了。”

“嗯，好。”萧鑫牵着她的手，“爸不是说，他今年就要开始改进他们厂的收音机，要是顺利的话，说不定能分到一张自行车票吗？等我们有了自行车，以后在徐市到处跑也就方便了。”

“那还早着呢。”肖倩倩无奈地笑着答，“别光指望爸，我们俩也努努力，说不定比爸要早点弄到自行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