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相见欢 第一百七十章 相思日笃恨佳期

又是一年秋将至。

在初黄的飞叶之中,刘子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安城,奔赴河内太守任上。

他离去之时,长安竟无一人相送,真是再萧索不过。

他去后不久,扬雄果然不负所托,登门拜访若虚先生,将那二十卷《七略》悉数转交给杨熙,了却刘子骏的一桩心愿。

杨熙看着这凝聚着十数年精力写就的奇书,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与刘子骏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刘子骏却将这书留给他,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但他仍然恭敬地将书收下,再拜感谢。

不管他们之间关系如何,这是对学问该有的敬畏态度。

扬雄见杨熙谦恭有礼,不由得捋须微笑,夸赞若虚先生有一个好弟子。

杨熙心念一动,忽然想起青儿非常仰慕扬雄的文章辞赋,便虚心向扬雄请求赐一篇文赋。

扬雄虽然长于辞赋,但其实心中觉得辞赋乃是小道,不足挂齿。此时杨熙向他求赋,却也不好推辞,思索片刻,提笔挥就一篇《慎思之》赋,单论那学子要明辨学问的深浅是非,不可沉溺于恢弘壮丽的章句,洋洋洒洒,抒情言志,便是杨熙对辞赋不甚擅长,读来也觉口齿留香,意味隽永。

送别扬雄之后,杨熙便将这首赋仔细抄写,扣在书匣之中随身携带,准备有机会便交予青儿赏鉴。

这一日他在尚书署做完事,已是日暮时分。他走出衙署,沿着宫墙往回行走,刚走几步,忽然心有所感,不由得回头一看,正看见宫墙一角,立着一个熟悉的倩影。

那女孩儿身着红色宫衣,身量高挑纤细,一双素手笼在胸前,似在微微颤抖,脸上似喜还愁,眉似春山轻笼,雏鹿也似的眼眸凄凄迷迷,恰也怔怔地向他瞧来。

这不是尹墨郡主吗?

自那天杨熙与她在城西旧城墙上无言而别,已经又过了半年多。这期间发生了若干事情,杨熙与她却再也没有相见过。

其实她在宫中居住,时常可以出宫来,杨熙每日在尚书署工作,这尚书署便在宫墙之外,两人可以说只有一墙之隔,若想见面,实是有许多机会。

但是自从知道尹墨郡主是雷狼的弟子,而雷狼又是若虚先生的仇敌,两人曾经亲密无间的心便已有了隔阂。

与其说未曾相见,不如说杨熙和尹墨二人是有意互相躲着,不愿相见。

杨熙有许多事情要忙,要在尚书署工作,又要教小乙读书习字,还要准备和青儿的婚事,原也没空思想尹墨的事情,但尹墨郡主整日呆在皇宫,如今王太皇太后不愿她在前服侍,她便无事可做,只能向赵太后习些舞踏,聊以度日,每每却总是想起与杨熙同甘共苦的种种过往。

她心中喜欢杨熙,却因身份立场,家国负担等等外物所困,无法说出心意。

情之一物,越是无法出口,越是相思深种。

今日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复杂的感情,茫茫然走出宫外,不知不觉地正走到尚书署前,恰好见到思念已久的杨熙。

少年少女在秋风之中重逢,心中各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还是杨熙叹了一口气,看着尹墨比上次清瘦了许多的脸颊,轻声道:“郡主,你...你清减了许多。”

尹墨听他关心自己,心中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但她很少在人前显出软弱的一面,只是对杨熙强笑道:“杨郎官倒是精神不错,想必旧日痼疾也好了许多罢?”

杨熙罹患寒症一事少有人知晓,但尹墨郡主却是知道的。他们初次相遇,便是因为尹墨郡主逼迫杨熙饮酒,结果引发了寒症,差点出了意外。

也正因此,二人的缘分才纠缠不休,直至今日。

以往尹墨郡主都是直呼杨熙的姓名,今日见面,却如此生分地称他为杨郎官,让杨熙的心中没来由的一阵难过。但他知道,经过之前雷狼一事,他与尹墨郡主的关系再难回到从前。

一想到雷狼,他心中忽然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雷狼被先生击败,独自远遁逃离,那个叫做小沁的少女却被留在了长安城中,无处可去,只能羁留在暖玉楼里。

那女孩是雷狼的弟子,身具武艺,又对大汉皇室有着莫名的仇恨,杨熙实在不放心让她呆在暖玉楼中,但是看她无依无靠,也不忍心将其送入官府。

最后还是莳妈妈担下干系,容留她继续在楼里羁留。

“那雷狼虽然混账,但是在楼里使的钱却不少,便让这犟丫头暂时留在楼里吧。”

莳妈妈这个决定,让楼里的姐儿们又惊又怒,那雷狼花言巧语,是害死堇娘的罪魁祸首,莳妈妈要将他的女弟子留在楼里,堇娘泉下有知,如何能够瞑目?

但是莳妈妈在楼中说一不二,她的决定无人能改。杨熙也担心将那叫做小沁的少女留在楼中,只怕引起什么祸患。

但莳妈妈只是微微一笑,脸上容光一闪:“我要是奈何不了这个小丫头,就白白开了这件楼子了。”

果然,不知莳妈妈用了什么法子,经过一夜深谈之后,小沁虽然已算恢复自由,但却就此留在了暖玉楼中,每日只在房内裹足不出,让人大感惊异。

莳妈妈究竟与她说了什么,竟能让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儿留在这被女子视为火坑的勾栏院中?

