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个大师
这档口已是下半夜, 隔老远能听到城里的更夫在敲梆子,不多不少, 将将三下。
温水水趴在车窗边看着元空出来, 他后头的小厮人手绑了好几个尼姑嫖客,她喜滋滋冲元空招手。
元空上到马车里,“这庵堂被他们彻底糟践了。”
温水水剥了颗糖塞嘴里, 觉出甜味了, 才道,“贪财好利的人多的是, 只不过大多数都伪装成一副慷慨纯善的面孔, 这样才能骗到蠢人。”
元空拧眉不语。
温水水揉了揉腰, 问他, “这些人要怎么办?”
他们带着一伙人端了万香庵原是个半大不小的事, 但这事儿牵扯到朝廷命官, 就免不得麻烦了。
真要把这帮人送交给官府衙门,没准就不了了之,等风头避过, 他们还能再换个名头出来捞钱。
元空想了想, 只能道, “我回去让人带信给主持。”
弥陀村和云华寺就几步路的距离, 他和玄明主持说话却要书信来往。
可见是玄明不愿再见他了。
温水水难得生出点愧疚, 瞧不得他上赶着贴人冷屁股, 柔声道, “我去找崔大人,他会帮我们的。”
崔琰如今在京里是个不尴不尬的存在,同僚里多的是和他曾经有过节的, 虽说他现在起势了, 但也就是官面上寒暄,他想融入到这个早已牢固的体系里,难得很。
但他可以自己独辟一条路,这条路需要人来支持,温水水不介意帮他。
元空笑了笑,“我到底还在弥陀村,遇着事还得和主持通秉。”
温水水棱模两可的唔着,心下却还是觉得崔琰靠谱,只这话没敢跟元空再说,她朝外头一众人噜嘴,“带他们回城吗?”
元空仰头往天上看,星星就两三颗,估摸着明日不是好天,“暂且关在万香庵里吧,留人看着,等回头朝廷派人来再移交给他们。”
他是有顾虑的,过城门那里有侍卫看着,他们抓了万香庵的人这消息瞒不住,说不准那个什么张员外半道就派人过来截,民哪能和官斗,逼急了还可能会被倒打一耙。
温水水捏着帕子给他擦去手上的灰,嗫嚅道,“前个听人说,今年冬至,二殿下就要入太常寺了。”
元空嗯着,“他素来得陛下疼爱。”
温水水不屑道,“不是他得陛下疼爱,是他有个好娘,外家有那么大权势,陛下不至于冷落他。”
话是这么讲,但只要能占得先机,这就是萧笙祁的能耐。
元空眼神有一瞬放空,未几抚抚她的脊背,道,“不困吗?”
温水水滚回小榻,眨两下眼,糖被她咽下去,她扯着元空道,“好冷……”
元空便依过来,穿过她的膝盖下将她抱进胳膊弯里,“睡吧。”
温水水安分闭着眼,没一会就进了梦里。
——
隔日早,温水水去找了崔琰。
恰好崔琰这一日休沐,她带着周宴过去的时候,崔府里请了戏班,满院子咿咿呀呀,听得人走路都打飘。
崔琰亲自为她倒茶,那茶水青幽幽,清香扑鼻。
“杨老板尝尝这君山银针,大老远从岳阳运来的。”
温水水呷了口茶水,确实好喝,她夸道,“崔大人惯会享受,民女是劳碌命,比不得您这般有福气。”
崔琰哈哈笑,“杨老板谦虚,你是杨老爷的孙女,这福气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杨家除了元空外祖这一嫡系,旁支也有,多是分散在各地,温水水打着杨姓的幌子,外人只当她是杨家旁支,照着辈分,她叫杨老一声爷爷也不为过。
温水水半笑着道,“崔大人,民女这里有个大福气,不知您愿不愿意收?”
崔琰哦一声,好奇道,“什么福气杨老板不自己留着,怎舍得给我?”
温水水故意叹口气,“这福气在民女这里便是晦气,只有您这里才能叫福气。”
崔琰更好奇了,“什么事儿?”
温水水打开天窗说亮话,“京里有座万香庵,是有名的求子庵堂,前头民女听那张员外的夫人吹嘘,谁家夫人过去跪拜,过几月必定有子,还特意提了,说是忠武侯的小妾就是去那家庵里后怀上的,您是知道的,民女哥哥是云华寺的僧人,这种求子的事他总比这些夫人了解,民女就去问了元空哥哥……”
她说到这故意暂停住,面露出古怪的神色。
话说到一半卡住,最叫人抓耳挠腮,崔琰催着她道,“杨老板别磨磨唧唧,赶紧往下说啊!”
