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舒观云行医大半生,活人无数,平生只做过一件亏心事,那就是助小主子姜娴向金守忠隐瞒了金不语的性别,对外宣称是儿子。
姜娴之父姜成烈正是前任定北侯。
本朝国号大渊,开国皇帝龙潜之地正是幽州,真龙腾云之时身边一直有位异姓结拜兄弟陪伴辅佐,数次舍命相护,才能成就大业。
开国皇帝有言在先,将来要与这位姓姜的异姓兄弟平分天下,但立国之后姓姜的异姓兄弟却数次对封王旨意坚辞不受,最后只领了定北侯之爵,并自请前往幽州,守护大渊门户。
太*祖感念异姓兄弟的忠义高洁,传下旨意,定北侯爵位世袭,姜氏世代镇守幽州。
初代定北侯,便是姜成烈之父,没想到爵位才传了两代,定北侯已经后继无人改姓了金。
前任定北侯姜成烈膝下两女一子,长女姜岚早早嫁往苏州,长子姜鸿博成亲三年便阵亡沙场,连个子嗣也没留下。
彼时幼女姜娴刚刚成亲一年,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惊闻长兄马革裹尸,差点动了胎气,卧床月余,全凭舒观云医术高超才保住了孩子,生下长女金不言。
姜成烈戎马一生,虽然在那一战之时全线击溃北狄骑兵,差点活捉了北狄狼主,但老来丧子多伤病,没过多久便卧床不起。
他身在病榻之上,遂上书朝廷,请旨册封自己的女婿金守忠为定北侯,以待自己女儿姜娴未来生出儿子,承袭定北侯世子,以延续姜氏爵位血脉。
姜成烈战功赫赫,为守大渊门户子嗣断绝,且彼时金守忠已是他帐下得力干将,又是他的女婿,显露出过人的军事能力,故而朝廷体恤他,准了他临终所求。
金守忠守着老岳父咽了气,在灵堂上做足了孝子模样,赢得了姜成烈帐下老将们的信任,袭了定北侯之爵,没想到才过了半年便将苏溱溱纳入府中为妾,一举得男,生下了庶长子金不畏。
这些年,幽州城内传言,定北侯金守忠不但文韬武略样样皆备,还是个长情之人。
亡妻姜娴过世多年,后院也只有妾室苏溱溱一人,再无闲花杂草。
每次金不语听到这种传言,打从心底里就想“呸”一声:鸠占鹊巢的凤凰男,卖什么深情人设?!
苏溱溱进府之后,温柔和顺善解人意,与定北侯捧在膝下性格直率刚烈的二小姐姜娴有着天壤之别,很快便赢得了金守忠的心。
金不言三岁之时,姜娴与苏溱溱先后诊出有孕,生产的日子也在前后脚,她这边胎儿尚未落地,那边厢苏溱溱肚子也疼了起来。
金守忠心系爱妾,略微交待几句便往妾室院里去了。
姜娴忍着恶心怀了这一胎,就为着给姜氏留一点血脉在这世上,没想到落地又是个女儿,她一咬牙伙同接生的心腹婆子与外面候着的大夫舒观云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对外宣称生了嫡子,只是胎里有些弱,需要静心调养治疗,见不得外人。
舒观云哪知道金不语有天能长成现在这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混蛋模样,也不知道从哪里捞来个一身伤病的年轻人,内郁积盛体质虚弱不说,还新鲜断了左手骨,生生把人给疼晕过去了。
他先将人扒光了检查一番,接着替病人接好了手骨上了夹板,收拾整齐之后,才招呼那不省心的小混蛋:“还不进来?”
舒观云最擅长的骨伤科,父亲就是初代定北侯帐中军医。轮到姜成烈做世子,恰与他年龄相当,被老父亲拎去照顾世子爷,一路跟着世子爷进了军营做了军医,多少伤兵犯在他手里,没少被折腾的鬼哭狼嚎,端的心狠手辣,因此在军中得了个诨号“舒屠户”。
金不语从小被舒老大夫呼来喝去习惯了,更何况她可听说外祖父生前若是不小心受了伤,也会被舒老爷子唠叨臭骂,也是陪着笑脸不敢得罪这位素有“屠户”之称的辣手大夫,何况是她。
“老爷子,治好了?”她抱着药僮白术熬好的姜茶罐子不撒手,对他递过来的茶盏视而不见,一头扎进医舍,便撞上独孤默黑沉沉的双眼。
舒老大夫回头瞥见她这副提着药罐子灌姜汤的喝法,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她肩上:“站没站相,吃没吃相,不知道的还当你从哪个流民窝里逃难出来,谁会信你是侯府世子?”
独孤默:“……”嫌犯锁定,踢飞他的原来是侯府世子!
金不语又灌了两口姜汤,颇为嫌弃白术的就地取材,小声嘀咕:“熬姜汤也不知道换个锅子,偏拿药罐子充数,一股药味,当谁稀罕?”
