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东宫内侍

“您喊我一声姐姐吧。”

孟秋轻轻笑着, 也不知是促狭还是感慨的故作轻快,好去遮掩那一声险些没藏住的叹息。

燕承南一愣。

她仍是笑眯眯的作态,“和您的身份无关, 也撇开尊卑、高低,只是您对着我,这样子。”

“放肆!”他这下呵斥地色厉内茬。

“哎,要是真走了,以后大概就见不到了……”

“……”

“也不知道您又去宠信谁, 要用多久就把我给忘了……”

“……”

“但我还会记得您。”

绝杀。

方才还义正言辞的少年郎骤然弱下气势,看她佯装可怜, 明知是假的,可他竟还是忍不住心软。像是一再拒绝她,就多么罪大恶极似的。

紧接着。

半晌的安静后。

“……姐姐。”他喊得极低极快, 字眼也咬得含糊不清, 若非音节太明显,孟秋怕是都听不清。

他是嫡长,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生疏, 艰涩又迟疑的讲出口,却不像是他所说。继而, 他忽而被人摸了摸头。

“嗯。”她应答道。

这对他来说是更为陌生的事情。

相较于被冒犯的羞恼, 他所感受到的, 是孟秋从动作里透出来的, 近乎蜜糖般诱人的温柔。

她轻轻摸了三两下,长长吐息着, 话音里隐隐有些疼惜的轻颤,“小孩子可以哭、可以委屈、可以发火,也可以闹脾气, 但不可以一直难过。”

“您呀,您呀,要对自己好一点儿。”

依照主系统的暗示,孟秋清楚,她明天必然要陪着他一同度过可能发生的意外。但她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这个寄体还能够陪伴他多久?一别又是多久?

所以,她说,“您要明白,生离不是终点,死别也不是结局,遗忘才是。您也绝非所谓的恶人。”

哪怕燕承南少年老成,亦不能在这个时候更好的去理解这几句话。

他磕磕巴巴的回应孟秋,“不会见不到的。”

“我可以去看望你。”

“你也要、要对自己好。”

“好好活着。”

相对的,是他也抬手,摸了孟秋的脑袋。掌心触碰到她泛凉的发丝,是极其奇妙的感觉。他重复着对孟秋说,“……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明月如钩,繁星似锦,风也温柔。

清早的时分,一线晓色穿透近乎深沉的昏暗,渐渐在天际晕染开小片泛着青的鱼肚白。

又下了场略显缠绵的春雨。

雨露打湿青石板,将阶角苔藓也浸润地愈发鲜艳。

燕承南彻夜未眠,趁早起了,见孟秋仍在外间睡着,犹豫着,便不曾喊她。待得洗漱更衣罢了,他方才前去赴宴,等着柳氏入宫。

他途经花丛,衣摆不经意擦过伸展的嫩枝。枝叶在春光里晃悠,只为他留下点滴如泪痕般的雨渍。

……

典礼按旧制举办,宴席亦是纷华靡丽。

一干人等依次落座,至高处的皇帝难得开怀,连面容上都看得出好不欢喜。

柳氏在宫人簇拥下往皇帝身边行去,步履不停,曳地的裙摆逶迤,金线绣制的翟雉栩栩如生。金殿之中,她宛若神仙妃子般绝色。

若孟秋在场,定能看出柳氏的眉眼和先皇后,竟是有些神似的。

路过燕承南的席案,她若有若无地停顿一瞬。

奏乐声靡靡,皇帝正有兴致,余下陪客也喜笑颜开。哪怕柳氏自个儿,也误以为大局已定。

正当此时,乱象骤生。

有几个宫婢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狂喊着,举刀朝柳氏砍去。刀锋映着锐利的冷光,引得殿中惊呼声迭起,直喊“护驾”。

而那些行凶者也在叫骂。

“来人!来人呐!有刺客!”

“贱人纳命来!!!”

“侍卫何在?快将贼人拿下!”

“小娼妇不得好死啊啊啊!!!”

“押下她!即刻处死!”

“都给劳资爬!!!”

诸如此类。

各色声音混杂在一处,杯碟摔落碎了一地,太监宫婢挤作一团。哭嚷、呵斥、痛骂,不拘一格,可谓是一场极尽热闹的好戏。

那些持刀行凶的歹人到底被侍卫制住,当场伏诛。但却是她们自尽的。

从袖里拿出来的一沓子血书被扬了,洋洋洒洒飘了漫天。她们更是惨烈至极的刎颈而死,腥红刺目的鲜血喷涌而出,如似染透玉砖还不够,更要渗到缝隙里去一般。

“妖妃误国,奸佞当道!忠臣蒙冤,皇帝受绐!”

“清君侧!清君侧!清君侧!”

教人禁不住觉得唏嘘。

燕承南所在处溅不到半滴血,但总能闻见血腥气。

他低敛着眼帘,眉头轻蹙,鸦睫垂落,是有些不忍的神情。隔着一众侍从,他不出声,也不作态,沉沉静静的站在那儿,教人无从分辨他心底思绪。

“陛下,陛下……”

“妾身冤枉!”