温水水侧眼瞄过周宴,周宴当即接话往后说,“崔大人,这后头事儿,我家主子一个没出阁的女子哪能说啊?”
崔琰将手里的扳指敲得咔咔响,指着他道,“杨老板说不得,你还说不得?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周宴夸张的哎呦一声,“元空小师傅原话是说,但求心安,岂是去求了就能成的,缘着这话,小的不信邪,便带了些人,拽着元空小师傅一道入了那庵堂,这事儿小的做的太过,元空小师傅一个出家人被小的拖进了庵堂里,那里头哪是什么正经尼姑庵,就是个淫窝!”
崔琰睁大眼珠子,噌的起来,“还有这等事!”
“可不是!”周宴也气的磨牙,哼哧着道,“他们往外传是求子,把那些个可怜的夫人骗进去就指派人奸污了,话还说的好听,硬说是欢喜佛送子,小的只听说送子观音,这什么劳什子欢喜佛可不知道,不仅如此,那个老尼姑还养着妓子,背地里当个老鸨子,明面儿比谁看着都本分。”
崔琰猛地将茶杯往桌上一摔,“反了天了!”
“若不是元空小师傅仗义,帮衬着小的一起将那伙人抓起来,现下我们大概就要蹲大牢了,”周宴做出委屈相道。
崔琰将手往桌子上连拍,“一个老尼姑有这么大能耐,敢叫元空大师蹲大牢?”
这话他不太信,元空怎么说也是皇子,区区一个老鸨子不至于让他畏怯。
周宴咳一声,温水水咕了口茶,慢吞吞道,“妙法师太自称是礼部张员外的亲戚。”
崔琰一倏忽将眼觑起。
“这老尼姑有些门路,自称是陛下下旨从兖州召来的,可元空小师傅也说,陛下就没做过这事,她敢明目张胆撒谎,还不是那个张员外兜着,横竖他们窝里分钱,谁还嫌钱少么?”周宴阴阳怪气道。
崔琰哼一声笑,“他张渊自诩名门望族,竟也跟个尼姑做这等不入流的事,当真是仗着有温大人撑腰,胡作非为。”
温水水攥帕子抹了抹唇,轻笑道,“哥哥和周叔将这群人圈在万香庵里不敢带入京,只怕被张员外察觉,到时候被倒打一耙,难免得不偿失,民女前思后想,只能来求大人您,您向来公道,断不会容这样的事发生。”
崔琰当然不会容这种事发生,倒不是他当真公道,而是他跟张渊不和。
崔琰当年在国子监和张渊是同窗好友,两人当时互为知己,崔琰更放话说,整个西京,唯有张渊是最懂他的人,可惜最懂他的人却能亲手往他后背上捅刀,他们一同得中进士,一同入翰林,崔琰心高气傲,见着什么看不惯的都要跟张渊吐一吐。
那个时候朝局分派明显,一方以杨老为首的清流,另一方则更倚重林远虎的父亲及韩国公,杨老这个人在朝政大事上虽有决断,但私下里不拘小节,许多年轻小辈都对他敬重,他也喜欢跟这些小后生打交道,崔琰当时是想投奔杨老的,可不曾想,出了杨皇后那样的事,杨老被迫离开朝堂,清流尽数塌下,崔琰没地儿去,原本已经打算屈从,先去京官,随后再独劈一条路。
奈何他当时说了太多显贵的坏话,悉数被张渊拿去卖人情了,张渊融入了权贵圈,而他被人挤出了西京。
这过往恩怨一直是崔琰心口的一根刺,如今这样的好事送上门,他铁定是要告上去,让陛下看看,他张渊是个什么东西。
他思索再三,禁不住乐道,“真是那张夫人说,忠武侯的小妾怀孕是因着那万香庵?”
