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蓝菁寺(上)

果然,半月后喇嘛国主德醴王便着珈宝上师七十岁寿诞之前,赐护国法师的称号。蓝菁寺加封地一百亩,并送半人高玉观音一座,镶满金刚石的金麒麟一对。珈宝随后向其余五寺发出请帖。由于蓝菁寺坐落在蓝菁山群里,离布巴城的城区有大半天的路程,为了方便参加者的行程,定于寿诞头一天晚上举办宴会,第二天白天举办面向公众的贺诞法会。头晚客人会在寺里留宿。

到了这天清早,陌岩乘马车,魅羽和四个师兄骑马,从龙螈寺出发。只有四个师兄,是因为鹤琅称病在家休息。但大家都知道,他原本是珈宝的徒弟,五年前转投的陌岩门下,这可能才是他不愿前往的真正原因。

行至未时经过一个小城镇,众人决定进城找个地方歇息用午膳。在城门打听到了食肆的所在,一行人按照指点走去。没走几步经过一座寺庙,看着规模很小,青瓦白墙。这倒并不奇怪,整个布巴圣地,都是喇嘛教的地盘,中原佛教在这里一向很低调。

门口的青石阶上围了很多民众,水泄不通。里面像是有人在讲着什么,不过师徒一行人离得远,听不清楚。魅羽的好奇心被勾起来,过去找了个围观的人询问。

“这位大伯,里面在讲什么?”

“听说有云游的高僧前来传道,介绍无量涅道法王……唉,你还是自己听吧。”回话的人草草应付了两句,又专注地围了上去。

“涅道法王?”魅羽想不到这么快又听到这个名字,回头问陌岩:“师父,你知道涅道法王是何方神圣吗?”

陌岩无表情的脸好像比平日阴沉,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到了一家酒肆,此时大部分食客已经吃完离开了,店里十分冷清。师徒几人在等食物的时候,陌岩冲她说:“肥果,你还记得我屋里墙上的那幅画吗?”

她想了想。“是叫什么浊降日的那幅吗?”

他点了点头,问几个徒弟。“你们谁知道浊降日?”

几个师兄弟互相看看,摇了摇头,只有年纪大阅历多的洛石接话道:“我在一本奇文杂记里读到过。说是天界和佛国里有些人主张,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灭掉六道中的四道,只剩天道和修罗道。”

“啊?”师兄弟们一片唏嘘。“这是要把人畜鬼怪都给灭了啊?”

“不过这都是胡编乱造的吧?”洛石不确定地说,“少数人的异端邪说。”

魅羽仔细回想了下在陌岩屋里看过的那幅画。海面上泛着熊熊的火焰,饿鬼道和地域道的众生沉在海底。畜生道、人道在火里挣扎。善的上升,恶的下降。背景天空里那个法相,难道就是所说的涅道法王?也就是她那日在元识天看到的三瓣唇的神像?

“目前可能不是少数人了,”陌岩面色很不悦地说,“不过哦洛石看过的说法不太准确。你们师祖曾和我讲,天界、佛国、甚至人世中,都有不少拥护涅道法王的信众门生。他们对当今佛国和天庭的统治不满,认为他们无作为。六道众生终有一日当人人成佛,可是不断这样在六道中轮回下去,做恶业、尝恶报,永远也没个头。不如彻底筛选人道和三恶道众生,只留下当中有善根,能够进天道享受福报的那些个。这样就能彻底断了轮回。”

那不能进天道的众生,就只能形神俱灭了,魅羽想。“这个涅道到底是什么出身?”

“他本是修罗界的一个王子,自幼聪明好学,精进自律,嫉恶如仇。年轻时便在修罗界颇有名气,拥护者众多。万年前便已是法王了。”

这时小二来上饭菜,陌岩就暂停了讲解。大家静静吃了一会儿,魅羽突然笑了出来。“他和师父您倒是有些共同之处呢。”

“不是吧?我应该比他好看,”陌岩板着脸说,继而又笑了。“修罗界的男人都比较丑陋,女人则美若天仙。”

最后这句话让魅羽不大舒服。她呢?她肥果在他眼里,是不是也只是个丑陋的男人?

此时一向不拘言笑的何杨问道:“师父,到了那个什么浊降日,又是谁来判断,什么人有资格入天道,什么人该被灭掉呢?”

