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记忆丢失中三

或许是受到了听燕说的话影响,沈云翘当夜就做了个噩梦。

她梦见刘曜想起来了,想起来当初在漠北被她死缠难打霸王硬上弓的事。他沉着一张脸,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说要将她大卸八块。

沈云翘一下子就吓醒了。

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沈云翘双手抱膝,满是懊悔,虽然因为十六岁吃错了草药,她十五六岁那两年的记忆记不清楚了,但听燕雪姨给她讲过,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初无非就是对刘曜见色起意,且今年回京她看,刘曜和幼年长得完全不同。

所以她当年救了他后,肯定没认出他是四皇子刘曜。

要是知道他是刘曜,是个皇子,她清楚他再好看她也不会追他的。

重新躺在床上,沈云翘毫无睡意望着床顶,心里骂了句孽缘,又求菩萨保佑刘曜不要想起来,祈祷姑姑的身体早日康复,她能早日回漠北。

晚上想的再多,第二天醒来,沈云翘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陪祖母用过早膳,才坐上了马车,往皇宫里去。

一上午都没什么事发生,沈云翘心定了下来。

她不应该杞人忧天的。

午膳后,太后午歇,沈云翘也让跟她学按跷术的宫女们休息一会儿。

她没有午睡的习惯,前两日这个点就跑去找刘曜,今儿不找刘曜了,便有些无所事事了。

太后觉轻,午休时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花嬷嬷见沈云翘就枯坐在殿里,她陪伴了太后二十多年,也是看着沈云翘长大的,便柔声道:“姑娘,你要不要去御花园转一转?”花嬷嬷记得沈云翘幼年最喜欢到处跑了。

沈云翘望着宁寿宫的翠色,犹豫了一下,应了声好,她好些年没逛过皇宫了。

御花园宫中奇珍异卉数不胜数,沈云翘逛了圈,发现比起记忆里,还多了好些没见过的品种。

沈云翘在御花园里欣赏了圈,就往北走,她记得御花园最北是幽静开阔的碧波湖,每逢夏日,荷叶接天,美丽异常。走了约莫两刻钟,沈云翘到了碧波湖边,暮春时节,湖面没有一望无际的荷叶,可已有森森点点的青色冒出湖面了。

但沈云翘没在湖边看见小船。

她问如意:“宫中现在还是不准在碧波湖游船吗?”

沈云翘去漠北前,由于姑姑是皇后,经常进宫,她很喜欢游湖,尤其是碧波湖,七岁那年她还不小心跌入湖中,幸好被人所救,但第二年三公主就不够幸运,落入湖中后溺水身亡,从此以后,碧波湖就不准游船了。

“依旧不准。”如意回答。

沈云翘哦了一声。

如意看着沈云翘,张了张唇。

“你有什么事?”沈云翘问。

她站在湖边,双眸明亮,态度平和,看起来是很好相处的贵女。如意犹豫后,还是咬牙道:“姑娘,和奴婢一道进宫的妹妹染了病,今日申时就要被挪出皇宫了,奴婢想,奴婢想……”

“你想去看看她?”

如意低下头,“是。”

“她什么病,传染吗?”

“不传染,她是腿疾,腿受伤了,无法在宫里伺候。”如意赶紧回。

“那你去看看她吧。”

如意一怔。

“我就在这湖边等你,半个时辰回来就好。”太后午歇一般要一个时辰。

“多谢姑娘。”如意满脸感激。感激完后,她便立刻往平宁宫走,此处距平宁宫来回要三刻钟,但她依旧有一刻钟时间和妹妹告别。

既答应如意在这儿等着她,沈云翘就在湖边静静欣赏碧波湖的美景,只赏了一刻钟后,想到如意回来还要些时间,沈云翘沿着碧波湖往西走。

刚刚站的地方已经很荒僻了,然而越往西越荒凉,但越荒凉越有种天然去雕琢的美感,沈云翘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便看到不远处假山上有座凉亭,那凉亭三层高,沈云翘记得自己幼年来过,站在第三层,能看到半个御花园和碧波湖。

沈云翘走了进去,上凉亭的梯子修建在亭外,沈云翘拎着裙摆上了二楼,但距离二楼还有几阶梯时,她步子忽然一滞。她扫向房门紧闭二楼,皱眉出声,“是谁?”