柳氏解释的话音刚起,那些在外殿吃酒举宴的重臣也遣了婢子进来,询问情况。

又见庄大人领着个御史台的官宦,身后跟着好些个小吏,便面色凝重的阔步行来。他俯首长拜,袖口上的血迹还未干透,是暗沉的殷红色。

“陛下,”庄大人言辞恳切又悲痛,意简言赅,“安郡王、郡王爷他……撞楹自戕了……”

皇帝失声,“什么?”

“郡王爷酒后失言,断言于尚书以公徇私,复又……”庄大人略作停顿,“又提及柳老大人。安郡王妃惊极,以酒水泼其首,想是郡王爷醒悟过来,当场便……自戕了。”

“陛下……”柳氏闻言大惊。

“陛下!”沉浮宦海的庄大人疾疾开口,当即压过她的嗓音。他语速愈快,近乎有些咄咄逼人,“陛下,旧案已无再查之处,柳氏女其爷、父、兄,以害国而利家所为入狱,铁证如山!今若再翻案,唯恐民心向背,损害君威啊!”

柳氏泫然欲泣,迫不及待要去阻拦他再说下去,“陛下!陛下!您且听妾身……”

“住口!”皇帝拂袖起身,面沉如水,吓得柳氏花容失色。

“又有郡王爷一事在前,今日更又有御前行刺,这桩桩件件……臣,斗胆谏言!”庄大人再次叩首拜下,袖角残血是泛着乌色的,凝固在绸布上,赫然可见。

除却主子,一旁的女眷,乃至宫人、侍从们,跪了满地。乌压压一片,只瞧得见头顶。

燕承南在不远处旁观着,从柳氏惊惶失措的娇容上挪开,看向庄大人气势熏灼的作态,再到皇帝隐约震怒,忍着火气的模样。

他意兴阑珊的垂目。

“臣,斗胆谏言!”庄大人一字一句如刀刃锋锐,迫得柳氏无从遁形,提心在口,“若要彻查旧案,臣等应当为身先士卒,替陛下解忧!”

整个金殿里一时陷入死寂。皇帝拂袖而起,冷声道,“传朕口谕,命庄卿彻查此事,于月底前必要结案!”

“喏。”旁边的宦官恭声应答。

庄大人,连同那些官吏,皆是齐声下拜,口呼,“吾皇万岁——”

事罢。

宴席是办不下去了,随着一干人等在宫婢引领下离去,宫里各个主子也知情识趣儿,不在皇帝这里碍眼。

柳氏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还试图胡编乱造,小心翼翼的和皇帝解释。

侍从搬挪着那些尸首,血腥气浓厚,场面上一时沉默地骇人。

临到锦妃和两个皇子告退前,她仗着恩宠,去劝慰皇帝片刻。脚下珠履不经意踩住柳氏铺曳的衣摆,印下道道皱痕。

等待好半晌,看着他们都散了,燕承南方才上前。他也先关怀皇帝几句,再转入正题。

“您今日受惊,儿臣本不该再讲此事,引得您烦心。”他当着柳氏的面儿,将一封拆开的信件奉上,呈在皇帝眼下,“可……您且一看罢。”

皇帝接过来,“这是何意?”

而燕承南则是不答。

随即,皇帝拆开信封,将里面的纸张取出来,轻巧展开。

“陛下……”

柳氏将将出声,就被皇帝冷眼扫去,教她眼里含着泪,却不敢再开口。她离得近,也认得出这正是出自她笔下的字迹。

信上么,是她赠予银钱,给被废弃的王嫔一事。

她当即瘫软在地,面无血色,惨白得堪比那张素宣。

“哈哈哈……”柳氏骤然发笑,甚于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她形状疯癫,燕承南默不作声退开三两步。

在皇帝当皇帝之前,也是工于心计。只这么一看,他哪还能不明白?他怒不可遏的踹了柳氏一脚。

“毒妇!你这毒妇!”皇帝气得手指头都发抖,说不得也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他没得对女子动粗的恶习,便只是厉声吩咐,“拖下去!将她打入牢中,交由庄卿处置!”

“父皇,不可!”燕承南当即明白话下之意,顺势接茬,“身为禁内宫眷,岂有送出宫去查办的道理。”

皇帝目光一转,看向他。

“在私下将此事说与您,便是因此了。”燕承南讲着早已备好的言辞语句,本想说得更动情些,奈何着实装不出。

稍微顿住后,又添上一句话,“她到底是五弟弟的生母。”

“委屈你了……”皇帝叹道。念及近来他吃苦受罪,再碍于自个儿前段时日的色令智昏,皇帝忍不住生出些许愧疚的慈父之心。

燕承南实在听厌了这句话,却还是得颔首低眉的应着,“不委屈。”

“此事,朕必然会给你个交代。”皇帝沉声道,“便是禁内,也容不下这等心狠手辣的蛇蝎妇人。”

柳氏闻言,不由得吃吃笑起来,“是啊,是啊……”

“天命不可违?呜呼哀哉!”她跌坐着,面色惨淡,视线却紧紧盯着燕承南,眼底是几近讥嘲的畅快,“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天公不作美!阴,也是错;晴,也是错。”

她不无恶毒的笑着,“可怜!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