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长安乱第十四章 倾城一舞谁人知

玉漏渐尽,夜色渐深,但天子完全没有放众人离开的意思,只是频频举杯,与众人饮酒。

就在这时,突然阁外有人唱名道“长定宫求见!”

除了杨熙毫无所觉,其他人听到长定宫三字,都是猛然一震,神情各有不同,天子坐在上首,脸上也是现出不悦之色,只有赵后脸上一丝表情也不见。

这长定宫是当年汉武皇帝为陈皇后所修宫室,后来陈皇后失宠,便幽居在此,直至老死。所以多年以来,长定宫便几乎要成了冷宫的代名词,宫中嫔妃一听这三字,都要起鸡皮疙瘩。

现下住在长定宫的,便是废后许贵人。这许皇后十年之前牵扯一件大案,惨被废除,贬作贵人,便一直幽居住在长定宫内。

许贵人这些年独自过得凄苦,想尽办法欲要重获君王宠爱,但是十多年来,天子专宠赵后姐妹,她与天子几乎再也无法见面,想要邀宠,却是没有任何机会。

今日许贵人在长定宫内,忽然听说天子没有到赵氏姐妹宫内过夜,而是在永延阁内饮酒行乐,不由得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精心整治一道醒酒鱼汤,便要前来进献,期望天子念及多年情分,或能见上一面。

但这许氏独居冷宫多年,拐弯抹角好不容易打听到天子在阁内,却怎么知道此时赵后也在阁内?新人在前,哪里还有旧人位置。果然只见天子冷哼一声,道“不见,让她快走。”

內侍传出话去,那许氏一听,心中凉了半截,但是仍不死心,只差內侍将鱼汤传入,只盼君王睹物思人,能够回心转意。

天子看着案上那盅已经凉透的鱼汤,脸上阴云越来越重,突然之间他猛然站起,一把抄起瓷盅,狠狠摔在地上,连盅带汤全部摔得粉碎,周围侍女吓得惊叫出声,又连忙纷纷把嘴掩住,两旁內侍也是赶紧上前将那残碎瓷片收去。

“你去告诉那个贱人,别以为朕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若还是不安分,休怪寡人连往日夫妻情分也不顾了!”天子气得喘息连连,指着进来禀报的内官厉声骂了起来。

那被殃及的内官吓得噤若寒蝉,只是连连叩头,赶紧下去通传,厅上众人也都是心惊肉跳,虽然不知道许贵人究竟做了什么事情,竟然让天子愤怒至此,但是看来这许贵人想要重获君王恩宠,却是再也休想了。

此时此刻,除了张逸云张大人仍在低酌慢饮,如同泡在酒壶里面,其他诸人都是各怀心事,停杯不饮。天子见气氛冷淡,四下环顾,突然看见尹墨坐在皇后娘娘旁边伺候,低眉顺目,一言不发,似乎很是紧张,便转颜笑道“今日有幸与尹墨郡主同堂饮乐,郡主却为何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如此拘谨,难道朕有这么可怕吗?”

皇后娘娘忙解释道“今日臣妾到长信宫与太后请安,遇到尹墨郡主也去见太后,我们两下相谈甚欢。恰好天子相召,我便做主携她来此了。尹墨出身胡地,不谙汉礼,所以在天子威仪之前甚是拘谨,还请陛下莫怪。”

天子大笑道“宴饮快乐,何须拘礼?而且尹墨郡主是宁胡阏氏之后,太后在朕面前对郡主也多有夸赞,说她知书识礼,与汉家闺秀一般无异,哪有不谙汉礼的道理?”便命左右赐酒一爵。

阏氏是指西域单于的皇后,宁胡阏氏就是先帝时的昭君公主了。当年昭君公主姿容绝美,温婉淑德,又有智有识,性情坚忍,奉先帝之命以身和亲,告别故土,远赴大漠,为胡汉和合立下了不世奇功。昭君公主与匈奴单于婚配的十余年内,真是边关靖宁,百姓乐业,都说有昭君公主在胡,胜似百万雄师驻守边关。西凉诸郡百姓深受昭君公主恩惠,过了十余年太平日子,都画公主图影供奉在堂,四时祭祀膜拜。

杨熙这才知道,这尹墨郡主竟是昭君公主之女,怪不得生得如此美貌。但他不知的是,昭君公主逝去之后,南北匈奴再次分裂,南单于车牙与大汉亲善,将尹墨郡主送来长安,侍奉太后,其实就相当于把她当作人质。尹墨虽贵为郡主,但是远离故土,寄人篱下,自然每日心中郁郁寡欢,特别是在宫中时时都要谨小慎微,行走坐卧均要学那汉家女子做派,实在别扭至极。所以她一有空闲便去市上饮酒寻乐,放纵性情。年初车牙单于逝世,乌珠单于即位,想要趁大汉衰疲,伺机犯边,两下关系又紧张起来。尹墨郡主失了庇护,有家难回,在这长安城内更是憋闷难受,也不怪她日前在市上饮酒撒泼了。

尹墨郡主素日在宫中一副闺秀模样,天子哪知道她在长安市上饮酒的泼悍之气?见她拿过酒爵,头仰杯干,饮得极是熟练,不由击案笑道“果然是胡地之风,女子也能如此豪饮!”又问,“今日众人饮宴快乐,尹墨郡主能作‘胡旋’舞乎?”