陌岩语带嘲讽地说:“一直以来,对六道的运转,佛国内部就颇有争议。现有的判断体系,不能说有大错误,但终究不是完美的。不完美也罢,因为过完这一世,总还有下一世。可要是拿现有规则来给每个众生做个终审,”他叹了一口气,“那恐怕审判者们因此犯下的错误和恶孽,就够他们自己下地狱的了。”

“可涅道只是个法王啊?”陆锦稚气地问道,“他即使本事再大,追随者再多,如何应付得了佛国里的八万四千佛?”

“有这么,呃,一个东西。”陌岩的眼睛好像望着前方很远的地方。“叫殁天枢。是在大千世界谁也不知道的某处,亘古以来一直朝着一个方向旋转的轮子,它的走向代表着佛性。若是谁将它逆行,那现有世界的佛性就会归零,一切修为都要重头开始。”

几个徒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修为没有了,天人仙人佛菩萨都成了普通人。剩下的就是拼原始的武力,这一点自然是没人敌得过修罗界善战的男男女女。

接下来众人沉默地吃完饭,离开食肆,沿着原路朝城外走去。待再次经过那个寺门口的时候,却被密密麻麻的信众和看热闹的堵住了路。

只见好多人手里抱着银钱、礼品、食物、鲜花,每样上面贴着全家人的名字,争先恐后地往两辆巨大的平板车上塞。他们后面则跟着一些看热闹的民众,不断指指点点,嘁嘁喳喳议论着。

寺门口台阶上,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青衣和尚,双手合十,一动不动。脖子上挂着一串很粗很晶莹的佛珠,一看就价值不菲。虽一脸沧桑,但并不算瘦,皱着眉,褶子之间还是有些肉的。他身后站着两个中年僧人,不断大声又含糊地诵读着:“南无大慈大悲无量涅道法王,普度众生直升大梵天……”

魅羽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呵呵,民众这是担心浊降日来临时,自己或家人作恶太多被灭掉啊。现在拿银钱来贿赂一下传道者,希望能多一分生存的可能性。唉,普通人的这种心情固然可以理解,但是收钱的这些人就……

“请问长老!”她高声说道。

人群静了下来。门口的大和尚微微睁开眼睛,望向她这边。见开口问话的是一个肥喇嘛,脸上略现不解之色。

“肥果!”陌岩在背后小声斥责她。不过听得出语气并不算严厉,所以她还是有恃无恐。

“长老可知若要升天,看不看体重的?像我这么肥的,是否得多交些银两?”

看热闹的人群顿时迸发出一阵笑声,而正在捐财物的信众则投来不满的目光。

大和尚明显是不高兴了,可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得故作淡然地说:“银钱多少无所谓,主要是看心是否诚。平日还须诸恶莫作,诸善奉行。”

“那请问长老,若是浊降日时升到天界,日后又做了恶,该如何处理?那时地狱岂非已经不存在了?”

“这……”大和尚支吾着答不出来。

“一念善即为天堂,”陌岩在背后说道,“一念恶便已身在地狱了。六道众生,原本无需谁来救赎。”

说完,他便带着几个徒弟,从人群中穿过,朝城门的方向去了。

出城后陌岩上了马车,魅羽和师兄们在后面骑马跟着。师兄们好像很快就忘了涅道的事了,可魅羽却不断记起在元识天的所见所闻。当时那个绚儿就提到过“涅道”的名字,后来又在大殿里看到那尊长着三瓣唇的法像,胸前有一个“涅”字。如此看来,涅道的影响力还真是不小啊。

等过了一会儿,车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她来到马车旁,掀开车帘冲里面说道:“师父,我有一个问题。有人知道这个涅道法王目前在哪里吗?”

她其实没对答案抱有太大期望。一个法王,真要是法力无边,谁知道他在哪里?三界六道,恒河沙数的大千世界中千世界小千世界,他能去的地方多着了。

谁知陌岩的回答差点给她掀个跟头。“就在咱们龙螈山下压着呢。”

“啊?”她大叫一声。同行的人都望了过来。

他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听过那个传说吗?龙螈山原是无量净天的神龙降临人间。”

这当然谁都知道了。

“为何要来人间?是之前燃灯古佛大战涅道法王,将他打败后,押在人间,派神龙下来镇守。”

“那师父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本寺历代勘布们口耳相传下来的。”

