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官看她凝神侧耳, 说：“这是我们大少在练枪。大少早上起来总要练练枪的。”

祝玉燕笑一笑, 没说话。

士兵笑着说：“刚醒，正在练枪。”

李副官就来给祝玉燕开车门, 说：“苏太太请下来吧，我们到了。我这就带你去见赵小姐。”

她看了眼手表。

什么房子需要在自家门前挂国旗呢？

联想到这里是法租界, 那上一任主人是谁就很清楚了。

与这些美丽的景色相对立的就是深色的军车、荷枪实弹的士兵、从军车的帐篷布下露出来的一点点枪尖。

汽车停下来，门前守门的士兵背着枪过来开车门。对副官说：“李副官。”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很明媚, 附近也非常安祥静谧。

庭院里有着非常漂亮的景观造型，像电影里一样, 整齐的草坪, 修剪成圆球形的观景树排列整齐，还有在大白楼正面一左一右两个种满郁金香的花圃。

祝玉燕以前不曾有幸前来拜访法国大使，但她看到了这幢带着一个巨大庭院的大白楼前有升旗台。

李副官问：“大少醒了吗？”

赵小姐在喝茶看报纸。在身边女佣的提醒下，她抬头看到李副官和祝玉燕，连忙笑着站起来，对祝玉燕说：“苏太太，我等你好久了。”

赵小姐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烫着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卷发，还是短发，偏分，从一边斜过来，险险盖住半只眼。

嗯, 已经十一点了。

这就是法国贵族的早晨，从十一点开始。

李副官一改在车上的健谈, 领她进屋这一路一语不发。

穿过大厅，从旋转梯上楼。

旋转梯有一个问题，就是会让人数不清你到底上到几楼了，因为它没有很明显的上下楼层的那个楼梯间停顿的地方。这个设计是故意的, 在宫廷中这是为了安全，保证让头一回来的刺客没有熟人带领连主人的卧室在哪里都找不到。

祝玉燕就不知道自己上了几层才转到一个走廊，进了一个房间，走过一个大屋后，才在第二个屋子见到了请她来的主人，赵小姐。

她是单眼皮，鹅蛋脸，鼻梁挺直，嘴唇小小的。

她涂了粉，却没有涂口红，嘴巴自然带一点粉色，看起来又像少女，又像少妇。

她穿一件深绿色水波纹的旗袍，披着一条珍珠白的披肩。

她长得很美，是那种大家闺秀式的美，安静娴雅，如静花照水。

李副官到这里就站在门口了。

祝玉燕走上前，赵小姐双手一起上来握住她的手，热情又亲热，似乎是个很和气的人。

赵小姐：“坐。李副官，你是从后面进来的吧？”

李副官笑着答：“是。”

赵小姐笑着说：“那就好。走前面让他看到了又盘问来盘问去的。”她对祝玉燕说，“苏太太，请你别介意。我们大少是个麻烦的家伙，他自己爱热闹，有许多朋友，却不知我也想交朋友，总是管着我不许我这不许我那，顶烦人。”

祝玉燕只能笑，毕竟头回见面，她拿不准这位赵小姐的脾气，不知该怎么说话，又该说什么。

赵小姐对李副官说：“李副官，你先去做你的事吧，等会儿我再找你。”

李副官利落的立了个正就干脆的走了。

赵小姐让佣人倒茶拿点心，问祝玉燕喝什么用什么。

赵小姐：“什么都有。他们送了好些东西来。那个美国的可乐我喝着就总觉得顶着胃了，搞一肚子气有什么意思。”

祝玉燕就说只喝普通的茶就好，什么茶叶都行。

祝玉燕：“我分不清。”

赵小姐就笑着说：“那也好，你这样叫好养活。”

祝玉燕想这些人肯定把她的底细都摸透了，就说：“我娘家穷，打小在家里没吃过喝过什么好的。现在嫁了人才知道有这么多讲究，什么都要从头学，还怕别人看出来我不懂给苏老师丢脸。”

赵小姐：“你叫你先生苏老师啊？这个称呼好，又显得有学问，又有礼貌。”

祝玉燕：“他以前做过我的家庭教师，那时起就这么叫，现在改不过来了。”

赵小姐就举着茶杯掩着嘴巴笑，笑完问：“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吧？”

祝玉燕扳着手指数：“总也有个五六七八年了吧？他以前是租我们家房子的穷学生，后来出不起房租钱了，我妈看他是大学生就让他给我做家教来抵房租。”

赵小姐笑眯眯的望着她，好奇的问：“在你眼里，他以前是什么样儿的？”

祝玉燕不好意思的说：“不好说。”然后压低声说，“穷学生一个，人特别瘦，衣服只有一套来回穿，还总是借我的零花钱吃饭。”

赵小姐就嘻嘻笑，说：“我还当你一见他就特别喜欢他，最后才嫁了他。”

祝玉燕一脸平淡的说：“我是后来才喜欢上他的。”

赵小姐：“那你怎么会嫁了他呢？”

祝玉燕：“他当上了财政局的科员，我妈就提了婚事。”

