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狼藉的乡下小院，四周窗户和木门上还贴着新鲜显眼的大红色囍，空气中，仿佛还徜徉着新婚的甜蜜与喜庆。

但站在院中的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却无一丝喜事过后的欢欣。

还穿着结婚时红衣裳的关小言，瘦弱的身影挺拔而立，沉默地看着周围所有人脸上的愤怒。

“哼，那个混账，居然一声不吭丢下小言跑了，早知道我就不应该答应这门亲事！”

“你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当初你怎么不说？可怜我的女儿，就这么……这么成了个笑话，白白被那王八蛋骗了清白，以后，以后这可怎么办啊……”

头顶阳光炙热，却暖不开关小言心底的悲凉。

她动了动冰冷僵硬的四肢，明亮双目莫名平静地注视着她妈王素芬，哭天抢地推搡埋怨着一脸怒容的关铁正，耳边不时传来大家或多或少带着愤恨的议论和谩骂。

关小言微阖上眼，握紧的两手颤抖发白。突然，她睁开双眸大吼一声，“够了，没有他我照样活，以后全当这个人死了，谁也不许再提！”

……恍若真实的梦境，戛然而止。

瞬间惊醒的关小言，微微喘息地抚了抚胸口，在看到身旁打着小呼噜的人后，红唇微扬，重新闭眼入睡。

——

天刚见明，村庄左右已传来寥寥人音。

一张大床上，被子笼罩住的地方，隆起了一个鼓包，仔细一瞧，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鼓包依偎在旁，显得可爱而又温馨。

听到院中传来的细碎洗涮声和轻微说话音，躺在被窝里的关小言慵懒地努动了一下身子，睫毛微抖，辗转渐醒。

身侧，被妈妈起身惊动醒的关小宝，“刷”得一下，睁开乌黑清澈的灵动双眸，动作迅疾地拱起屁股爬起身，像个小炮弹般猛地扑到关小言怀中，拍拍小肚皮，指着窗外已经清明的天，高兴说，“妈妈，妈妈，亮了亮了，可以起床吃饭饭啦。”

关小言甜甜蜜蜜搂着儿子轻拍的手一僵，垂眸一看，满心无奈：这一天天的，谁都没你志向远大，就盼着天亮能吃饭！

吐槽归吐槽，但知道关小宝耐不住饿的关小言，立刻手脚麻利地给儿子穿好小衣裳，拍拍那蠢蠢欲动的小短腿，温柔一笑，“好了，出去吧。”

得到妈妈允许，关小宝小脸欢快地笑起，立即飞奔到门旁，伸长那够不着门把手的小短臂，小屁股一耸一耸，时不时发出努力开门的咿咿呀呀声，逗得关小言忍俊不禁。

她揉了揉笑酸的脸，站起身走到小短腿儿子身边，伸手一开，那个迫不及待的小身影，趁机挤着门缝偷遛出去。

关小言紧随其后，看着他不带停顿地奔往厨房，轻笑一声摇摇头。

厨房里，目标明确的关小宝，迈动着小短腿，径直跑向正坐在灶后头烧火的王素芬，仰起小脑袋认真问，“外婆，做饭饭了吗？”

王素芬眉开眼笑地抱起小外孙，放在腿上亲香了好一阵才道，“饭做好了，外婆正在给咱家小宝蒸鸡蛋，等会儿咱吃香喷喷的鸡蛋羹。”

关小宝摸了摸不存货的小肚皮，小眉头一皱，深思几秒，两只小手搂紧王素芬的脖颈歪缠道，“外婆，不挑嘴，米米也吃，吃完米米吃蛋蛋。”

“好好好！”被外孙子一撒娇，私房都能掏的王素芬，脸上泛着喜光地站起身，抱着外孙子走到锅旁，伸手就要掀锅盖盛稀饭。

正从两口大锅中间小汤罐里舀温水的关小言一看，立马抬手制止，“妈，先给他洗完脸再吃饭。”

王素芬拿锅盖的手不停，眼里慈爱地说，“我先舀出来给他晾凉。”

关小言点点头，伸手试了试盆里的水温，对儿子拍拍手哄道，“小宝快下来，妈妈给你洗小脸。”

关小宝一听，急忙摇摇头，两手两脚紧紧扒着王素芬，抗拒之意清晰地表露出来，小嘴直嚷，“不要不要，先吃米米。”

关小言一看，干脆搓起毛巾拧好水，走到王素芬身边，举着热毛巾诱哄说，“小宝乖，洗了小脸才能吃米米。”

最不喜欢洗脸洗澡的关小宝，一看那举到自己跟前的毛巾，小屁股一撅，躲着哭闹道，“不洗不洗，要烫皮，米米好吃，吃米米。”

“……”关小言深吸一口气，秉着心底那份母爱，最后再哄道，“小宝听话，妈妈试过了，一点都不烫。”

“不要。”关小宝扭扭头，往王素芬怀里直钻。

“小言，要不先算了。”心疼坏了的王素芬，连忙抱着孩子避开关小言，帮忙劝阻说，“小言，你先自己吃早饭上班，等会儿我帮小宝洗脸。”

关小言一听，收回手里根本就擦不到儿子脸的毛巾，看着帮关小宝躲避自己的亲妈，心累道，“妈，等我上班后，小宝两句外婆一叫，你还狠得下心吗？还不随着他都说好。”

听着女儿毫不留情的揭短，向来能说会道的王素芬顿时心虚地闭紧嘴，不敢再给外孙做帮手。

关小言解决完亲妈，转眼看向躲得紧紧的亲儿子，脸上怒起厉声道，“关小宝，把脸露出来，别让妈妈说第二遍。”