只有勘布们才知道?她怔住了。那为何要告诉她?该不是陌岩将来有心传位给她吧……

他看着她的样子,似乎猜到了她的念头,扑哧笑了。

“想什么呢?你比我还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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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晨一直行到申时末课才到达蓝菁山。和龙螈寺的正方形设计不同,蓝菁寺更像一座城堡,依山而建。峰峦叠嶂,无论在哪个方向也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建筑以蓝色和金色为主,一眼望不尽的各式塔顶直插云霄,让人离得很远便有伏地顶礼膜拜的冲动。

师徒几人入了寺,在偏殿里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便有僧人领着各寺的客人前往宴会的正殿。由于是依山而建,即使在寺内也要不断地爬各种台阶。越往上行,石阶没有变窄反而宽阔起来。随着山风骤起,面前的山峰突然像被刀削去了一块一样,一座占地面积即为可观的殿宇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平台上。

龙螈寺的僧人是最后一批进殿的。魅羽拿眼睛扫了一圈,见大家都穿的比较正式。喇嘛们的节日僧服虽然都以深红色为主,但每个大寺都有自己的特色。

大厅正前方坐的是珈宝上师和一众徒子徒孙,年龄从十几岁的少年到五六十的老者都有。上师头戴镶满宝石的梵天七宝法冠,身穿正红色莲花神袍。时值深秋,蓝菁寺普通僧众的僧袍用的是芸荷镇出产的锦棉做成的,质地如绸缎,却又比绸缎舒适。胸口镶着亮丽的金边,袖子上绣着五彩祥云。此刻宴席还未开始,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说话,一个个喜笑颜开,杯觥交错。

看见珈宝,魅羽想起第一次在荷阳节遇到他时,他曾说过自己有妖气。看来到了金刚上师的层次,感知就是不同啊。

那陌岩呢?他目前是传法上师,什么时候他进阶了,就会发现自己的身份了吗?

她强迫自己不要乱想,继续放眼望去。常树所在的瑟塔寺尚武,僧袍上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狮、豹、虎、蛇。袖口和腰都束得紧紧的。各个魁梧健壮,势如金刚。此刻塞塔寺十来人聚在大殿左下首的位置,一人一个小桌。偶尔有人说话,便声如洪钟。可以想见,待会儿宴会开始了定是大碗吃饭大口喝酒。

再看右下首那边坐的梓溪和八个弟子,僧袍和蓝菁寺的式样大致相同,不过去除了衣服上的所有装饰,只在领子上加了一圈白狐裘。八个弟子整齐地坐成两排,年龄和梓溪相仿,身材体格也都差不多——伟岸英武,玉树临风。没有人出声,桌上也没有摆酒坛。只有一两个人在低调地吃着面前摆着的干果。

魅羽看了看印光寺,又看了看蓝菁寺的僧人。按说梓溪这些徒弟基本都是从蓝菁寺带去的,居然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就被他□□成这样,也算难得了。

和珈宝对着的大殿另一半,坐着白驹寺和宝泉寺的众人。陌岩便带着大家在常树的下首坐下。共有两排桌椅,也不知从何时开始,龙螈寺师徒们在座位安排上自发地形成了这么一个规矩:大家都知道师父最喜欢大师兄和六师弟,于是排中间的四个师兄弟向来是抢先坐后排,鹤琅和魅羽则分坐在陌岩的左右。这次虽然鹤琅没来,四个师兄还是自觉地坐了后面。

相比之下,龙螈寺的僧服最为普通。质地是无甚光泽的棉麻布,无任何装饰,只是胸口照例绣着一只蟠龙。

再看六个徒弟的外貌,更是参差不齐。单是魅羽一个就够醒目的了,年龄比自己的老师都要大上好几岁。一身邋遢的肥肉,皮肤还总是油乎乎洗不干净的样子。再加上满脸风霜的洛石,稚气未除的陆锦,矮瘦黝黑的卧空,实在无法和其他寺相比。

没多久,便听见珈宝邀请各寺的长老到前面来。陌岩正要起身,被坐在一旁的魅羽拉住袖子。

“师父,你看他们那边是这样。”

她指指梓溪那边,又指指珈宝那边。

“而他们那边是那样。你觉得我们应该怎样?”她盯着他。

陌岩想了一下,说:“伸出你的左手。”

魅羽疑惑不解地平摊左手伸了出来,见他把面前的一大盘栗子端起来,放到她手上。又把一坛酒捧起来。“右手。”

