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寡欢

锦棠的手停在筷子上, 顿了半晌, 道:“你说的首辅黄启良, 可是黄爱莲的父亲, 如今的国丈?”

他女儿黄玉洛如今是太后, 黄启良除了是首辅, 还是国丈。

葛青章道:“恰是。”

锦棠道:“所以, 你是拜了首辅为座主,如今是他的门生了?”

葛青章点了点头,道:“算是吧。”

锦棠上辈子对于官场知道的不多, 但是,这不代表她不知道党争的残酷性。

同样是官员,同样因考举而入朝, 但是因为拜的座主不同, 所处的党派也就不同。

党派之间攻伐起来,亲兄弟都要翻脸不说, 徜若你拜了座主而不忠于座主, 最后有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给你状元之位, 但同时, 你要替他卖命, 否则的话,就要身败名裂, 这,一直以来都是黄启良拉拢朝臣的手段。

就在锦棠发愣时, 葛青章见她颊侧点了粒芝麻, 随即笑道:“等等,不要动。”

他凑了过来,玉白的面庞,笑吟吟的,整个人神彩飞扬,与上辈子那个永远阴郁,在叹气,仿佛背负着甩不掉的沉负的葛青章,差了太多太多。

当然,这辈子,锦棠也绝对不会叫他被人砍掉一只手臂,然后推进护城河里了。

锦棠一张瓜子小脸儿,大约就有葛青章的巴掌大,她扬起脸来,一笑,芝麻就在颊侧那粒漩涡儿里扣着,可有意思了。

葛青章伸手,刚想把它拂下来,便听头顶陈淮安的声音:“青章,嘉雨正长骨子了,我买了只鸡回来给他炖了补身体,快去把鸡给杀了去。”

葛青章一只手还怔在半空:“你自己买的鸡,为甚不让店家杀好,剥光了再提回来,我怎么会杀鸡?”

陈淮安心说,就因为你长的俊,长的好看,锦棠有好吃的总是偏着你,我心里不爽,所以要你杀鸡,让你沾点子血,狼狈狼狈。

他笑道:“这不是人们总说,新杀的大公鸡最滋补嘛,快去,杀鸡去。”

说着,他给葛青章塞了一把菜刀,就把他从厨房里给赶出去了。

再回头,锦棠又调好了一碗冰粉,里面调的却不是红糖汁子,而是酸萝卜。

她泡酸萝卜,虽说称着酸,但其实里面加的是冰糖、花椒、以及丁香等物,泡出来的萝卜,只此一家,甜中带辣,又有几分酸味,加在冰粉里头,滋味儿真真的爽快。

这东西,上辈子每每到暑天,只要下朝回来,锦棠就要捧一碗给陈淮安的。

陈淮安大掌抚过来,于锦棠唇侧揩了那粒芝麻丢进嘴中,问道:“今儿出门,与旭亲王谈的如何?我听说你连骡驹和齐高高两个都未带着。

须知京城不比秦州,你总得要带着他们俩个才行,否则的话,万一黄……”

锦棠笑道:“我甫一见面就告诉她,锦堂香的配料方子全在我脑子里,她要还想要锦堂香的牌子,想要配方,就得把我当成祖宗供着,真想下手暗害我,她断的是自己的财路。”

说着,她得意一笑,还给陈淮安挤了个眼儿。

脑子里藏着配方,黄爱莲想干点什么,确实也是真得忌讳着些儿。

陈淮安将一小碗的冰粉端起,一口灌了下去。

这种女子们爱吃的零嘴,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兴吃它,便吃,也是为了锦棠喜欢。

望着忙碌的锦棠,他鼻头略酸了酸。

相比于初重生时,每每提到黄爱莲总是恨到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上前,一把就撕了那个女子时,如今的罗锦棠平和了许多。

他这上辈子总是傻乎乎,性子又冲动的妻子,终于,开始善用自己的脑子,懂得用她的智慧,来打败曾经把她践踏如泥尘的敌人了。

厨房里热气蒸腾的,灶下柴火劈哩啪啦的响着,锅里的糜谷渐渐熟了,散出一股淡淡的清甜之香来。

锦棠转身,又在灶上揉着生面,两只小手极为灵巧,不一会儿就旋出一只圆圆的窝窝头,食指一曲,要把中间掏空,往里面添东西。

外面,葛青章和陈嘉雨两个正在杀鸡。

两个七尺高的男人,居然杀不掉一只公鸡,还叫鸡给逃了,正天上地下的抓了。

而邻居家的狗也来凑热闹,想要咬那只鸡,窗窗一点院子里,真真儿的鸡飞狗跳。

锦棠瞧着外面闹的厉害,索性一把关上了厨房门,回过头来,她道:“淮安,上辈子你和葛青章争到不可开交,也是因为党派不同的关系吗,我记得上辈子,他是极为尊敬黄启良的。”

陈淮安道:“恰是。”

上辈子,葛青章对于黄启良那个首辅,因为知遇之恩,一直都心怀感激。当然,也是因此,他在朝政上跟陈淮安争起来,同样的心狠手辣,不留情面。

每每提起陈淮安,总是恨的咬牙切齿。

当然,也因为恨陈淮安,身为御史,葛青章故意抹黑,攻击内阁成员的事情也很多,只不过他自已一身清骨,两袖清风,别人从他身上捉不到短处,就只能干着急而已。

锦棠一直以来只当葛青章是为了她总是和陈淮安争吵,才恨陈淮安的,但徜若说葛青章上辈子师从了黄启良,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上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首辅黄启良,而黄启良恰是叫陈淮安从首辅之位上搞下来的。然后,胖胖的黄阁老大受打击,当场中风,后来就死了。