屋里安静了一瞬,也就一瞬,之后似乎椅子腿儿摩擦地面发出的淅索声。

沈云翘不再犹豫,两步冲上楼,推开朱红色大门,然后愣在了原地。

刘曜坐在扶手椅上,手背青筋鼓了出来,他脸色也很难看,苍白如雪,额上更是冒着大颗大颗的冷汗。

听到动静,他微微睁开眼,眼神是意料之外的平静,似乎忍受疼痛的不是他,看见沈云翘的时候,还挑了下眉。

沈云翘则盯着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问道:“陛下,你不舒服?”

说到这,沈云翘转身往外走去,“臣女现在就去叫太医。”

身体尚未转过去,刘曜声音就传来了,“不准去。”

沈云翘脚步一顿,她扭过头,再度观察了一下刘曜,刘曜虽然看似平静,但那张艳丽的脸都快比纸白了,这是很不舒服的征兆,她微微放柔了声音,“怎么能不去呢,您这么不舒服。”

话说完,沈云翘又要转身离开,那次恩情刘曜说她说过就当没有,不能算,那这次她帮他叫太医,总能算一次恩情吧。

只走了一步,背后再度传来刘曜的声音,“已经有人去请了。”

什么?沈云翘原地愣了下,片刻后她扭过头不相信地望着刘曜,问:“真的?”

刘曜合上双眸,语气有些不耐,“滚出去。”

沈云翘迟疑了下,应了声诺,转身往外走。

只走了两步后,沈云翘听到身后传来了哐当的一声,她猛地转头,原来是刘曜不小心碰到扶手椅边方桌上的白瓷茶杯,茶杯溅碎在地了。

现如今,刘曜神色还是很平静,不过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差了,若说刚才唇瓣上还有一点红,现在则是一点都没有了。

沈云翘倏然转身往回走,她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也害怕刘曜出了事,她心一横,道:“陛下,太医既然还没来,臣女先给你把把脉吧,臣女外祖父是漠北的名医,我也会医术的。”

话落下,她伸手想摸刘曜的脉搏。

刘曜下意识把胳膊往后缩了缩,只他表现得虽然云淡风轻,但随着他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似乎都有千万刀刃向他戳来,四肢百骸都在疼。

沈云翘眼睛一眯,竟是个不听话的病人,她再度出手扣住了他手腕。

刘曜挣了挣,没挣出来,他突然低头笑了声,放弃了挣扎,任凭沈云翘手搭在了他脉上。

沈云翘见状赶紧探他的脉搏。

刘曜头还是很疼,胸口更是翻江倒海,五脏六腑好像都绞在一起了,连呼吸都带着尖锐痛意。

可刘曜此时顾不得那些痛意了,他舒展开身体,懒懒地靠着圈椅椅背,津津有味地盯着沈云翘的脸,她正垂眸给他把脉,花瓣样的唇紧抿着,是很认真地在给他断脉。

他一眨不眨盯着她,终于,几瞬之后,他看见沈云翘的脸色变了,刘曜道了声果然,脑子里瞬间兴奋起来,后背毛孔更是不受控制地张开了。

他死死盯着沈云翘,不愿意错过她分毫表情。

沈云翘医术不算顶尖,尤其是不会开药,但断脉优秀,指腹下的脉,混乱若走珠,时有时无,甚至偶尔还能摸到两条脉。

她不死心地换了一只手探上去,还是一模一样的结果,这是……

“陛下,你平时有什么不适吗?”除了把脉,望闻问切也很重要。

讨人厌的小蠢货还没发现危险啊,刘曜只好配合回答,“有啊,时不时浑身疼痛,如千刀万剐。”

沈云翘手再搭上他脉搏,很有名医的姿态问,“持续时间多久了?”