温水水晓得他话里含义,只装出羞涩模样,尴尬声道,“……是,是。”
崔琰吹了声口哨,笑得牙花子露一嘴,“这怎生好?堂堂忠武侯竟被人绿到头上了,这要不是被你们给逮着了,他还得给人养儿子。”
温水水默不作声。
周宴连忙道,“还请崔大人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这都是元空小师傅一手揪出来的,他是个不理俗世的人,但该他的功劳万万不能被我们贪了……”
“确实确实,”崔琰一口应下,随即又转眼过,叹气道,“要是皇后娘娘还在,元空大师也没可能去做和尚。”
周宴也应和,“元空小师傅能文能武,为人又温和,我们这些下人跟他说话,都不曾见他使主子威风。”
崔琰点点头,“二殿下和三殿下我瞧着就虚,元空大师倒是稳重,像了杨老爷,我是看着他更合适做储君,还得让陛下回心转意才行。”
他这是放亮了说,他更支持元空,以他现在所处的局势,他只能选择元空,萧笙祁有温家和林家,不需要他这个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人,萧承勋更不行,母族差劲,全靠着陛下宠幸他母妃,这种宠爱岂能长久,新的宫妃很快就能将陛下引走,还是元空这样的好,杨家是被打入汴梁,但只要杨家不死,就能重新站起来,有杨落溪为引子,后面想重入朝堂相当容易。
他现在表露真心,以后如果元空登基,他就是股肱之臣,这个先机不占就是傻子。
温水水瞧点到位了,起身告辞道,“家中的茶馆还开着,一时半会儿离不了人,改日再找大人闲谈。”
崔琰也没空招待她,说了个好,只等着她离开,就要带人去万香庵拿人。
好事不容耽搁,道理温水水是懂得,她施施然踱出崔府。
——
要说崔琰是个实干派,前头温水水才跟他把事儿说清,才不过一个时辰,他府中就派出人前去万香庵,他本人也立即入了宫。
时至晌午,宫里下来一道御旨,直接将礼部员外郎张渊打入大牢,所有与万香庵有关联的人皆被以□□罪惩处。
礼部尚书也因着是张渊上司,被罚俸禄半年。
这种丑事一旦被公之于众,丢的就是当事人的脸,比如那些去过万香庵的夫人都会被人议论纷纷,其中就属林远虎的小妾最叫人津津乐道,林远虎的脸算是丢尽,整个大魏都知道他被带了绿帽子,他这个绿帽子永远也脱不下来,谁人都在背后嘲笑他。
那个小妾也自然没法活,于丑事爆出后的当晚就被人传出自缢了。
但发生的事总不可能当做没发生,林远虎成了笑柄,据说差点气晕过去。
听到这消息时,温水水正坐在院子里和两个丫鬟围着火炉吃古董羹,旁边的小炉上温着酒,温水水小小抿着酒,眼睛往天上看,正看到一颗流星划过,她略有怅然道,“不知道陛下有没有叫元空入宫。”
“小姐操心过头,元空师傅是大功臣,陛下又不瞎,”从梅夹了块刚熟的羊肉放到她碗里。
温水水道也是,吃掉羊肉又喝一口酒,“我又盼着他回宫,现在又有一点后悔。”
元空的美名大江南北谁都知晓,前有他医治疫病,后有剿灭假尼姑庵,还顺带肃清朝堂,这样的功绩萧笙祁和萧承勋没有一件,他出尽了风头,那两个皇子也不是吃素的,必在暗中伺机找事。
她和元空的关系就更难往堂面上放,稍有不慎,前面所做下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从梅瞧她惆怅,找话跟她道,“小姐,今儿奴婢去绣香招给您买胭脂,您猜奴婢遇到谁了?”
温水水瞅她笑,“谁?”
“奴婢见到了萱小姐,”从梅耸耸眉毛,古灵精怪的跟她调笑,“萱小姐瞧着脸色很差,进绣香招挑了两只镯子,匆匆就走了。”
温水水酒喝的微醺,支着半边脸笑,“她亲舅舅丢这么大人,她这个外甥女也没脸出来见人,竟还有闲工夫出来买首饰,看来和韩家的亲事是真要提上来了。”
含烟给她披上披风,跟着调侃道,“可别说她了,小姐都还没出嫁,能轮到她吗?”
温水水眯着眸子浅浅勾唇,心想着被元空娶进门的场景,止不住就有些想见他。
恰时周宴进院子,站到她身侧道,“小小姐,元空小师傅进宫了。”
温水水心间一喜,跟从梅道,“快去备马车。”
从梅忙不迭跑开。
周宴瞧她醉了,担忧道,“大晚上的,就呆家中吧,等元空小师傅出宫了,小的去把他领回来。”
温水水摇头说不好,任含烟扶着她起来,她对周宴柔笑道,“周叔你去睡吧,我多带些人,没事的。”
周宴唉一声,“哪有姑娘家上赶着的,元空小师傅和您现在确实好,可男人有几个是好的,转头腻了您一个女孩儿如何好?他若是回宫了,陛下到时免不得要给他选妃,只怕他见着别的姑娘心不坚,您该让他主动,得叫他上赶着。”
温水水羞赧,“他说了不会。”
周宴略有无奈的退走。
温水水便进屋里,她问含烟,“我穿个什么衣裳过去?”
含烟观察着她,半晌道,“近来京里时兴绣金小夹袄,穿着暖和也不显笨重,要不然穿那个。”
温水水摇了摇头,摇晃着走到衣柜前,在里面左翻右翻,未几那件玄色宽袍被她拿在手里,她支吾声道,“我想穿这个……”
——
元空入宫时,明弘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
他进门才跪下,明弘帝停了笔,阴森森看着他,“管闲事管到尼姑庵里了,要朕夸你什么?”