赵小姐：“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赵小姐问完这一通后也不礼尚往来说一说她自己的爱情故事。转而问祝玉燕平时有什么消遣。

赵小姐：“我才来，不知道哪里好玩，苏太太要是知道有好玩的地方可一定要带我一起去，也叫我不至于天天闷在家里。”

祝玉燕：“现在去哪里都不安全，我也就在家里打打麻将。”

赵小姐眼睛一亮，马上说：“你会打麻将啊，那可好，我好久没打了，合适的牌搭子不好找，你既然来了，就陪我打两圈。”

她喊人拿麻将来，佣人们马上就把桌子支起来了。

除了祝玉燕与赵小姐，还有两个女佣人陪打。

麻将牌是象牙的，上面镶的碧玉，字是嵌金，已经用旧了，看得出来是常用的。

一洗牌，四双手伸出来都白白嫩嫩的。两个女佣人各戴着一枚金戒指，有一个上面镶的可能是红玛瑙，另一个镶的可能是翡翠。

赵小姐戴的是祖母绿，棺材形的，个头不小。

苏太太也没露怯。她出门前跟李副官说要收拾，换了一身衣服，戴上了手表，还戴了苏老师送她的结婚戒指。现在一伸出手来，手指上的蓝钻大冰糖很有存在感。

这麻将桌上的第一个话题就是从这手上的戒指来的。

赵小姐：“哎呀，你这个宝石很好啊。”

祝玉燕：“哪里，没有您这颗祖母绿好看。祖母绿这么大个很少见的。我这是苏老师送我的结婚戒指。”

赵小姐笑着说：“你们苏老师好大方啊。”

第二个话题是由苏太太糟糕的牌技而来。

赵小姐哈哈大笑：“我从来没输得这么快过。”

这一局因为祝玉燕放炮，做她下家的赵小姐跟她一起输给了对家的两个佣人。那两个女佣人没有推辞，都很高兴的收了钱。

祝玉燕道歉：“我不太会打。”

赵小姐说：“我不要跟你坐一起了，跟你一起打还要输的，我们换个位子。”她跟对面的女佣人换了个位子重新打，果然这一把又是祝玉燕光速输钱。

赵小姐赢了钱却觉得不痛快，又喊来一个人说：“你坐苏太太后面，帮她出出主意。”

有了一个军师，第三把开。

赵小姐问：“苏太太，你是不是平时不怎么打牌？”

祝玉燕诚实的说：“我嫁人以后不去上学了才开始打麻将了，今天才是我第二次麻将局。本想在家练练再出去丢丑，不想今日就要丢丑。”

赵小姐：“怪不得。你以前一直在上大学，怎么一结婚就不上了？”

祝玉燕：“结婚之后就要生孩子，生完还要带孩子，哪还有时间上学呢？”

说完这句话，祝玉燕打出一只二筒，对面的赵小姐马上说：“胡了。”

这时，外面来了一个佣人说苏太太家里的司机来给苏太太送东西。

苏太太·祝玉燕马上说：“来得真巧！我都输光了。”

赵小姐笑着说：“难道是来给你送钱的？让他进来。”她对佣人说。

祝玉燕：“他既然来了，我可以喊他回去取啊。”

赵小姐：“那是来给你送什么的？”

苏太太怎么知道？

等陈司机进来，苏太太就知道了。

陈司机还真是来送钱的。

陈司机笑着说：“苏先生说太太爱打牌，也爱输钱，喊我来给太太送钱。”

他提着一只箱子，箱子是已经被外面的士兵检查过的。他把箱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打开，赫然是整整一箱美金。

赵小姐看了说：“苏太太好阔气。”

祝玉燕对陈司机叫：“我哪里输得了这么多！”

陈司机笑着说：“太太上回打牌才半天就输了一万多，苏先生怕您打不尽兴。”

赵小姐笑着说：“别生气，我看苏先生这都是因为太爱你的缘故。”

祝玉燕又瞪了陈司机一眼，说：“好了，钱送到了，你回去吧。”

陈司机笑着说：“太太要用车怎么办？让我留下跑腿吧。”

赵小姐说：“他才辛辛苦苦的来了，就别赶他了。你领这位先生出去喝茶。”她对佣人说。

陈司机看祝玉燕。

祝玉燕：“那你就先休息休息，等会儿一起回去好了。”

陈司机这才跟着佣人走了。

赵小姐说：“我们继续啊。”

祝玉燕说：“好呀。”她自嘲道，“看我多久才能把这一箱输完。”

赵小姐和旁边服侍的佣人们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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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子住的是法国大使的官邸。当然, 大使已经第一时间回国了，工作人员也陆续撤走了。

他们从小门进去，穿过狭窄的走廊, 一路遇见不少穿中式对襟立领褂子的男佣人和穿斜领扎腰带的女佣人, 然后才走到一个巨大又明亮的大厅里。

祝玉燕就知道刚才李副官领她走的这条路是后门，也就是下人走的。

祝玉燕下车, 听到远处有放鞭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