“三年。”

三年,沈云翘陷入了深思,与此同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刘曜。

刘曜脸白得渗人,见她看来,却对她挤出了个春风般和煦的微笑来。

沈云翘触火般松开了摸着刘曜脉的手。

“朕的病怎么样了……”刘曜神色温和得像春风。

“臣女医术绵薄,看不出来陛下是什么病。”沈云翘呼变得吸急促,神色也不安起来,“还是等太医来为好,臣女出去看看太医来了没。”

话没说完,沈云翘赶紧起身往外走,只是走了一步,手腕就被人紧紧拽住了,沈云翘身体僵硬了起来。

“想跑?”刘曜声音懒洋洋的,从她背后传过来。

沈云翘后背开始冒汗,她急切地想否认,“没有,没有想跑……”话说了一半,这个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一道叫陛下的声音,随后则是推门声,沈云翘慌忙看去,原来是御前总管赵得信带着太医过来了。

“太医来了,臣女先告退。”沈云翘赶紧说,说完连忙将手从刘曜冰冷的掌心里抽出来,然后转身跑出了房间。

刘曜垂下眸,空荡荡的掌心还带着点暖意,他微微合拢手指,微不可见地牵了下唇。

赵得信很意外沈云翘怎会在此处,但见陛下脸色白得像纸,不敢耽误,立刻让王太医上前。

王太医则是一惊,尽管陛下已经毒发过数次了,可每次毒发都是剜心剖肺的痛,陛下忍耐力虽然强,但毒发时心情总是不好的,然而这次……王太医揉了揉眼,他似乎从陛下的神态里看见了一丝丝惬意?

刘曜见他杵着当桩子,淡淡扫了他眼。

王太医登时回过神,赶紧取出脉枕置于刘曜手腕给他把脉,同时心里一咯噔,他以为陛下的愉悦来源于这次毒发变轻了,可根据脉相,并非如此。他抬眸望向陛下的脸,天子微微垂下眸,漆黑眸中拢着笑意,王太医顿生出整背冷汗,他拿出一个太医应该有的专业素养,“微臣要为陛下施针。”

刘曜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

房门已被赵得信关上了,沈云翘站在门口的走廊上,心慌意乱地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沈云翘深吸口气,往远处看去,便发现站在二楼上瞭望风景,果然不错,尤其是还能看到碧波湖中露出粉色的荷尖。

沈云翘上心情烦闷地像是灌了铅,她有些后悔刚才太冲动了,刘曜是什么人,他是皇帝老爷,又不是他在漠北遇到大叔大爷,他的脉是她能随便把的吗?他身体状况是她能随便知道的吗?

沈云翘拍了拍脑袋,烦躁地在楼梯口走来走去。

不知多久后,背后传来一道开门声,沈云翘心一跳,原来是王太医拎着药箱出来了。

王太医对她轻轻颔首,便往楼下走去。

沈云翘定了定神,她扭过头往房间里看去,一下子便看见了坐在扶手椅上的刘曜。

刘曜似是察觉到了目光,他头往上抬,刹那间,沈云翘对上了他漆黑的眼。

他已经好多了,一袭深红色阔袖云锦龙袍,眉目中的风流瑰艳显露无疑,只脸色还有些苍白,可这份苍白无损于男子美色,凭添一份脆弱美感,令人想揽入怀中,轻言细语好生照料。

可沈云翘看着他,只有害怕,他觉得他像只磨爪子准备狩猎的老鹰,而她就是那只可怜兮兮的猎物。

她心跳更快了,犹豫踟蹰了半晌后,沈云翘迈着沉重的脚步,进了房间。

她在距离刘曜六七步时停下步子,半晌后,她组织好措辞,正想说句话,刘曜轻笑了一声,先她开了口,“沈姑娘,你选吧。”

“选什么?”沈云翘怔了怔。

刘曜目光锁住她,唇角含笑道:“匕首,毒药,白绫,选一种自裁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