元空抿紧唇。
明弘帝自座上下来,走到他跟前蹲倒,与他面对面平视,“朕让你老实待在云华寺,你就是这般老实的?”
“贫僧受佛祖庇佑,见不得人侮辱法门,”元空冷声道。
明弘帝眉宇间韵着黑气,“朕设下僧尼衙门,这事是他们管的,用得着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元空注视他道,“陛下的僧尼衙门如果当真管事,就不会有万香庵存在。”
万香庵的存在,让僧尼衙门成了个摆设,明弘帝的话不被底下人遵从,他生气,气的明明是那些不管事的人,却要把火撒到他身上。
“前日,朕听说你被玄明遣去守什么破村子,好好儿的寺里不呆着,尽做些杂事,朕都嫌丢脸。”
元空垂眸。
明弘帝看了他半晌,突然笑起来,“不跟朕要赏赐?”
元空还是缄默。
明弘帝的笑隐去,立起身睥睨着他道,“冬至那日,跟玄明一起进宫吧。”
元空俯伏首道,“是。”
明弘帝便挥手,“走吧。”
元空缓慢起来,旋身往出走,直走到门口停下,轻轻道,“陛下面色显黑,有些杂药还是少吃为妙。”
明弘帝眉间立时凌厉,“朕吃什么药用得着你指手画脚,快滚!”
元空肃寒着面,一声不吭快速离去。
这个时节正是深冬,入夜了冻的人牙齿打颤,甫一出了内宫,细雪不知不觉往下落,他揣手进袖里,从容的走过这些熟悉的行道,一直出了宫门,灯火瞬间熄灭,四周黑的只能听见下雪声。
他倒不碍事,习武的人习惯了夜视,在夜间也能瞧见东西,他往前走一段,却见左边街头停着辆马车,他走近了看,才看清那车板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个是从梅。
“怎么过来了?”元空问道。
从梅放下木梯让他踩着上车,“小姐嚷嚷着要见您。”
元空不觉莞尔,稍微弯腰进到车里。
马车里只点了一盏油灯,随着车动摇摇晃晃,里头也暖,在榻下放了个火盆,她就侧躺在榻里,身上盖着披风,只露出一只白净的足。
元空坐到长凳上,伸手拉了拉披风想帮她把脚遮住,未料披风不长,他一拉,肩头滑落,半片削薄的肩膀露出,在灯火的映衬下透出粉润的肤质,他这才看清她身上穿的也不是平素里的襦裙袄子,竟是他穿过的袍子,内里空荡荡,她的手放在腰侧,领口大开,能看到底。
温水水也醒了,她单手撑起身,拉扯着那件袍子靠到车壁上,长睫往下,两颊盛红,“你进宫了,陛下对你笑过么?”
那件袍子中间半开,她的两条腿叉开,只被挡了腿侧,元空瞧一眼就心慌的转走,训她道,“出外面不要穿成这样。”
温水水瘪着唇细小声道,“……我不要听你的。”
元空皱眉,“又闹。”
温水水眼泪往下淌,“我就闹,你进趟宫就这副嘴脸,我不想见你了……”
元空低低叹了声,索性褪去外罩的僧袍,才坐到她身旁,近前就闻见一股酒香,心知是喝醉了,指腹抹去她眼泪道,“怎么喝酒了?”
温水水蔫蔫的耷拉着头,只不睬他。
元空替她提好肩上的衣服,单手抱着她坐到腿上,温柔道,“我见到了陛下,他让我冬至随主持入宫。”
温水水才笑了一下,扭着腰肢要走开,“你不要抱我,省的又说我。”
元空蹙着眉看她。
温水水瑟缩一下,慌忙扒开他的手退一边,肩侧的衣裳大片掉,她手勉勉强强拽着,不高兴道,“你要进宫当皇子,你就瞧不见我。”
元空眼微凝,片刻拿起她的披风要给她遮。
温水水攒着劲推他。
元空这回有些气了,束住她两只手把人扣住,干净利落的用披风将她团团包住,“越来越不成样,喝醉了也不让人放心。”
温水水手掩着唇,眼周又红又湿。
元空半揽着她,瞧她忒委屈,放柔声道,“外头都听着,叫他们又偷着笑,你做主子的往后怎么抬起头?”
温水水说,“我只是个商人……”
她是想让元空入宫,可是她身份太低了,元空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子,她可能就高攀不起,皇帝一句话就能叫元空娶妻,她之前听元空说只有她一个会开心,可就像周叔说的,这是不可能的,他如果再做皇帝,以后三宫六院,多的是女人,纵然他们现在情深,时间久了他也会烦。
元空绕过她的鬓边发,笑道,“我也只是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