一听此言,尹墨郡主顿时俏脸煞白,不知如何回答。“胡旋”舞是胡地舞蹈,节拍鲜明欢快,多有旋转蹬踏动作,大异中原舞蹈。且舞者多为少女,只穿中衣短裙,袒露腰臂,舞将起来直可勾魂摄魄。但尹墨贵为郡主,却怎能跳这种下贱舞蹈?身为天子,说出这种提议,也是大大不妥。

世人皆道天子荒唐无稽,没想到竟真作如此荒唐之语,行此荒唐之事。

虽然心中羞愤欲死,但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尹墨拜伏于地,颤声道“妾自幼不习舞蹈,令天子失望,还请责罚。”忽听下首丹辰子故意叹息一声,作惋惜之状,众人虽不齿他拿腔拿势的样子,但此时酒酣耳热,心中对能够看到匈奴郡主跳胡旋舞一事,也都是心怀期待。尹墨郡主见众人行状,心中更感凄惨,不由得流泪哽咽起来。

天子只是无心一眼,不料尹墨郡主竟因此伏地哭泣,真是大大地扫兴,索性也不管她,转头向赵后问道“既然郡主不愿舞,梓童可舞一曲否?”

一听这话,举座皆惊。以皇后之贵,怎能在臣子面前跳舞?但皇后娘娘竟想也不想,欣然应允道“臣妾久疏舞踏,蒙天子不弃,却自当从命了。”说着竟是当场召来侍女,除下丝履罗袜,赤着一双玉足走下阶来。骇得贲丽、丹辰子顿时酒醒,慌忙以袖掩面,伏在地下。杨熙心中狂跳,也欲伏地掩面,但见若虚先生一脸笑容,逸云大人也是满目激赏之色,便也大着胆子一同看去。

只听天子笑道“梓童之舞,天上少有,地上全无,你们若是不看,一定要后悔一辈子的。”言下之意,竟是不禁众人观看。贲、许二人哪里敢信,只是以袖掩面,不敢多看一眼。

皇后娘娘刚一下堂,丝竹之声立刻为之一变,转为乐府清调,应是早已演习精熟。听到舞曲响起,只见皇后娘娘衣袖一振,浑若不沾地面一般,似一朵彤云向半空飘起。其舞姿娴顺柔靡,倏忽轻云般慢移,霎时又如旋风般疾转,让人眼花缭乱。看那如玉素手婉转流连,细柳腰肢如无骨般折转,玉足于裙下似隐似现,眉似春山欲倒,眼似秋水含羞,直让人忘了她是皇后娘娘,忘了她的年龄、身份,而只惊叹这天地之间的无双尤物,惊人舞姿。

杨熙看得如痴如醉,方知坊间所传倾国倾城之语,竟是丝毫不虚。贲、许二人只偷看一眼,便再无法将目光挪开,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连若虚、逸云昔日曾目睹过这曼妙舞姿之人,都不住颔首,赞叹不绝。那尹墨郡主跪在原地,整个人都看得呆了,甚至都忘记应该站起身来,哪还顾得上哭泣。那席上君王,更是一瞬不瞬看着自己轻舞的皇后,眼中满是爱意。

一曲终了,皇后长裙铺曳于地,腰肢向前俯下,如一朵盛开的海棠,姿容优美无比。众人如梦初醒,想要喝彩却哪里敢,一双眼睛都不知看向哪里才好。只听天子出言说道“梓童辛苦”,皇后娘娘方才站起身来,盈盈走回席上。

看到尹墨郡主呆呆跪在那里,面上犹有泪痕,皇后娘娘便将其扶起,温言安慰道“痴儿,跳舞就是为了自己开心,也让他人快活,没甚大不了的。女儿为悦己者容,更要为己而容,什么国难家仇,就教他们男子想去吧。”虽是几句宽慰之语,却正中尹墨郡主心坎,一直以来憋在心中的苦闷尽数又翻上来,泪水再次涌上眼眶。

皇后娘娘在侍女服侍下穿上鞋袜,见那尹墨郡主仍在抽抽噎噎,哭个不休,便携了她的手儿,向着天子告辞而去。一时间随侍内官、婢女走去大半,阁内顿时变得冷清了许多。但众人似乎仍然沉浸在刚才皇后一舞之妙境内,久久未曾开言。

其中若虚先生最为感慨。他是两朝旧臣,昔年又常在宫中随侍,十年之前亲眼目睹一个叫做赵飞燕的舞女入宫,一舞惊动四方。没想到当年那个初入宫时被人骂作祸水的卑微舞女,那个在宫廷争斗中挣扎求生的赵婕妤,在十年暌违之后,终于取代了许皇后,成为今日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此中辛酸却有多少?今日一舞,却似将那十年往事,轻轻盖了下去,再无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