她只得也伸出右手,把酒坛捧在手里。

“呐,你的左手是这样,你的右手是这样。保持姿势不变,直到我回来。”说完就站起来走了。

“哎——”魅羽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身后的师兄们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才明白自己被陌岩摆了一道。

“喂喂,你们快过来帮忙啊!别笑了,快帮忙拿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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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吵吵闹闹,拖拖拉拉,平日禁酒禁聚众喧哗,这次难得尽兴一次。晚宴席散时,已接近半夜。从各个寺前来的僧客由蓝菁寺的杂物僧人分别领着去住处。

出了宴会厅的大门,一阵冷风袭面,魅羽顿觉头脑清醒了很多,隐隐约约开始为接下来的安排担忧了。

有可能给每个来访者都分一间独立的屋子吗?虽然希望如此,但她清楚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蓝菁寺就算再富有,也不可能常年预备那么多空的单间僧房。肯定要和师兄们合住了,她现在只盼望能每人一张床就好了。

一连下了几十阶台阶,又转了几个弯后,龙螈寺的师徒被领到一间小院里。陌岩被单独安排在一间小屋,其余的五个徒弟共睡一间大屋。大屋倒是宽敞,只不过没有床,地下铺着一长溜儿厚厚的褥子。几个师兄从旁边的地上拿起枕头和被子,一头扑上去就准备睡了。只有魅羽拦住那个杂物僧,询问洗漱的问题。

杂物僧指了指靠近门口的一间小茅屋。屋里有个大水缸,几个脸盆和舀水的瓢。

“热水呢?”她问道。

杂物僧合十行了个礼。“热水待会儿会有人送来。”

果然,一刻钟后有僧人拎了一大铁壶的热水进来。魅羽接过,进到小茅屋里兑了一盆热水,想了想,决定先给陌岩端去。

敲门进去,小屋的摆设倒是更像普通客房。一桌一椅一凳,一个衣柜,一张木床。陌岩正在桌旁油灯下看书,见她进来笑了笑。“你可真仔细,放到一边吧。”

继而笑容散去,放低书看了看她。“既然这么爱干净,怎么还一天到晚油腻腻的?”

魅羽嘟着嘴出去了,这她也控制不了啊。而且最近他好像越来越嫌弃她的外貌了。高僧难道不应该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

自己在茅屋洗漱完毕后,返回大屋,一进门整个就懵了。四个师兄在地铺上睡得歪七扭八。左边两个是陆锦和卧空。卧空搂着陆锦的脖子,陆锦的腿压在卧空身上。右边的洛石和何杨睡姿倒是工整,可是何杨好像有光着上身睡觉的习惯,嘴里还吐着泡泡。

她看看两拨人中间留下的那道缝儿,自己应该能勉强挤进去。而且,转头看了看冰冷的石砖地面。这天寒地冻的,也不能睡地下啊?只能叹了口气,去墙边把最后那套枕头和被子抱起来,轻轻塞进两拨人中间,再小心地躺下。因为自己是最胖那个,这一躺下,左右就和卧空及何杨紧贴上了。

唉,魅羽暗想,我一个黄花闺女居然和四个男人睡一间屋。这要是传出去,今后还怎么嫁人?

像块木头一样直挺挺躺了半天也睡意全无。正想换个姿势,一边的卧空突然翻过身来,将一条小腿压在自己大腿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边光着上身的何杨也转过身来,把胳膊搭上了她的胸……

“啊——”她尖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拎起枕头和被子就向外跑。来到院子里还在不停喘着粗气,就见陌岩手里拿着书从屋里出来。

“出什么事了?”

“我……没、没事。是我太肥了,他们嫌太挤。”

他叹了口气。“那你过来和我睡吧。”说完也没等她同意,就自己回屋了。

魅羽怔住了。回头看看大屋,又看看对面的小屋,来回看了几遍,最后还是决定往小屋走去。虽然刚刚才来过这个房间,可现在进来的时候,感觉就很不一样了。

许是怕她尴尬,陌岩已上床了。面朝里躺着。

“记得把灯熄了,”他说。

魅羽抱着枕头和被子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小屋比大屋要静许多,她一动不动的,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甚至关节里的细微摩擦声。随时都有一种掉头跑出去的冲动,被她强行压下了。

她走到桌旁,把灯盖灭。再走到床边,把被褥轻轻放到他身边。

“我出去……散个步。”这个声音很奇怪,好像不是她的。

但话音刚落,她就转身走出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