舒观云:“小混蛋,你说什么?”
金不语立刻换了一副夸张的神色,好像才发现床上的独孤默睁开了眼睛:“我说老爷子您医术精湛举世无双!这人我带来的时候只吊着半口气,眼瞧着要见阎王,没想到交到您老手上不足一个时辰,就活蹦乱跳了。”
独孤默很想问她一句:你是哪只眼睛瞧见我活蹦乱跳了?
舒观云叫她进来可不是为着受这小混蛋恭维,指着床上业已醒来的独孤默问道:“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金不语早有计较:“天寒地冻,要不就让他暂时在您老这里将养着?家里搞不好回去还有一场官司要打,带着他回去怪不方便的。”她好似怕舒观云不答应,连忙补充了一句:“您老放心,答应您的苏州美人儿一定给您全乎送过来,绝不会缺胳膊少腿!”
“赶紧滚,省得再晚回去犯在你老子手里被抽筋剥皮,到时可别哭着来求我老头子。”
“您可盼我点好吧!”
金不语连她带回来的少年姓甚名谁都没问,只叮嘱一句:“小兄弟 ,你且在此专心养伤,过两日我再来看你。”便要告辞。
舒老爷子深谙定北侯父子俩的相处之道,临走时还要拆她的台:“你也知道回去说不得便要被罚跪祠堂,没个两三日出不来?”
金不语气哼哼道:“放心,晚不了您老的美人儿,回头我就吩咐澄心先给您老送过来,待我跪完祠堂便来讨您老喝杯纳新喜酒!”说完赶紧往外溜,省得被舒老大夫砸过来的药杵命中脑袋。
她身后传来舒老大夫中气十足的骂声:“小混蛋,希望你老子这次铁面无私,打你个皮开肉绽才好!”
从头至尾,就没人问过独孤默的意见。
金不语甫一穿越,就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接受良好,对着撒谎撒的眼睛都不眨的亲娘跟“帮凶”舒观云佩服的五体投地。及止稍长一些,闹明白了这中间的弯弯绕,见多了定北侯与苏溱溱的恩爱场景,就更是对亲娘姜娴的决断之力奉上深深敬意。
自她出生之后,姜娴似乎也懒得再应承金守忠,每日关起门来教养“儿女”,对丈夫跟小妾的恩爱视而不见。
苏溱溱肚子果然争气,先生了庶长子金不畏,后面这一胎竟又是个儿子,名唤金不离,过得四年竟然又生下了金守忠的幺女。
金守忠也不怕旁人听了酸倒牙,竟然给苏溱溱的女儿起名金不弃,生生把一双儿女的名字凑成了对妾室苏溱溱的闺房誓语:不离不弃。
怪恶心的。
金不语那时候虽然才四岁,但也不免在肚里骂一句:秀恩爱,死的快!
想不到这句话没应验到苏溱溱身上,反而姜娴积郁成疾,在她十岁那年撒手人寰,此后她与长姐金不言便一直在苏溱溱手底下讨生活。
不过她的世子之位是出生便得了朝廷明旨册封的,况且是姜氏嫡亲血脉,轻易撼动不得,就算是府里仆人不敢得罪苏溱溱,却也对未来的定北侯轻忽不得,由她护着长姐,日子也不算难过。
金不语顶风冒雪回府,迎接她的便是黑着脸手持马鞭的定北侯金守忠,旁边还有一副焦心模样的苏溱溱。
苏溱溱忙道:“世子爷怎么才回来?国公爷可是候了你两个时辰。你这是大雪地里跑哪去了也不回家?”
金不语每次见到苏溱溱都觉得倒胃口,但她并不是三岁小儿,只上前向金守忠行了一礼,顶着他凶神恶煞的眼神关切如常:“儿子一走数月,父亲这一向身体可好?可是营里不忙,竟能早早回家?”
金守忠肚里一口恶气憋了许久,恰如火上烧着的一壶水,沸了放凉,凉了又沸,几回烧下来,再见到她还是没办法平息怒火,以鞭指道:“孽障,跪下!”
金不语老实跪好,状似无意道:“儿子一走数月,也不知道父亲为何见面就对儿子生怒?”
金守忠每次见到她这副状甚乖巧实则顽劣的模样,都要被气的七窍生烟,骂她忤逆吧,她礼数半点不错,可是夸她懂事吧,每次闯祸总少不了她,且无论他有多大怒气,这孽障都能当看不见,装傻充愣的功夫一流。
“我且问你,你为何要劫了京里流放的犯人,让押送犯人的差役一状告到了万将军那里?”
“这话是谁传的?”金不语连连哀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年头好人竟是当不得了?那流放的犯人分明一路积劳成疾晕厥了过去,我好心替他们看顾犯人,找大夫医治,竟被反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