这小沁在楼里住了下来,有些往日堇娘有交情的姐儿便生出敌忾之心,在送给她的饭食里面偷偷掺进污物,或是故意在她房间前打翻净桶,变着花样找她麻烦。小沁竟也没有报复,只是咬牙默默忍受。

后来还是杨熙不放心来楼中探看,发现小沁在受欺侮,他虽然恨那雷狼,但却不忍看到一个小女子受这般苦楚,特地求莳妈妈关照,这才好了一些。

但是让这女孩儿留在暖玉楼这种所在,毕竟是个隐患。如今杨熙见到尹墨郡主,忽然想起那小沁来。

既然尹墨郡主与她一同师从雷狼学艺,那她们应该算是姐妹了。不如问问尹墨郡主,应当如何安置那个少女?

一念及此,他讪讪开口道:“多谢郡主关心,我好多了。在下正巧有一件事情想对郡主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尹墨郡主心情复杂,但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向前走去。街上之人见这样一位宫装丽人与一个少年同行,不由得纷纷侧目而视。

一边走,杨熙一边将雷狼已经逃去的事与尹墨说了,她倒是不感到惊奇,因为这几个月来,师父再也没有传来讯息,想是遇到难以克服的阻碍,已经离开了长安。

但杨熙接下来的话语,却让她心中惊怒交加。

“什么?!小沁竟被你们丢在勾栏院中?”尹墨郡主柳眉倒竖,粉面含煞,“你可知她是...她是...唉...”

杨熙见她反应如此强烈,心中也知不妥,但仍然辩解道:“她无处可去,暖玉楼能容她栖身已是不易。那楼中的妈妈我是认识的,应该没有欺侮于她。”

“那也不行!她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能呆在那种地方!”尹墨郡主一瞬间仿佛恢复了往日风风火火的气势,“必须赶紧将她救出来!”

“让她离开暖玉楼原也不难,”杨熙愁道,“但就算你要带她离开,也要先安排好容身之地才是。她与雷狼曾想谋刺天子,跟在你身边是决然不成的!”

尹墨郡主微一犹豫,突然低声道:“你...你能不能行行好,让她在你府上暂时容身?”

杨熙吓了一跳,忙道:“不成!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儿住到我家?”

“那就让女孩儿住在勾栏里么?”尹墨郡主神情凄婉,忽然一把抓住杨熙的手,软语道:“杨熙,你便帮我这个忙,小沁她...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儿,你让她在府上暂住,便像对下人一样,给她个容身之处便是了。若虚先生如此厉害,也不怕她任性胡为。”

杨熙听她又唤自己的名字,兼之手上感到尹墨温软的柔夷,心中不觉一软。

仔细想想她说的话,确实也有几分道理。让那小沁留在勾栏院中,自己不仅要担心她闯出什么祸患,还要担心她会不会遭到什么不测,若是让她到自己府上,有若虚先生在,她便是再厉害十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他正在犹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听起来无比熟悉:“前面的...可是杨公子?”

杨熙与尹墨同时一惊,齐齐转过头来,看见一个身着粉色短衫的小丫鬟,手挽一个装着绸缎的篮子,正立在他们身后不远,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惊讶的神色。

“巧雁?怎么是你?”杨熙一看,这小丫鬟正是青儿身边的巧雁,不由得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将手从尹墨郡主的柔夷中抽出。

巧雁见他慌乱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好哇!我说咱们的杨公子怎么整日不见人影,原是在这里与...”她本就伶牙俐齿,见到杨熙与别的女子拉拉扯扯,顿时上前欲骂。

但她看到尹墨郡主的容貌,不由得呆了一呆,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她曾在夕阴街上与尹墨郡主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她是匈奴公主,身份尊贵。她心中胆怯,后面的刻薄话儿话语自然说不出来。

尹墨郡主看着这个小鬟,却是不曾记得,见她口气不善,不由得皱眉道:“杨熙,她是何人?为何与你这般说话?”

杨熙嗫嚅道:“她...她是巧雁...”

还没说完,巧雁便气鼓鼓地接口道:“我是青姑娘的大丫鬟!青姑娘是杨公子没过门的媳妇儿!再有两月便是他俩的婚期了,你...你虽然是公主,但也要离杨公子远一些,免得被人说闲话!”她虽然心中先馁,但事关小姐的幸福名节,却不由得她不挺身而出。

“婚...婚期?”尹墨郡主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踉跄后退两步,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杨熙,“你...你要成婚了?”

杨熙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这件事我还没对郡主说起,是我的不是了。”

杨熙与尹墨相处许久,当然能够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心意。但是他早已心有所属,对这份心意却是根本无法回应。

此刻巧雁当面说破此事,杨熙虽觉得时机有些不对,但仍是点头认了。

“我...我知道了,”尹墨郡主双肩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泪水不觉盈满双目,“祝你们...琴瑟和合...”说了半句,便已哽咽不止,以袖掩面转身便走。

巧雁见他们这般尴尬,也是气得一顿足,扬长而去。

杨熙呆立当场,不知该追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