葛青章恨陈淮安,立志想把他从阁臣的位置上扯下来,其实是为了他的师尊黄启良吧。

那他将来之所以会被杀,肯定也跟黄启良有关,跟他当时那种清正,但又逼人到绝决的性格有关。

陈淮安瞧着锦棠似乎有点那么忧虑,柔声道:“这辈子,我一定保护好你的小情郎……不,小表哥,这总该行了吧。”

锦棠瞪了陈淮安一眼,旋即一笑,揭开锅子,挑了一只圆圆的窝窝头出来捧给他,道:“今儿我特地添了糖,快尝尝,好不好吃。”

陈淮安对于窝窝头可没什么好感,毕竟在幽州打铁的时候,一天三顿窝窝头,不过为了锦棠的好意,只能捧过来,咬了一口,连连赞道:“好香好香。”

恰这时,陈嘉雨一把推开门,满额头的鸡毛鸡血,笑着说道:“二哥,外头有个妇人找你。”

陈淮安连忙将窝头塞给嘉雨,道:“你嫂子蒸的,可不能浪费它,必须吃完。”

他在京城认识的妇人并不多,但知道他住在木塔巷,并且会冒冒然就寻上前来的,应当只有一个,而那个妇人,一提起来,陈淮安就会……牙疼。

他只当真是那个会让他牙疼的妇人来找自己,走到巷口上,却见亲娘陆宝娟站在顶轿子前面,帕子掩着鼻子,似乎颇为难堪的站着。

还好,并非那妇人。

陈淮安大松了一口气,随即立刻簇眉:“你来作甚?”

陆宝娟生在晋地,并非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跟着父亲陆刚,才到的京城。她对于门第,有种根深蒂固的认识,以及渴望和向往。

身为长姐,二妹陆宝妧叫她送进宫做皇妃了,可惜先皇太老,身体又不好。

一开始,因着陆宝妧年青娇美,皇帝倒还贪得些新鲜,后来,更年青,又还聪慧,美貌冠及整个京城的黄玉洛进宫,陆宝妧也就迅速的失了宠,像朵未开就叫雨打蔫了的芙蓉花儿一般,悠悠于冷宫中,到先皇死也未生得一男半女。

无子的嫔妃,按理都该要殉葬的。

所以,她的二妹生生儿的就给皇帝殉葬了。

三妹陆宝琳性子骄纵,也是一直要帮她家招婿的,如今未婚,却带着个孩子,更是没脸。

就为着这两个妹妹,陆宝娟在人前一直抬不起头来。

好容易二十年苦熬,她成了次辅家的夫人,可以说扬眉吐气,只在今朝。

原本,她高高兴兴的等着儿媳妇来,心里想的也是,要对儿媳妇好,要让儿媳妇替她早早儿生个大孙子出来,叫她能抱着,于公府之间走动时,给自己掌脸的。

可是当她看到罗锦棠,一切就都凉了。

酒家女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她的相貌,怎么会惟妙惟肖的,就像那个人,那个叫她二十多年来寝食难安的人。

偏偏她瞧见了,也只能在心里揣着,不敢告诉任何人。

眼瞧着儿子来了,陆宝娟叹了一声,道:“到底是次辅家的儿子,你跟你父亲不见面也就罢了,怎能住在这样的狭巷窄道子里?”

陈淮安甩了甩结实的臂膀,道:“舒服。”

确实,他和锦棠都是于市井中长起来的,就喜欢出门便是丰盛的菜摊子,吵吵嚷嚷,却又丰满富足的市井生活。

陆宝娟穿的倒是得体的,但妆刻意经过,看上去苍白而又憔悴,郁郁寡欢的样子。

陈淮安两辈子孝敬老娘,无论齐梅还是陆宝娟,他都孝敬。

齐梅是没有办法,只能送到牢里去让她修身养性。但便是在牢里,他也没个月都要进去看两回,带些吃的,与她坐着聊聊天儿,绝口不提往事,还着人打点,给她住最好的牢房。

关于陆宝娟,他也从来不曾抱怨过她在自己才五个月的时候就把自己送出去,反而是因为陈澈从来没有把她当个人看待,当成妻子尊重过而替她不值,当然也更包容她。

陆宝娟又道:“今儿我去天香楼吃茶,恰好撞见自己的儿媳妇,瞧着是个好女子。相貌可真真儿的标致。”

陈淮安道:“她才从乡下来,如今还在适应京里的生活,等适应了,我再叫她见你们。”

当然,这也是陈淮安一直以来的想法。

锦棠这个妻子不能丢,上辈子的糊涂事儿也得弄明白。

陈府那个家,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只不过不是现在而已。

陆宝娟本来面色就苍白,忽而不知怎的咳了两声,拍着胸膛说道:“淮安,我听说她自己在卖一种叫锦堂香的酒。

女子抛头露面,当垆卖酒,我向来都不曾听闻过,你能不让她出去抛头露面卖酒吗,毕竟你将来可是要走仕途的,有一个当垆卖酒的妻子,将来这京城里的人们知道了,岂不都得笑话你?”

陈淮安虽说反对锦棠做生意,倒不是因为她抛头露面,而是怕她整日风吹日晒的太辛苦。

他断然道:“娘,她不止是我的妻子,您的儿媳妇,她还是她自个儿,如今挣钱比我多,生意又做的红火,我迄今为止,吃喝用度全仗着她,又怎能叫她回家呆着。

这些事情你勿要管,快快儿的回自家呆着去,这巷子你往后也勿要再来了,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地儿。”