“呜呜呜，不洗不洗，外婆外婆……”

一听到小外孙哭，心都要碎掉的王素芬，当即反悔改口说，“奥奥奥，小宝乖，咱不洗，吃米米。”

一听到要吃饭，关小宝哭嚎一顿，飞速探出脑袋，湿润润的大眼放光地盯着灶台，欢欣鼓舞道，“吃米米……”

关小言一瞧，唇角勾起一笑，当机立断上手胡乱一把撸，在那措手不及的抵抗哭喊声中，淡定地替儿子洗完脸，并收起毛巾轻飘飘道，“脸上哭脏了，就再洗一遍。”

吓得打了个哭咳的关小宝：“……咳！”

他难过地依偎在王素芬怀里，好似受了大苦般颤着哭腔寻求安慰，“外婆～”

王素芬心痛地抱着小外孙哄了又哄，那对小儿子都未有过的慈爱，一股脑儿地全给了外孙子。

她作势义愤地打抱不平说，“妈妈太坏，不理她，咱们走。”

看着转身真往外走的王素芬，关小宝一傻，急急闭上小声呜咽的嘴，够起头盯着摆在灶台上的粥，伸出小手不舍道，“米米，米米……”

关小言一乐，倒掉盆里的洗脸水，走到儿子身边，故作严肃道，“自己把眼泪擦擦，妈妈抱你吃饭。”

关小宝一听，当即闭紧嘴巴，又伸出小手抹干净眼泪，两眼炙热地看着灶台上的白米粥，仿若忘了刚才被妈妈强逼洗脸的事，整齐小奶牙一咧，嘴甜说，“妈妈最好，妈妈抱。”

深感自己里外不是人的王素芬，负气地丢下手里的小没良心，气咻咻离开厨房。

这边，关小言抱着儿子坐在厨房的小桌子旁，边喂饭边教育道，“以后还要不要洗脸了？”

有饭便是娘的关小宝，迫不及待含起一口热粥，不怕烫地直接咽下，忙不迭点点头应承说，“要要要。多吃米米，肚肚空了再吃蛋。妈妈，啊……”

看着儿子张开小嘴一副嗷嗷待哺架势的关小言，咬了咬牙，气极反笑：……这不要脸的贪吃模样，果真是像极了那该死的短命鬼！

被小外孙伤了心的王素芬，出去晃了一圈后，又步履匆匆地回到厨房，一屁股坐在关小言身旁，沉默地盯着那不到片刻就见了底的碗，突然打破平静说，“小言，刚才你钱婶子跟我说，上次那个没见着面的张忠国又回来探亲了，你今天上班骑自行车去，下午早点回来拾捯拾捯，跟他见个面。”

关小言呼吸一滞，将手里的勺子放回到空碗里，想也不想地回绝说，“妈，不必了，我不打算见他。”

王素芬眼里一急，转过身指着关小言的脑门恨铁不成钢，“你个榆木脑袋，难得遇上这么好条件的，不赶紧想办法拿下，还往外推，你这不是傻吗？”

被点得脑门疼的关小言，脸上一苦，赶紧往后避了避，借口说，“妈，最近供销社来了新布，我要盘点没时间。”

王素芬板着脸一哼，斜眼一撇嫌弃道，“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关小言，你自己说说，人家的条件哪点不好？虽说是个鳏夫死了婆娘，但人家没孩子，就等于没结过婚。

长得人高马大，又是在部队当兵，还承诺说要是成了的话，就把小宝当亲儿子，一起带过去随军。你自己说，这个条件是不是顶呱呱？等以后你再给他生俩娃，都是你亲生的，指定欺负不了咱家小宝，你还有啥不满意？”

“……”关小言心塞地看着自家连那婚后生娃都替她想好了的亲妈，眼里倏忽一黯，捏了捏手指轻声说，“妈，我不打算再婚了。”

“你！”王素芬心里一火，恨不得直接上手劈开她脑子倒空里头的水。

但看到女儿忽然沉寂下来的目光，王素芬脱口而出的臭骂一顿，随之愁苦地叹息一声，望着女儿语重心长地劝道，“小言呐，你看看，这现在小宝的饭量是越来越大，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就靠你一个女人，以后可怎么养得了他？不管怎样，你还是要找个人帮帮你，也是为你后半辈子有个依靠啊，又不是所有男人都像那个不负责任的杀千刀一样！”

关小言蓦地一默，避开王素芬的视线，抿抿嘴回道，“妈，我能养小宝，不需要谁来帮我。”

“你……你这孩子怎么油盐不进？算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人我已经替你约了，等你下班后就见，你要是敢故意拖沓不见面，我就让他去供销社找你，你看我做不做得出！”

“……”

关小言憋屈地看着一锤定音后拍拍屁股离开的王素芬，沉闷地吐出口浊气，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垂眸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一直在屋子里看着妈妈和外婆吵架的关小宝，等王素芬出门后，他睁着黑黝黝的大眼，一眼不眨地盯着好像很不开心的妈妈，陪着她一起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挪到小桌边，小手不安地揪了揪衣裳，紧张地喊了一声“妈妈”。

听着耳边稚嫩呼唤声，关小言回过神，嘴角强扯一笑，摸了摸一脸惊慌的关小宝，柔声安抚说，“小宝不怕，妈妈只要你这一个宝宝。”

被摸着小脑瓜的关小宝，像拨浪鼓般摇了摇头，趴着关小言的腿，奶音惊颤道，“妈妈，你今天骑了车车，还会有肉包吗？”

“……”关小言心头一梗，满心愁绪尽散。

她看着一脸忐忑等答复的关小宝，深吸一口气，哭笑不得地说，“妈妈不骑车，走路给你换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